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启明：新闻“莽夫”的中年智慧

刺猬公社 | 彦东

有一天，邱启明站在镜子前，他看到了这么一个人：这个男人称不上英俊，发际线略高显得头发稀疏；他在46岁的同龄人中不算显眼，虽然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多，但早年间的辛劳和户外运动留下了黝黑粗糙的皮肤；他脸庞消瘦、留着普通的平头，摘下平日里压的很低的帽子，就会露出银色的双鬓；衣着也稍显随意，深色西装里的衬衫领扣从不扣上；不过比较难得的是，虽然经过无数风波，这个男人依然整日笑容可掬。但皱习惯了的眉毛有时会出卖他，一旦锁上，就显得心事重重。

2011年8月7日，邱启明加盟《看见》周末班

比起他的外表，央视新闻频道午夜新闻节目《24小时》的老观众可能更熟悉他的口播——这曾是你在CCTV里能听到的最爷们的声音。

这个声音后来在央视消失了，2012年3月23日，邱启明发了一条微博，在互联网上掀起巨浪，“如果自己的权益都保护不了，评论部我要你何用？傀儡制片人，我活的比你们自由！再见了！”

而后，邱启明辗转于湖南卫视《我们约会吧》栏目组、搜狐网，如今热衷公益，参与成立了天使妈妈基金会，自己的工作室也于今年开张，现如今邱启明尝试着做老板和独立媒体人，搞纪实创作。

当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尝试与他谈起CCTV——这个赋予了他如今不论好坏的一切的平台——他不愿回忆任何与这个老东家有关的只言片语，“说白了，我邱启明能被大家认可都是这个平台给的，我不想拿陈年旧事炒作也不想被人说忘恩负义。对央视，我邱启明只有两个字，感恩。”

“所以，对不起。”他说。

曾经莽夫

2010年6月24日，江西全省26条河流超过警戒水位，抚河、信江等河流发生超历史纪录的特大洪水。唱凯堤决口，威及下游5个乡镇14.5万人口，以及京福高速公路、316国道和12万亩耕地。

在当晚的《24小时》节目中，邱启明拨通了连线电话，电话那头是时任江西省防总办公室副主任平其俊。

邱：“唱凯堤位于抚河的什么位置，这次的决口面积有多大？”

平：“针对这次溃口，省委书记苏荣、省长吴新雄非常重视，多次打电话指示，苏书记当即提出了六条指示，最主要的是要求我们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好群众生命安全……”

邱：“这是应该的，平主任你告诉我这次决口的面积目前有多大，据你了解？”

这次打断，让邱启明成为网民口中的“中国最具性情男主播”。

《24小时》2012年06月21期

“我时常说，能与这样优秀的主持人共舞，是我的荣幸。”前央视新闻评论部主任张洁笑称。今年7月7日，身为前同事的张洁应邀出席了由邱启明担任出品人的《远方》系列纪录片首播分享会。

“启明的初心很好，内蒙古大草原上那些身上具有独一无二时代烙印的百岁老人，他们本身记录了可能即将失传的艺术和利时，他们把这些记录下来，这件事除了他老弟，估计也没人能做成了。”

张洁感慨，“老邱没变，还是在讲人话。”讲人话，是当初策划《24小时》节目的制片人李伦以及张洁挑选主持人的一个硬性指标。

“央视有两种主持人，一种是新闻联播那种字正腔圆、大气端庄的，另一种就是新闻评论部的老白（白岩松）、水均益和柴静这种，有很强个人风格的、接地气的。”

邱启明的“讲人话”介于两者之间，“有江湖气，最朴素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亦庄亦谐。”

在邱启明刚来时，张洁就与他约定好了“底线”，“这个社会需要代表老百姓的声音，他们没有反感你，你就没过那条红线，反感你就过了。”

这种标准不同于绝大部分新闻专业主义对“客观”的描述，这导致了《24小时》特殊的节目调性和操作方法。

邱启明有权对编辑事先写好的导语和评论动刀子，节目甚至允许主持人在直播节目中“现挂”（相声术语，临场发挥）——这也是邱启明在与央视谈合作时，明确提出的要求之一。

“我们尊重名人本人的信仰，甚至我们也允许他们对事物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但是，这并不等于去认同一个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可以如此公开地对一个在中国社会还有些特殊的群体去表达你的歧视。不用回避，在我们身边有一部分人的取向和大多数人是不同的，但是，他们也在为这个社会辛勤地付出着。同性恋者和我们一样，都拥有在这个社会当中生存和发展的权利，并且这样的权利不应该受到哪怕是观念上的侵犯。我们想对同性恋人群说一声，套用一句我们非常熟悉的话，“我可以不认同你生活的方式，但我愿意捍卫你不同于我的生活的权利。”

这是邱启明在2011年7月4日《24小时》节目上，对吕丽萍反“同志”言论针锋相对的抨击。当晚节目播出后，他的微博多了数千名“同志”粉丝。

“我们做了很多探索和冒险，这个节目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曾任《24小时》主编的郑波回忆说。但更多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们彼此间很默契，更多是让柴静和邱启明两个人现场即兴做一些颇有智慧含量的互动，比如一个值得玩味的语气和表情。”

一次，有一条关于东莞市委给记者发放“专用采访证”的新闻中，柴静和邱启明一唱一和地调侃，欲抑先扬，明褒暗损。最后邱启明面带略显愧意的微笑，一边缩着脖子一边对着镜头说：

“要不说这人有时候容易好心办坏事，但我也希望当地宣传部门听好了，我特意查了一下，咱们新闻出版总署规定，其他的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可以制作记者证……我相信您们所发的这个所谓的专业采访证，应该也在这个不可以当中。”

虽然邱启明不愿谈及效力央视3年间的经历，但当刺猬公社问他，“你觉得，自己当年做的那些愤怒的事情错了么？”

“没有，我的所有愤怒都来源于……不止我愤怒，整个国家都很愤怒你发现没有？这两年国家花这么大力度去反腐，我当年的那点愤怒算什么？皮毛。现在的反复效果和我期望中的越来越近了，这恰恰告诉我，我从前的价值判断、对是非对错的判断，都是对的。”

可以变得“温和”，但不能跪下

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根河市驱车向北行驶80公里后，眼前的公路渐渐变成了泥泞的土道，邱启明和摄制组进入了大兴安岭密林区，邱一下车，就发现97岁的玛利亚·索已经先到了。

玛利亚·索是使鹿鄂温克部落的女酋长，这个只剩下了200号人的微型部落，是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也是唯一还在饲养驯鹿的部落。“一想到鄂温克人没有猎枪，没有放驯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梦都在哭。我只想回到驯鹿身边。”女酋长说。

“她好像在说，你个坏孩子，真调皮。”邱启明一边学着玛利亚·索的动作一边说，拍摄当天，玛利亚·索喂驯鹿饵料时，一只驯鹿吃到兴起咬到了她的手。马利亚索轻轻地“赏”了那头驯鹿一巴掌。

拍摄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四位百岁老人——“中国最后女酋长”玛利亚·索，独自抚养了4个大学生的92岁老人门德陶特，94岁的“骆驼运输队”队长关布和鄂伦春族萨满关扣妮——的纪录片《远方》是邱启明最近刚刚完成的工作。

项目的另一位发起人内蒙古歌手、《吉祥三宝》词曲作者布仁巴雅尔，拍这部片子的初心是“我们的孩子离传统文化越来越疏远，不会唱民歌，甚至不会说自己民族的语言，这些文化是谁传给我们的？我们的老人。”

邱启明和布仁巴雅尔（右）

但邱启明认为拍摄这些老人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如果能让大家知道我见到老人、听到她们故事时心中那种不可言说的、纯粹的狂喜，大家一定会想着在做善事、做有意义的事、做对这个社会有价值的事。有些事物看起来很痛苦，但内在是光亮的，当你那一天茫然了，你会需要这样的东西。”

那个曾经在主播台上诘问、怒骂、刁侃时事的新闻男主播，如今把更多精力花在了做“善事”上。和刺猬公社见面后的第二天，他又要飞到东北去参加一场百位公益明星参与的“首届中国绿色产业博览会”。

在离开央视之初，邱启明在微博上表示，除非谈“公益”——他是天使妈妈慈善基金会的理事——他不会接受任何采访。当然，他也曾说出过真正的担心，害怕舆论把他“推向曾经岗位的对立面”。

邱启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后说，“我曾经答应过我评论部的领导，我不会把这次离职变成一场事件。当初那条微博，说实话我也没预料大影响会那么大。”

但微博事件，也让邱启明更加感受到社会转型期矛盾之剧烈，“这里面有无数缝隙，我想做缝隙的缝合剂这样的角色。”

有人说他“不再愤怒了”，邱启明接受这样的评价。“我已经离开了所谓的话语圈，没有了表达愤怒的资格。我的位置改变了，既然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做着原来的事，我就选择做些别的，挖掘那些能让人找回初心的力量。”

“至少，现在还有人认我这张老脸”邱启明说。

但这个选择背后是无奈，邱启明其实还是想做新闻。

离开央视，虽然在湖南卫视《我们约会吧》也做得风生水起，但2013年雅安地震发生时，他还是坐到了湖南卫视的新闻主播台上，哽咽播报；在签约搜狐的两年里，邱启明出任了搜狐公司独立制片人，还做了一档时评栏目《启明说两会》。

“没办法”是邱启明解释为什么彻底淡出新闻圈的含混答案。

“但是，”他补充说，“骨头有二两，我不会跪下，我相信很多人也不会跪下，位置可以变，但信仰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殊途同归”

8月14日晚，邱启明去见了崔永元，最近崔永元遇到了些麻烦事，他退出了合伙公司璞谷塘，理由是“横遭庞大利益集团报复，有人想要杀他”。

“他那么忧郁的一个人，我心疼他、挂念他，他从小受的教育就告诉他一定要忧国忧民，我就要做我自己，谁也别想改变我。”邱启明说。

崔永元问他，“现在还有没有想要离开央视的兄弟？要是有你千万劝他们别轻易离开，我们这些先出来的人有责任告诉他们。江湖水太深，市场没那么容易认可你，结果会很伤人。”

但邱启明虽然同意“市场残酷”的说法，但他却鼓励新闻人离开，“如果觉得在圈子里混不下去了，有更好的地方实现你的理想和价值，就离开吧。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当年我劝过启明，和台里面认个错，别犯拧。我说你那么喜欢新闻，在中国做新闻还有多少比央视更好的地方。”张洁说，“可这小子就是不认错。”张洁摇了摇头。

曾经缔造了《24小时》、《看见》等经典节目的元老早已纷纷离开了央视。当年一手提拔起邱启明的制片人李伦在腾讯网担任副总编辑；张洁和《看见》主编王开岭辞职创业，做起了影视创作和开发工作；《24小时》第一任主编郑波则入职SMG（上海东方传媒集团有限公司）制作纪录片。

“说实话，特别过瘾。我特别怀念那段，真的能叫闪亮的日子吧。”郑波感慨。

郑波是个技术控，提起《24小时》，他自豪于“这是央视第一个常态化直播节目中，随时拉人进来就开聊的节目。即使是现在，很多直播节目都有点“假直播”，其实都是录好的片子。”

央视旧址

这位央视主编甚至鼓励主持人现挂，深夜档相对开放、主持人与导播的配合默契无暇，他也不用担心什么。每次录节目时，他都像是在欣赏一样观看柴静、邱启明、李小萌等主持人的现场表演。

作为喝三沟一河（洋河大曲、三沟酒、汤沟酒、高沟酒）长大的人，邱启明好酒，他的朋友首先是酒友，邱启明、李伦、张洁和郑波四个人都是在酒场子上混熟的。

《24小时》直播完成后已是晚上12点，这时四人经常会到央视旧址附近喝酒撸串，一般都是张洁掏腰包请客。李伦在一旁支着手肘沉默不语，偶尔小酌一两口，张洁和郑波不胜酒力，陪上三盏就只能看着邱启明喝。

现在，几人天各一方。虽然无法常在酒场常聚。但每个人都依旧从事着非虚构视频创作。

“我相信殊途同归，无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都是在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虽然我不像很多同行那么优秀，但至少还可以出来露露脸，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支持我的。”邱启明说。

恰巧，郑波也提到，“要相信殊途同归，这个时代我们能做的，还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太多了。虽然我们几个人因为境遇不同暂时分开了，但总有一天，我相信我们还能再在一块做点什么。”

2012年，湖南台台长张华力专程飞到北京，说服邱启明加入湖南卫视时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超女吗？你难道不觉得超女对中国的民主有一点点促进？你别以为只有在新闻里头才能有你的新闻理想、新闻抱负。”

“这就是曲线，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但我们的目标、信仰始终是一致的。”邱启明说，“相比于那些年的鲁莽，我现在这个可能能叫智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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