专栏名称: 新史学1902
王国维说,哲学“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新史学力求既可信又可爱,“新”在这里,无疑是一个动词!我们期待,经由你我不断的互动与生发,铸就一道奇妙的风景!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湖北经视  ·  最新!蜜雪冰城涉事门店,被立案调查 ·  11 小时前  
湖北经视  ·  为关系户办理低保?当地回应:系造谣 ·  2 天前  
湖北经视  ·  烟雾弥漫!武汉钟家村一快餐店突发火情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新史学1902

赵园 | 遗民心事(文末有惊喜)

新史学1902  · 公众号  ·  · 2022-03-04 18:02

正文

赵园

时间焦虑

你由明末“忠义”及明遗民传状间,随处可以读出其人的时间焦虑,尤其在明将亡未亡及覆亡之初。此种焦虑自有其充分的理由。在参与抵抗者的经验中,恢复时机的转瞬即逝,不能不是一种可怕的事实。瞿式耜丙戌九月二十日家书中说:“家中光景,想今年反觉太平,此间亦有传来谓南方甚熟,米价甚贱,人民反相安,只未知三百年受太祖高皇帝之隆恩,何以甘心剃发?难道人心尽死?”(《瞿式耜集》卷三第253页)在其时的“与义”者,最令人心惊的,或者就是这种“平安”的消息的吧。张煌言说时机之将逝,“远迩听闻,久不知天南确信,恐报韩之念倏衰,思汉之情转冷……”(《上行在陈南北机宜书》,《张苍水集》第21页)“若不及早经营,则报韩之士气渐衰,思汉之人情将辍”(《上鲁国主启》,同书第27页)。瞿式耜也有同样的紧张,他说:“窃稽往事,汉光以建武元年定鼎洛阳,唐肃以至德二年恢复陕右,中兴之业,未尝以三年淹也。我皇上即位,今三年矣。秣陵松柏,尚在望中;北平寝园,杳沦异域”(《谨献刍言疏》,《瞿式耜集》卷一第100页)。而瞿氏前此曾有过极乐观的估计,“谓宜闻永历登极之信,各省便当奋起义师,迎銮迎驾……”(同书卷三第261页)〔1〕

“恢复期待”在一段时间里,确也是忠义、遗民的生命支撑。当吴应箕于乙酉五月撰写诸“中兴论”(《汉光武中兴论》、《晋元帝中兴论》、《唐肃宗中兴论》、《宋高宗中兴论》)时,尚有“中兴”的期盼。鲁王监国,吴钟峦因“讹传恢复”而以诗志喜,写下过“从此儿孙寻旧业,可将诗酒弄斜晖”等句(《黄宗羲全集》第2册第234页)。徐世溥《刘征君传》记刘城“爪掌画几”,“私心筹度,以为东晋、南宋之事尚可复行,而庶几再见汉官威仪也,故金陵、临安图志至不释手”(《峄桐集》)。黄道周几乎至死不放弃恢复希望,他对时势的估量是:“我明与周室同历,非唐季所望,衰轶而后,犹为战国”(《与陈无涯无枝书》,《黄漳浦集》卷一七)。此意他一再说到。〔2〕到得王夫之晚年写《宋论》,借诸史事说“过此无收复之望”,已属旧话重提:“当石晋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耻左衽以悲思者。至岐沟败绩之岁,凡五十年,故老之存者,百不得一。仕者食其禄,耕者习其事,浮靡之夫,且狎其嗜好而与之俱流。”“故有志之士,急争其时,犹恐其已暮,何忍更言姑俟哉!”(卷二第59页)耿耿不忘者,仍是明亡之初的那一段心事。遗民的惧见世道的“清平”,也正如义士。刘献廷记其“寓汉上时,汉阳令张寿民招饮。竹箸瓦杯,寥寥五簋。庭中黄菊粲然,二白鹤饮啄于其侧。叔度清风,萧然可乐。世风一变至此,天意诚不可测也。归与宗夏言而叹之”(《广阳杂记》卷四第200页)。即使经历了明末的极度腐败,此等景象也非遗民所乐见的吧。

有讽刺意味的是,俨然以“正统”自居的南明王朝,也感受着时间的威胁。黄宗羲《弘光实录钞》、李清《南渡录》等所记“补封”、“补谥”、“赠恤”、定罪,以至“逆案”中人的翻案、报复,无不亟亟。《弘光实录钞》记阮大铖欲杀周镳,曰:“钟鸣漏尽,吾及时报复,亦何计其为□为贼乎?”(《黄宗羲全集》第2册第89页)令人清楚可感其时南明朝君臣如恐不及的末日心态。

然而即使到了“海氛”已“靖”之后,明遗民中的顽梗者,仍迟迟不愿放弃“义军”、“恢复”之类渺茫的希望,坚持以此作为其生存意义所寄。《碑传集》卷一二四郑梁《沈先生遴奇墓志铭》记沈氏事颇生动:“……往往耳语人曰:吾乩仙云云,某方兵且起,某年月日,天下当大乱。一夕宿吾如伯父家,夜参半,忽开数重门走出,大声叫呼曰:今日兵真至矣,炮响震天,旌旗舳舻蔽江下矣。如是呼者再三,邻右皆惊,以为有盗也,则皆起,而先生则已闭户就寝矣……嗟乎!此其志意之所存,何尝一日厌乱也哉!”沈氏之“好乱如此”、“嗜乱如旨”,与当时人心普遍的“厌乱”适成对比,也由一个特殊的方面,透露着遗民的寂寞。〔3〕

“遗民”不止是一种身份,而且是一种状态、心态,如上述待变,待乱,为此甚至不惜自欺。郑梁上文记沈氏与“家大人”往还,“坐定必举闽粤滇黔间信息相慰藉,大人明知先生所言皆其意中语,非真实事,然未始不一为破颜也。”全祖望记王玉藻:“庚寅,先大父尝访之,相与语岛上事。公曰:今日当犹在靖康建炎之际耳,君以祥兴拟之,下矣”(王氏事略,见《鲒埼亭集》外编卷一一)。黄宗羲《故孝廉黄季贞先生墓志铭》所谓“民之讹言,亦为破涕”,刻绘的也是类似情态。

“待恢复”当此际,确也是使愤懑得以发抒的题目。以傅山文字的谨慎,亦说“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说“耿耿之中,有所不忘,欲得而甘心者”(《杂记(三)》,《霜红龛集》卷三八第1049页)。屈大均更不惜反复发挥“报仇雪耻”之义,表达不厌其刻露。其《卧蓼轩记》曰:“苦其心以胆,辛其身以蓼,昔之人凡以为雪耻复仇计耳。”“予本辛人,以蓼为药石,匪曰卧之,又饮食之。即使无耻可雪,无仇可复,犹必与斯蓼相朝夕,况乎有所甚不能忘者于中也哉!”(《翁山文外》卷一)其所撰陈邦彦(岩野)哀辞则说:“愤师雠兮未复,与国耻兮孳孳。早佯狂兮不仕,矢漆身兮报之”(同书卷一四)。《自作衣冠冢志铭》径说“盖欲俟时而出,以行先圣人之道,不欲终其身于草野,为天下之所不幸也”(同书卷八)。顾氏的说饵沙苑蒺藜,与屈氏的说卧蓼,有语义的相近。而且无论顾氏还是屈氏,对其上述动作均不掩饰,有时竟像是务期其醒目似的。不止于发抒激情,且待机而动,因复明活动送掉了性命者,也大有其人,魏耕就是一个(参看全祖望《雪窦山人坟版文》,《鲒埼亭集》卷八)。至于遗民与“三藩之乱”的关系,参看《余论(之二)》。以吴三桂之三翻四复而犹寄予希望,遗民之为遗民,亦可悲也。〔4〕

归庄到写“万事从此一任天”(《元日三首》,《归庄集》卷一第67页),似乎才将此“待”放弃;其《新春梳得白发》中“可怜老骥心犹壮,莫便盐车毕此生”句,将遗民的颓丧与无奈,刻画得何其沉痛(同页)!梁份也写到过“与天地争所不能争”,“一无所见于世而死”者的终天之恨(《怀葛堂集》卷八《熊见可先生哀辞》)。陈确的《东溟寺异人记》类小说家言,篇末所记北方义士“皆投碧浪湖而死”(《陈确集》第214页),无宁读作绝望的符号。到这个时候,王夫之说国亡之际“留生以有待,非大臣之道”,也应因他本人已深味了“有待者终无可待,到末后无收煞处”的尴尬(《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627页)。〔5〕

当着“待”终“无可待”,黄宗羲等著名遗民,各以其方式,表达了面对无可更改的事实的反应。“宗羲虽杜门匿影,而与海上通消息,屡遭名捕,幸不死。其后海氛澌灭,无复有望,乃奉母返里门,自是始毕力著述”(《小腆纪传》卷五三第572页)。关于黄氏,全祖望也说“万西郭为予言:征君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沈之叹,饰巾待尽”(《鲒埼亭集》外编卷三一《书后》)。朱舜水曾在日本蓄财,“志谋义举,常有恢复中原之图”,此财无所用,“临卒,尽内于水户库”——“是时当康熙二十五年,距甲申已四十二祀,距缅甸之难亦已二十五祀,郑祚复斩,三藩削平……”(《碑传集补》卷三五荀任《朱张二先生传》)正是“时间”,剥夺着遗民的生存意义,不止于使其“待”落空,而且使其生存依据虚伪化。这不能不是一种残酷的道德处境。

顾炎武的由此“待”(待恢复)到彼“待”(“待后王”),其间有正是“信念”以及自我期许的变化,尽管“一旦有事”、“光复旧物”的期待较具体,而“待后王”、“有王者起”,则不免渺远而抽象。〔6〕痛悔过“有待”的王夫之,也仍有其“待”,其曰“天地之气,五百余年而必复……”(《宋论》卷一五第337页)遗民的自我价值、意义诠释,也正因此而由近及远,由浅入深。这也是遗民走出“时间焦虑”,其历史人生视野扩张的过程。不妨认为,正是遗民对“遗民”作为时间现象的确认,表明了他们的成熟性,他们对“意义”边界的感知,他们对自己处在历史的特定时刻、历史过程中特定位置的意识——清醒的反思正赖此时空知觉而进行。这无疑有利于遗民走出褊窄的道德氛围。“大时间”使遗民中的杰出者脱出遗民眼界,为其“生”找到了更坚实的根据。这一话题有待于下文继续展开。

“失节”梦魇

时间焦虑的更深刻的根据,即“节操”在时间中的剥蚀,销磨。顾炎武《广宋遗民录序》说当世“岂无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于中道,而失身于暮年”,说“余尝游览于山之东西,河之南北二十余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顾亭林诗文集》第33、34页);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人品弥下”(《常熟陈君墓志铭》,同书第161页)。在《与苏易公》中,则说“比者人情浮竞,鲜能自坚,不但同志中人多赴金门之召,而敝门人亦遂不能守其初志”(同书第206~207页)。张履祥也说:“方昔陆沈之初,人怀感愤,不必稍知义理者,亟亟避之,自非寡廉之尤,靡不有不屑就之之志。既五六年于兹,其气渐平,心亦渐改,虽以向之较然自异不安流辈之人,皆将攘臂下车,以奏技于火烈具举之日”(《与唐灏儒》,《杨园先生全集》卷四)。黄宗羲的议论更有其苛刻:“桑海之交,士多标致。击竹西台,沉函古寺。年书甲子,手持应器。物换星移,不堪憔悴。水落石出,风节委地”——他将此种种归结为“伪”(《汪魏美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83页)。又说“慨然记甲子蹈东海之人,未几已怀铅椠入贵人之幕矣;不然,则索游而伺阍人之颜色者也”(《陆汝和七十寿序》,同书第659页)。戴名世也说:“明之亡也,诸生自引退,誓不出者多矣,久之,变其初志十七八”(《温溁家传》,《戴名世集》卷七第201页)。处鼎革之世而欲保全志节者,无不感受到时间的威胁。彭士望《书关盼盼诗后》以谢枋得、关盼盼之死为例,说“忠臣节妇之所为极难,惟其久耳”(《树庐文钞》卷九)。

发生在时间中的较隐蔽也因此更可惧的变,在神情气象。如黄宗羲所说“年运而往,突兀不平之气,已为饥火所销铄”,“落落寰宇,守其异时之面目者,复有几人?”(《寿徐掖青六十序》,《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64页)张尔岐《与邓温伯书》,也说到侪辈“亦为人事衣食所累,神识趋向,渐异于旧”(《蒿庵集》卷一第55页)。陈瑚则说“予犹忆予少时,当国家多故,意气轩举,凡弓刀击刺之事,无不一一究习,略皆通晓。顾荏苒二十余年,而发且种种矣,何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每诵越石之诗。未尝不废卷三叹”(《从游集》卷下《毛天回》,峭帆楼丛书)。作为后死者,上述诸人尽有机会,细细地观察与体验人的精神意志在时间中的损耗,而他们本人也未见得能免于遗论。风节在时间中的迁改,复杂化了遗民行为的意味,使避世、绝世的庄严转成滑稽。遗民行为的极端性(如自锢),其背景也应有这意识到了的威胁的吧。因而顽强中正有脆弱,有“遗民”及其操守的脆弱性。“遗民”是如此难以保有而易于失去的一种品性。

“末路不可不慎”,是一时流行的话头,戒惧神情毕见。遗民的这种情态,也令人想到妇人女子。即使顾炎武这样的大儒也如临如履。他回答对“遗贤”推挽颇力的叶方蔼(讱庵),说“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与叶讱庵书》,《顾亭林诗文集》第53页);在与其甥徐乾学的书札里,也说“世有孟子,或以之劝齐梁,我则终于韫匮而已”(《与公肃甥书》,同书第56页)。其《答次耕书》,说“惟退惟拙,可以免患”(第77页);其辞讲学,说的是“一身去就,系四方观瞻,不可不慎”(《与友人辞往教书》第136页)。遗民亦如贞女,似乎稍一不慎,即会成清白之玷。岂不闻吕留良诗曰:“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在此情势下,同志者不能不以砥砺风节为己任。潘柽章规戒顾炎武“慎无以甥贵稍贬其节”,顾氏则视潘柽章、吴炎为“畏友”(《书吴潘二子事》第116页)。顾氏批评李因笃,说:“昔朱子谓陆放翁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志节,正老弟今日之谓矣”(《答子德书》第74页)。显然在遗民,“节”否已不是个人事件,其被认为与遗民群体相关,是无疑的。你也不妨承认,对于“节”否的极端敏感,竟也有助于深化人性认识。即如陈确等人对诸种“托词”、“遁词”,诸种“借”的发露,固有苛察之嫌,不也见出士对于同类“情伪”的久经训练的洞察力?

“出处”即在平世,也被认为与“士”群体相关,何况易代之际!有明大儒中,为此而蒙讥议的,就不乏其人。吴与弼招致过议论;庄也未能免于非议。《明儒学案》卷四五评论庄氏,即惋惜于其“业已二十年不出,乃为琼台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归结为其人的未能“孤峰峭壁”其性情(第1081页)。这一方面士论之严苛不贷,在明代也有始有终。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