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迷宮廻遊
这个学期我的计时单位是咒术回战。
我的心里暗暗有个目标，希望在涉谷事变完结之前把博士论文写完。虽然最后并没有。最后一集更新的时候我很绝望，我在想正常来讲一季不是应该有24集吗，为什么这次只有23集呢。
咒术回战可能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能让我认可的新番。上个学期我的导师做了个讲座，题目是萨提尔的长历史。萨提尔就是古希腊神话那种半人半羊的神，我的导师讲道，他在早期近代的博物学、现代人类学著作里面都有很有趣的记述。讲座最后我举手提问，我说我想问你一个视角主义的问题。你一直在讲人类是如何看待萨提尔的，那么萨提尔是如何看待人类的？ta们认为自己是人类吗？导师说，有一个萨提尔曾经在森林里遇见圣奥古斯丁，请求圣奥古斯丁为他施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想的并不是萨提尔，而是咒术回战里面的咒灵。我在想富士山说我们才是真正的人类。然后Sukuna说，所以你想成为人类啊。我想到Dagon说我们都有名字。咒灵和人类，各种生物将彼此的价值放在天平上衡量，为本不需要理由的冲动找一个理由。
十一月份看了咒术回战的喜剧篇，我开始觉得我和Takaba一样。我们不过是有执念把自己认为最有趣的东西实现出来而已。Kenjaku可能也是如此，当你认为一样东西有趣的时候，你难道不想证明他真的有趣吗？有时候我觉得历史学家和喜剧演员没有什么区别，或者说很多时候我们是失败的喜剧演员。就像Kenjaku一样，迷宮廻遊，灵魂在历史的长河中徘徊千年，也没有找到一件让自己真的觉得有趣的事情。历史学家总是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上，但同时又暗暗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有趣，装作不经意地把严肃外表下那点自认为有趣的灵魂撩开一角悄悄示人，就是这样一种失败的喜剧演员一样的存在。但是Takaba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严肃地做喜剧也挺好。笃定地相信自己做的无聊的事情其实很有趣，历史学家就是需要这样的能力。这种傻劲是一种让人笑中带泪的傻劲。
我这个学期最大的成就是成功吓到了导师。跟导师约在他的办公室见面，到点了导师还没来，但是办公室的门开着，我就悄悄躲到办公室的门后，等到他转动门把手进来的时候，我大喊一声: ‘Hey!’ 导师立马吓得尖叫出来: ‘AAAAAAAAAA…’ 那尖叫回响在一整个楼道里。他走到门后，才看到爆笑不止的我，我说我小时候搞恶作剧都没收到过这么好的效果。他说早知道我应该录下来给我孩子看。下班后我走出系里，看到导师远远地从车里向我挥手，车上是他的两个小朋友: ‘I was telling the kids about your impressive prank today!’
第二大的成就是写完了第一稿博士论文。
Write and Speak
如果咒术回战第二季还有第24集，我写完的那天应该正好是这一集更新的时间。凌晨，改好了导论最后一节的内容，我在剑桥大学的网站上下载了校徽包，简单做了一个封面，然后给导师们发了邮件：我写完了！后面是一串惊叹号。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到系里打印了论文。论文比我想的要厚很多，字数也比我想象的多，算上脚注其实已经有点超出了字数上限，虽然这对第一稿来说没什么。我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并没有完成的实感，只是觉得打不起精神，除了吃、睡，看番以外什么都懒得做，也不想出门玩。累劲儿还没过去，还要在三天内赶出一个博士后申请。
这份申请也提交之后，我随便订了一张飞往西班牙的机票，随机选择了这周末最便宜的一个目的地，是一个叫圣地亚哥的我完全没有概念的地方。到了以后才知道这里是Santiago de Compostela，欧洲最重要的朝圣目的地，保存着圣詹姆斯的遗骨。发现这一点时我想，啊，多么神奇！我居然冥冥中来到了朝圣之旅的终点！是不是kami sama在祝福我！我在大教堂里排着队拥抱了流光溢彩镶满宝石的圣詹姆斯金像。广场上，背着高过头顶的大行囊，拄着手杖的朝圣者聚成一群。走到大教堂的阳台上正好看到火红的晚霞，明艳刺眼。我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整个圣诞节我都没有放假。学期结束后，我就进入了安安静静一个人改论文的日子。我在暑假已经完成了论文的导论，正文的四个章节也都在过去几年内陆续写完初稿，这学期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整合起来。说是整合起来，但并不是改一改开头结尾，改点错别字那么简单。很多人写博士论文的方式是写好一张后修改一章，按照导师的意见把这一章改好之后再写下一章，但我是交给导师后只要导师认为可以pass，就把导师给的反馈都攒起来，留到最后一起改，先动笔把下一章写完。我的想法是反正最后所有章节都是需要大改的，在整个论文的框架没有确定之前把单独一章改得再好也没有用。这个办法的确加快了我的写作，但也导致这个学期有不小的工作量，虽然很难比较工作量是“更大”了，还是总会有这么大。我有很多二手文献的讨论需要加进去，很多地方需要重新查看一遍材料，还有几个地方需要直接新写一整节。最后交给导师的初稿里大概有1/3内容是我这个学期完全新写的。我改论文的方式是每天专注改某一章中的某一节，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一定要换一章，绝对不会连续几天改同一章。这个经验是我十月份花了一个月在第一章上，rabbit hole越挖越多，才反其道而行之得出的方法。
夏天在柏林的书展上我被塞了一本免费的2023年Kalender Gelpi的挂历，猫头鹰图案，非常瘦长，我就用这本挂历来记录自己的工作进度。每天晚上收工时我在挂历上记录这一天本节的累计字数。有时候工作了很多小时后字数变少了，这也很正常。改论文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取消了手机闹钟，每天睡到自然醒，大概11点左右起床，然后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工作，每天专注写作的时间一般有五个小时左右，最多不超过六小时。睡眠对我来说可能比什么都重要。写完论文之后跟同学聊天，同学说你记不记得前年一起去意大利交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每天你到得最晚，中午才到办公室，但是一小时好像能干完别人两小时干的活。
专注改论文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可怕。相反，我的感觉是每天都很充实有成就感，少了很多打扰，生活很简单很规律。就连做饭我也找到了逃避的方法，往冰箱里塞满预制菜，每天顶多焖点米饭，就这样吃了一个多月直到吃到腻。圣诞假期的剑桥非常安静，我有时候出去散散步，或者坐火车到附近的藏红花瓦尔登小镇听场音乐会，好像几年来头一回体会到传说中的“岁月静好”是个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道为什么疼起来，去医院医生说是复发性韧带拉伤，因为打字打多了。
医生给我拿了一个黑色的火箭飞拳一样的护具，戴在手上。从医院回到家里我很沮丧，因为感到计划好的论文进度又要搁浅了。但是我忽然想到可以用语音输入。我使用苹果自带的voice control试了一下，效果并不好，但是微软的语音识别要准确很多，写论文可以说完全够用。我将自己的屏幕分成两半，左边是Word的Dictation窗口，右边是日常写论文使用的Pages，在左边语音输入完毕编辑好后再粘贴到右边。这篇学术纪事也是这样写完的。语音写作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很多，我用一天时间就使得语音输入的效率和之前打字时基本持平，熟练了以后发现语音比打字还要快。我现在写邮件、回复手机信息，也基本都用语音输入。除了偶然给系主任发过一封没写完的邮件以外，苹果的语音命令还没出过什么差错。
写论文太久腰也出了问题，但是学院宿舍里的书桌不能调整高度，只有图书馆里有可调节的桌子。但是如果去用图书馆里的站桌，又意味着不能滔滔不绝地使用语音识别。于是我买了一个床上用小书桌放在桌上，再把自己的记忆海绵枕头垫在小书桌上，把电脑放上去，高度正好够站着写论文。每天我就这样站在电脑面前口若悬河地用语音写论文，感觉像在台前发表一场重要演讲。这种写作方式对思维也是一个极大的锻炼，因为用语音输入时，你不能像打字时一样写下一个词再删去，反反复复，必须要在脑子里想好完整的一句话或者半句话，再一口气说出来，不然电脑很容易听不懂。这种表达方式恰恰适合我短句、从简的文风。一个同学一边看我的论文一边评价说，you write exactly like how you speak. 我说对啊，我写的方式就是speak. 她说这是她读到过的最well-written的博士论文。当然她其实只看了导论和第一章第一节。
有海景的城市
开学后大家陆陆续续回来了，我收到了很多人的论文完结祝贺。嗯，反正接下来的活就是导师的了，我也不管了。有同事提议我们应该庆祝一下，结果我直接愣住了两秒：“啊？”大家都笑了。我是真没想过要庆祝，好像从小到大我都没主动庆祝过什么东西，很多事情无需庆祝本身就已经很开心了，后面还有更多事情可以开心。
开心过后才想起来第一周还有一个talk要在系里讲。我有点恨上学期的自己，为什么手贱非要报名讲这个呢，为什么不让自己好好歇着呢。但是讲起来之后就开心了，我延续了一贯的搞笑路线，挑了几段论文里最荒唐、最让人惊讶的东西，七分钟的talk里大家从开头笑到结尾。讲完不断有人来跟我说funny，我就想起咒术回战里的Takaba，做个喜剧演员是不是也很好呢。喜剧里有荒诞要真实，有幻想有泪水，历史也是如此。好的历史学家应该向Takaba一样，是一个严肃地做喜剧的人。当你严肃地做喜剧，喜剧就会照进现实。Takaba的咒术就是这样。
讲完talk的那个周末我收拾行李准备飞往马赛，去住我向往已久的柯布西耶的马赛公寓。收拾行李的时候收到一封邮件，去年在BJHS发表的论文被一个研究女性历史的学会（SSEMWG）授予了最佳文章奖。我在去度假的路上收到了很多祝贺，走在马赛的海湾边，海风和这些祝福让我的心情舒畅了很久。收到喜讯后和合作者聊了好久，被祝贺说 ‘one more step on your way to become XXX’，我突然有点感动，想起我在柏林随口提起这个career ambition的时候，人家忽然一脸严肃地停下转过头来看着我: 'X, I'm 100% for it! You have my full support!' 我在这里遇到了一群多么好的朋友呢。
我在马赛公寓的十层楼顶躺着看星空，左边是山，右边是海。我想起魔女宅急便里Kiki落脚的城市，群山环绕着海湾，有繁华的街市，好像和马赛一模一样。我打开手机开始放魔女宅急便里的配乐，轻快的声音在夜空下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