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深河》并列为远藤周作生涯代表作,也公认是近代日本文学的不朽名著。
虽说将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是常态,但要将精炼的文字化作影像本就有相当的难度,更何况《沉默》杂揉多种叙事写法,包含第一人称、部分全知、书信及日记体。
这也难怪筱田正浩会直接请作者远藤周作操刀剧本和台词,马丁·斯科塞斯更要酝酿近三十年才得以完成。
《沉默》
迄今两度搬上大银幕不仅年代相隔甚远,东西两名导演;一位是日本新浪潮舵手,另一位是好莱坞新电影领旗,他们在手法上更有截然不同的演绎,甚至高下之分。
小说《沉默》有着大量心理冲突与挣扎的描绘,斯科塞斯不意外地选择了画外音来处理,毕竟从经典的《出租车司机》
到近期的《华尔街之狼》
,旁白画外音在他的影片中我们完全不陌生,《好家伙》
甚至常入选十大旁白电影。
而斯科塞斯这些影片的画外音之所以令人难忘,不仅仅是单纯讲述角色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能够加强观众对画面的理解和感受,使得让影像更有故事张力。
《沉默》中主角的内心话语没有和影像有更多的互动,就是直白地阐述自身的困惑和悲痛,感觉更常是作为音桥连接前后两个场景和画面,特别是在酷刑的回溯。
另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为了依循原作,结果有了太多种不同的声音,从一开始的费雷拉神父、主角洛特里哥神父到最后的荷兰商务船员,甚至连上帝都出声了。
最夸张的是在荷兰船员旁白描述的戏里,上帝还回答了洛特里哥的内心话,严重造成视听的混乱
。
相较于此,
旁白画外音在远藤周作自行改编的版本里反而精简许多,都是客观的背景介绍
。
电影开头舍弃原作费雷拉神父给罗马教会的信件报告,改以画外音讲述耶稣会来日本的发展,佐以雕像、地图、绘画等相关影像,十分快速、清楚地让观众进入角色身处的历史时代。
洛特里哥的旁白只出现了一次,描述当地农民如牛马般的劳动以及苛捐重税,进一步说明天主教在日本扎根的背景。
1971年的《沉默》在片头及演职员名单结束后,全片都处于阴沉的夜晚及室内,却于洛特里哥讲述农民困顿生活时,画面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有着明亮的白天和绿意盎然的土地。
然而在这样鲜活的色调下我们陆续见到的是洛特里哥两人被发现、官吏进村抓人和上山搜查、通译的质询等等,人们反而只有在暗色之中才有生存喘息的空间,与光天化日下的不堪与恐惧形成了强烈对比。
洛特里哥遭拘捕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任何亮眼的绿色,唯一一次是佛寺的庭院,而那时候费雷拉正说道:“日本就像是个沼泽,无论什么树苗都无法生根。”。
这次奥斯卡金像奖,斯科塞斯的《沉默》唯一提名的是最佳摄影,但在色调上却没有筱田正浩与宫川一夫的巧思,只是单单区分日夜及内外景
。
虽然感觉一开始白色的烟雾和危险有着某种连结,像是开场的司祭受刑或是夜晚的渡船。官吏也是自一团浓雾弥漫中随着马蹄声缓缓现身──这堪称全片最精彩的一颗镜头之一──可惜后面不再有过类似的画面。
从洛特里哥入狱开始故事也进入了下半段,斯科塞斯于访谈中提到,想将监狱改作牢笼,洛特里哥就像是被展示的动物。
其实在原作或是主题上很难找到相对应的元素,而且斯科塞斯表现的也不是很完整,唯一让人较有印象的是奉行所内杀害教徒一段,斯科塞斯主要使用洛特里哥的观点镜头,透过木栅展现整场戏,表达了神父的无能为力。
筱田正浩在相似桥段,也使用从监狱窗口望出去的镜头,并且利用前景的树叶遮蔽了部分画面,加强封闭的效果。但更多时候筱田正浩是反过来朝内拍摄主角,在重重栏栅威逼之下,几乎只能看见洛特里哥渺小的半个身影。
不仅仅是在监牢而已,被囚禁压迫的意象遍布全片,例如洛特里哥逃至某处破败的村落,摄影机是从幽暗的房舍内拍摄外面的洛特里哥,他就是被倾颓的梁柱夹在其中。另外又如洛特里哥首度来到奉行所,远处偷听的信徒也是蜷缩在两扇厚重的大门之间。
然而最精彩的莫过于洛特里哥与日本官府辩论的几场戏,他常常是待在中后景,并被众人所包围。与井上筑后守二度会面的一开始,井上于前景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半,通译也于画面右方,洛特里哥只剩整个画面不到四分之一,且后方还有窗格门板,遭到层层包夹。
有趣的是随着洛特里哥高声议论反驳,三人的空间也跟着变化,洛特里哥逐渐拥有画面更多的位置,这场戏最终结束于井上和通译于画面的中右边,洛特里哥则于中左边,双方稍微取得了点平衡。
费雷拉于佛寺试图说服洛特里哥时,画面中间是一根立柱,左边是费雷拉、通译、僧侣,右边只有洛特里哥一个人,且旁边同样还有门板。之后费雷拉更是进一步侵占了画面中央,洛特里哥只能在余下的右后方露出个头而已,而身后的窗棂则更加像监牢了。
斯科塞斯在前述的戏中皆使用传统的正反打和过肩镜头,他提到在宽银幕上摆置众多人物失去了情感的冲击性,不如使用个人的特写。但显然筱田正浩充分利用1.33:1的古典银幕空间,提升了情境与主旨的强度。
既然名为“沉默”,“声音”无疑是相对的重点,除去先前的旁白画外音不谈,两片均有丰富的自然音效,无论是涛声的怒吼、雨声的唏嘘都可算恰到好处,但在夏季蝉声的运用上就有了差异。
2016年的《沉默》全片始于黑画面的蝉叫,接着蝉声忽止,现出片名“Silence”。
筱田正浩将类似的手法用于洛特里哥与井上筑后守头一回见面,当洛特里哥得知眼前就是奉行大人时,蝉鸣骤歇,剪接两人对望的特写后才复响,这是一次简洁有力的戏剧性描绘。
不仅于此,急躁的蝉声在筱田正浩片中总是伴随着恐惧,首次出现于配角吉次郎村落的村母讲述过往司祭遭遇的刑罚、通译于林中现身、武士信徒被斩杀瞬间等等,与武满彻的配乐有异曲同工之妙。
新版的配乐家提到斯科塞斯对声音的部分做了很多细腻的处理,暗示上帝的存在,例如冢本晋也饰演的茂吉送洛特里哥自制小十字架时,有一声蟋蟀的鸣叫。
但过于细微的手法不详加解释可能都无法领会,反倒是原书收尾重点,那暗示彼得三次不认主的鸡啼,斯科塞斯只是单纯地置于众人穴吊画面的背景──还没有紧接着数年后的蝉鸣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