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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洞故事 | 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续)

悦网美文日赏  · 公众号  · 杂志  · 2016-12-30 20:29

正文

脑洞故事026


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 



文  fox.psd


(本期为故事下篇,阅读前文请点击——寻阙师 · 悉达多的法术


  三.

  

  在无常之殿学习的那段时间里,悉达多遗忘了最后几个乌许老师教授的法术。

  

  那段时间有多久?一年,两年?五年?悉达多说不上来。无常之殿里只有漫长的黄昏,没有真正的黑夜,同时也没有季节的流转。所以在这里的人不再能够准确地估计时间。

  

  无常之殿这个名字是悉达多自己取的,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向他解释这个巨大的迷宫究竟是什么地方,而此处出现的人又是谁。那位女刺青师,莫愁——同时也是无常之殿中的菩提院的女主人,几乎对一切话题都保持着绝对的缄默。“莫愁”像是汉人的名字,而且她本人的外貌也像是汉人。雅度形容其为“毫无特点,让人记不住的脸”,而汉人长的正是如此。

  

  在通常的“一天”里,悉达多有两至三个时辰都躺在大理石板上,让莫愁在自己的身体上刺青。她在悉达多身上的刺下的图案比雅度身上的更为精细,仿佛要把悉达多的肉体作为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品来雕琢。悉达多数过,在自己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皮肤上,就出现了多达九个曲晷文的字符。这些繁复密集的字符组合起来,或是直接形成了其他图案,又或者融进了其它图案当中。

  

  在悉达多的双肩上,莫愁在刺两条团龙,龙首隐藏在旋转的身躯里;在悉达多的左胸上,莫愁在刺一尾鲤鱼,它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在悉达多的右胸上,莫愁在刺一只乌龟,它的甲壳上凸起着狰狞的倒刺;在悉达多的腰上,莫愁在刺一圈荆棘,那荆棘好像真的束紧了他的身体;在悉达多的腹部,莫愁在刺一具骷髅,它空洞的嘴中喊着一朵玫瑰;在悉达多的阳具上,莫愁在刺十九团火焰,那火焰好像真的在炙烤他的身体;在悉达多的双腿双脚上,莫愁在刺各种各样的昆虫,那是一只竹节虫、两只螳螂、三只独角仙、六只狼蛛,以及九只金龟子;唯有蚂蚁的数量是悉达多不得而知的,因而它们多到根本无法被计数。

  

  最后,在悉达多宽阔的背上,莫愁开始刺一尊尖喙、阔眼、长有翅膀的神祗。很久之后,当这尊神祗的刺青即将完成时,莫愁拿来巨大的玻璃镜展示给悉达多看,她说那遵神祗来自遥远的中国,他的名字是雷震子。

  

  在无常之殿学习时,悉达多偶尔会抬头凝视殿堂的深处。虽然不知道整个无常之殿有多大,但他猜想,自己所在的菩提院——这个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仅仅是无常之殿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平时,悉达多只被允许待在菩提院中的露天院落,以及和院落相连的一部分室内房间和厅堂。从这些房间和厅堂中,许许多多回廊和巷道延伸出去,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在莫愁还未向悉达多说清此处的禁忌前,他曾经沿着一条回廊走出去很远。悉达多记得一个热气蒸腾的厨房,一个摆满铁甲的武库,一个滴水的洞窟,以及一个燃着灯烛,摆放着三樽棺椁的墓穴,但是更多的房间是他所不记得的。所有的这些“房间”都以巷道和回廊相互连接,组成了各种奇异的建筑结构。在悉达多脑中,那简直是一个不断延伸开去的蜂巢,一个蛛网状编织起来的巨大迷宫。

  

  悉达多最后来到的,是一个挤满了人群的厅堂。在这里,一个先知模样的人正在狂热地向台下的听众们演说。悉达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身边人群的应和的声简直震耳欲聋。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头痛欲裂,视野如水波般浮动。就在这个时候莫愁出现了,她的头发散乱着,逆着人群挤到悉达多的面前,脸色寒冷的像铁。

  

  在那之后,莫愁就禁止他再深入无常之殿了。除此之外,她还禁止悉达多与任何进入菩提院的人主动说话。不过事实上,除了一个名叫伊玛姆·谢里夫的人,悉达多原本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伊玛姆·谢里夫是个孩子,同时也是少年人、青年人、中年人,和老者。他是悉达多在无常之殿拥有的唯一一个朋友。

  

  当悉达多第一次遇见伊玛姆的时候,他大概才八九岁。

  

  悉达多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只看到这个孩子蹲伏在院落的一角,偷偷窥视莫愁在悉达多的身体上刺青。这孩子的眼神让悉达多倍感亲切,因为他自己也有那种眼神。那是一种纯澈的激情,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那天,当莫愁完成了她的工作,伊玛姆便小心翼翼地来到悉达多面前。悉达多知道这孩子喜欢他身上的刺青图案,便微笑着向他点头,表示他可以触碰自己的身体。

  

  得到首肯后,伊玛姆雀跃地伸手触摸悉达多的皮肤。孩子的心扉总是很容易打开的,他用阿拉伯语告诉了悉达多自己的名字,说自己是被天使带来到“乐园”的。于是悉达多知道了原来伊玛姆是阿拉伯人,同时他的叙述还让悉达多突然想起之前在无常之殿遭遇的那场演讲,他无端觉得自己看到的先知模样的人正是穆罕默德,或是他的幻影。

  

  不过,相比穆圣,悉达多更好奇的是那些带伊玛姆来到此地的天使。他谨慎地向伊玛姆询问与天使相关的问题。不,说询问也许是不准确的,因为悉达多并没有使用任何一个疑问句。身为语言大师,他明白该如何用陈述来表达疑惑。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害怕莫愁的愠怒——她不允许悉达多探究任何他不该探究的事物。

  

  伊玛姆向悉达多告知了他所见的一切,可这回答却让悉达多困惑。伊玛姆说,带他来的天使共有九位,他们高大而魁伟,被黑色的雾气包裹着,无法看清面容。其中,有五位穿戴令人生畏的铠甲,有两位披着或长或短的大氅,有一位带着雕琢星辰的铁面,而最后的一位则是完全隐没于阴影当中。悉达多想,这绝不会是穆罕默德教义中天使的形象。他原本以为伊玛姆会一直呆在菩提院,成为他的伙伴,却不料第二天伊玛姆就消失不见了。望着黄昏时分的荒凉院落,悉达多心中怅然若失。

  

  悉达多第二次遇见伊玛姆,大概是一个月以后了。一开始悉达多并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伊玛姆已经长成了一位美少年。他的神情依然纯澈而雀跃,但是举手投足已经颇有风度。他一下就认出了悉达多,并欢快地来到了他的面前。“阿拉库姆,愿真主保佑你!我的朋友!”伊玛姆笑着向悉达多致意,于是悉达多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一个月前的那位少年。

  

  伊玛姆告诉悉达多,在之前的时间里,他并不一直停留在“乐园”。天使一次仅容许他在“乐园”中呆上一天,而他的一生中,只有九次来到“乐园”的机会。他们那天聊了很多,大多数时候是伊玛姆在讲话。他向悉达多倾诉自己在尘世之中的烦恼:他爱上了一位名叫斯妲忒拉的少女,她是波斯人,信奉的是圣火中的虚幻之影,而与伪信之人的结合是不被《古兰经》允许的。悉达多察觉伊玛姆是一位虔诚的信仰者,这正是他痛苦的原因。悉达多并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他无法劝说他脱离信仰,更无法劝说他割舍爱情,所以他最终放弃了开导,仅仅是倾听。有那么一瞬间,悉达多想,也许伊玛姆想要的也仅仅是倾听。

  

  后来,伊玛姆又陆续来过很多次。他的年龄一次比一次大,间隔也一次比一次长。悉达多没有问为什么伊玛姆成长和衰老的如此之快,伊玛姆也从不问为何悉达多从来不见变化。他们只是聊一些尘世中的事情,而对于这些事情悉达多并没有多少经验。悉达多亲眼目睹他从一个孩童变成了少年、青年、中年、直至显出老态。他的瞳仁从清澈无瑕,变得野心勃勃,继而忧郁感伤,然后偏执狂热,最终狭隘无情。一开始,伊玛姆还会向悉达多倾诉烦恼,但后来悉达多已经无法理解这些所谓的烦恼了,那简直是莫名的仇恨与怒火。伊玛姆咬牙切齿地提及自己的敌人,诅咒异教徒、伪善者、不依戒律者和反叛者,诅咒他们必将永世承受火狱之苦。

  

  可悉达多感到伊玛姆自己就活在火狱中。他的痛苦从未消失,反而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有一次,伊玛姆向他吹嘘自己在一个晚上享受了五位美貌的处女,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了。悉达多问,那么,那位名叫斯妲忒拉的少女如今在哪里呢。伊玛姆没有回答,他在片刻之后掩面嚎啕大哭。他实在太累了,悉达多想,他实在是太痛苦了。

  

  伊玛姆跪下来着拥抱悉达多,亲吻他的脚尖,向他忏悔自己的罪孽,坦言自己的杀戮、卑劣和残忍,直到鼻涕和眼泪都粘在了悉达多脚上。悉达多不知道伊玛姆为何不向阿訇忏悔,不向引领他来此地的天使忏悔,却独独向自己,向一个没有信仰的沙门、一个身上刺着刺青的囚犯、一个缺乏智慧的求道者、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忏悔。

  

  最后悉达多把伊玛姆托起。“不管有没有神保佑你。”悉达多说,“你依然可以选择如何生活。”伊玛姆哭着离去,并且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回来。有时候,悉达多会在无常之殿中替他祈祷,希望他能最终获得安宁和解脱。

  

  时间推移,莫愁的工作也稳步推进。悉达多身上的刺青从初见端倪的零星纹路渐渐变成了遍布整个身体的繁复图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在注视这些图案的时候感到头晕目眩。而当莫愁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悉达多就开始学习曲晷文,那个时候他的身上甚至还残留着针刺之后的血迹。

  

  他并没有老师,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摸索。莫愁从不教他什么,她只是帮助他从无常之殿的其他院落搬来书籍,而悉达多则如饥似渴地阅读和学习那些书本。这些书本都非常古老,有些纸张甚至已经发霉或者散落成碎片。那些书籍无一例外是曲晷文与世界各地其他文字的对照读本。那些读本中有希腊的《理想国》和《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有犹太人的《旧约》,有波斯的《阿维斯塔》,有埃及的《阿努比斯亡灵书》,还有汉人的《庄子》和《列子》。悉达多不禁想,如果拜占庭的学者和史学家们能有幸来到这里,那么他们一定会激动的发疯。因为此处的很多书原本都被认为已经在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那场大火中烧为灰烬了。

  

  虽然悉达多在语言学习上极具天赋,甚至是天才,他仍然不得不承认,学习曲晷文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学习经历。

  

  首先,他没有一位老师,所以学习方法十分受限。他只能根据已有的对照文本去揣测曲晷文中的词义与文法,并在其他段落中验证猜测。这是一种十分缓慢、低效而且消磨意志的工作,在大多数情况下,悉达多对于文法的猜测很快就会被验证为错误,偶尔一次正确,又会在其他文本中出现冲突和谬误。但没有办法,除此之外,悉达多并没有任何学习这种语言的途径。

  

  第二,曲晷文的文法本身就十分复杂,而悉达多认为这种复杂的文法几乎和所有民族的语言习惯都背道而驰。曲晷文的句子中,几乎每一个词语的含义都和整个句子息息相关。这种关联包括其他词语的位置、词性、以及多达几十种的辅助符号。句子中的一个小符号的变化,或者某个词语的词性改变,句子中其他部分的含义也必定随之变化。这种文法仿佛暗含了一种思想,即整体被所有的局部反映,而局部又勾连和暗藏了整体的一切。这种关联是极度复杂的,以至于一旦句子变长,整个句子的复杂度就足以到达让人害怕的程度,这时候,句子几乎是无法阅读的。

  

  在这种复杂的,时刻变化的关联关系中,想通过所谓的“语感”来找到一条不变的主线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为了阅读曲晷文,悉达多甚至还花了很大的工夫学习数术。他钻研了花拉子密的《还原与对象之学》和汉人的《算经十书》,最终摸索、发明和掌握了一种数术的算法。这种算法可以帮助他很快找到句中的不变的“核心”,而核心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的线头,解开了它便能解开其余的一切。

  

  在初识曲晷的文法时,悉达多想这根本不是一种用于日常交流的语言,因为再有智慧的民族都不可能一边在脑中进行繁复的计算一边说话。然而,当他熟悉曲晷文之后,他慢慢地感受到了这种语言的美丽。这种语言确实不可能用于日常交流,但是它的严整、精妙、庄严凌驾于其他一切语言之上。

  

  悉达多发现自己终于能够较为流畅地阅读曲晷文了,这意味着,他在无常之殿的学习已经接近了尾声。唯一的遗憾是,悉达多还是不知道如何朗读曲晷文。是的,他只有书本,没有人向他示范过曲晷文的语音和念法。然而他依然坚信,曲晷文就是法术咒语的本体,所谓的法术,不过是朗读特定曲晷文本的过程。

  

  悉达多花了很久的时间来摸索与团练,而莫愁也花了几乎相同多的时间来完成她的工作。终于有一天,莫愁来到他的面前,说,今天,我会刺完最后的部分,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那天,莫愁放弃了她原本善用的铁针,转而使用一把极细的小刀。刀锋在悉达多身上划过,带来了冰冷的触感和层层递进的疼痛。而当刀锋在他的身上游过一圈的时候,那些刺青便都完成了。肩上的团龙,左胸上的鲤鱼,右胸上的乌龟,腹部的骷髅,腰上的荆棘,阳具上的火焰,以及双腿双脚下的百虫。它们无不栩栩如生。最后,莫愁刺完了悉达多背上的雷震子。那位雷神左手执楔,右手执槌,怒目圆睁,空气中仿佛都因此传来隐隐的金石之声。

  

  悉达多站起来向莫愁躬身道谢,而莫愁甚至没有看悉达多一眼。她说,记住,离开之后,你的禁令并不会消失。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在此处的经历,更不能尝试教授别人曲晷文的文法。这是必须被禁绝的语言。如果你打破了禁令,我将不会像以往那么仁慈。悉达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莫愁已经回头踏进了无常之殿。直到那个时候悉达多才突然发现,尽管朝夕相见,自己竟然至今还记不起莫愁的面容。这个女人仿佛是一团永恒的迷雾。

  

  “你好,我的朋友。看来你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声音响起。

  

  悉达多回身,在他身前站着一个非常苍老的老人。

  

  “伊玛姆,”他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是的,我已经很老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到 ‘乐园’了。我想在我死前,应该向你告一个别。”

  

  伊玛姆真的已经非常老了,但是悉达多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神又回复了年轻时的纯澈与安宁,还有孩童般的那种单纯的喜乐。

  

  “我为你感到高兴,伊玛姆。我曾在无常之殿中为你祈祷,而如今看来神确实听到了我的请求。”

  

  “看来是的,但我依然有值得忏悔的事情。”

  

  “那是什么?”

  

  “一个谎言,我的朋友,我向你隐瞒了我真正的名字。 ‘伊玛姆’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领拜人,学者和领袖, 而’谢里夫’则是指 ‘高贵的人’,这是童年时我对自己的期望,而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塔拉·夏,意为 ‘奴隶之子 ’。年轻时,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出身,所以才欺骗了你。对不起,我的朋友,不过。如今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世间的一切了。”

  

  “塔拉·夏?”

  

  这次轮到悉达多惊骇了。塔拉·夏,是一个在法师当中无人不知的名字。他是传说中最后一位得到神祗教诲的法师,其法术已然达到了通天彻地的境界。他与古代另外六名大法师一起被称为“七法圣”,而他自己,则被称为 “屠戮者”。那是因为相传他曾用空前绝后的法术屠杀过地狱里最狰狞的恶魔。

  

  悉达多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当中,历史中,塔拉·夏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死去了三百多年,如果这位老人真的是塔拉·夏,那么一切只能解释为:在无常之殿,时间的规则与他所知的不同。首先,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大大慢于外界:每当塔拉·夏离去又回来,他觉得仅仅是过去了几个月,可塔拉·夏却已经度过了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岁月。此外,这里的时间流转,独立于悉达多所知的历史之外。在历史中无缘触碰的两个人,在此处却能成为朋友。

  

  “朋友,你在出神?”老人面带笑意。他的眼神清澈,但又仿佛洞穿一切。

  

  “你是否有疑惑与烦恼?”老人问,“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多次向你倾诉我的烦恼,我向你展示我的卑劣和媚俗,不堪与丑陋,我甚至还向你忏悔。朋友,最终是你拯救了我,你让我意识到我当时正走的路是多么的荒谬、可鄙、愚蠢与虚无。如今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我很高兴自己已经抛弃了所有我不需要的丑恶之物。如今的我已经没有疑惑,正在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所以,如果你有任何困惑和烦恼,请务必让我帮助你。朋友,请接受一个老人最大的善意。”

  

  “如果你真的是那位塔拉·夏的话······”悉达多垂首,“那就请向我展示你的法术吧!”

  

  有那么一瞬间,这位老人的面容狰狞如同恶鬼。他从未向悉达多透露过自己法师的身份,却料不到时间是悉达多暗中的内应,把他的威名传到了三百多年的后世。老人收起意外的神情,吟诵起了玄奥的咒语。那个时候,他一点都不像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而像——一头狮子!

  

  随着老人的吟诵,无数水滴从大地中析出。所有的草都绷直了茎干,水滴顺着草茎上的纹路窜上了天空。片刻之间,天与地被丝丝缕缕的水线所连接。老人左手不动,伸出右手在虚空中比划,一颗颗水滴在他的操纵下跃向头顶,在那里组成了一个熟悉的图案。那是一尊神祗,左手执楔,右手执槌,怒目圆睁,仿佛半空中都能听到隐隐的金石之声。

  

  是雷震子!

  

  至此,悉达多终于相信有些法师蒙受了上天的眷顾,怀有通天彻地的伟力与威能。老人施展的法术决然不是那些腐朽典籍中记载的东西。那是真正由他主导的一场演奏,他知晓一切,他控制其中每一滴水的轨迹,每一丝风的流向,每一棵草的舞蹈。

  

  这次,是悉达多跪倒在他的脚下。

  

  “塔拉·夏,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所崇拜的前辈。你也许不知道,我也是曾是一位法师,但却在对法术本质的追寻中迷失了方向。我生在你死后三百年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法术的奥秘早已堙没。有人说,神已然弃绝了我们,将古代那些伟大法师所掌握的知识尽数封藏与毁禁。这也许是真的,但我无法为此放弃追寻,这也是为什么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如今我已经学会了曲晷文的文法,但我依然不会念诵它们。塔拉·夏,我的朋友,请告诉我创造法术的奥秘吧。为了它,我宁愿在知晓后就立即死去。”

  

  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懊悔的神情:“真是遗憾,我的朋友,我也曾告诉你,在这里,我一次只能待上一天。如今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我无法在这里教授你如何念诵神的语言。但我们依然有机会见面的,我将把我的墓地隐藏在阿拉伯的大沙漠中,并设下只有你才能通过的禁咒和陷阱。回到你的时代之后,如果还记得我的话,就请来我的墓地,你应该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这将成为是笼罩我的目的的法术的一部分。”

  

  “悉达多。”悉达多说。

  

  “你与佛陀同名?”

  

  “是的,这个名字意味’一切事成’。可是,对于你来说,佛陀不应该是外道邪门,不应该是会被投入火狱的卡菲勒吗?”

  

  塔拉·夏笑了:“是的,我依然信仰安拉。可我已经不会随意去仇恨,就像我知道你其实不信任何神,但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悉达多最后一次拥抱他的朋友,拥抱塔拉·夏,拥抱伊玛姆,拥抱孩童、少年、青年、中年与老者,拥抱天真与虚妄、卑劣与高尚、狭隘与豁达、残忍与慈悲,拥抱这个复杂的,可爱又刻恨的,活生生的法圣。悉达多知道,这是他们活着时候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巨大的阴影略过半空,然后降落。一个被黑色大氅层层包裹着的人影在塔拉·夏的身后出现。悉达多想他一定就是塔拉·夏曾描述过的那九位天使中的一位。他的手搭上塔拉·夏的肩膀,他的脸隐藏在极暗的阴影里。直到在虚空中消失,塔拉·夏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荒草丛生的庭院中,那扇自他来之后就一直紧紧锁住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在离开之前,他最后一次回首凝望无常之殿。莫愁并不在那里。昏暗的殿堂里没有一个人影。

  

  四

  

  当置身于沙丘巨大的阴影下时,悉达多觉得黑夜仿佛降临了。

  

  不远处,疲惫的商贾们正围坐在一起闲聊,享受阴影下的凉爽,而骆驼则成群结队地聚集于不远处的浑浊小水塘,贪婪地啜饮。

  

  悉达多是在舍卫城加入这个商队的。商人们在印度各地购买香料,途沿瞿折罗、旁遮普、呼罗珊、萨曼、布耶、巴格达,最终来到了阿拉伯半岛。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埃及,虽然那个古老国度如今也已经被阿拉伯人征服了。

  

  悉达多和那些商贾们坐的很远,因为商人们都对他怀有惧意。他们不知道为何一位年轻的沙门会掌握这么多的语言;也不知道为何这位沙门不执着于修行,却要到西行的商队中充当通译;更不知道为何他要随身携带一本巨大的书籍。在沙漠的行进中,任何多余的荷载都是应该被舍弃的,可他却固执地要携带这本书。更令人害怕的是遍布悉达多全身的黑色刺青,那些商人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么多的刺青,而未知带来恐惧,商人们不禁怀疑悉达多也许是某个隐秘教派的信奉者。

  

  自从学会了曲晷文的文法,《阿含那陀辞典》对于悉达多来说便不啻于一本新书了。他重新阅读那些法术记录下的曲晷文注释,发现他的推测准确无误。那些曲晷文不是别的,正是记录了一个法术施放过程的一切细节,而对这些细节的挖掘让他揭开了许多曾经被迷雾覆盖的知识。

  

  以最简单的凝冰术为例,那些细节描述包括凝结点与施法者的相对位置坐标,凝冰的大小与粗略形状,凝结的速度,以及凝冰是否浮空的判定。

  

  通过更进一步的阅读与研究,悉达多发现其中的某些片段让他相当眼熟,是的!控制形状那一部分描述正好与铸形术中的一部分记录类似;控制凝结速度的那一部分描述正好与自燃术中的一部分记录类似;而控制凝冰是否浮空的描述,则与浮空术中的一部分相同。

  

  悉达多发现,大部分法术都是由另一些更简单的法术,或者法术片段组合而成的。这种组合可以以多层嵌套,譬如法术甲由乙和丙组合而成,乙又由戊己庚组成,而戊还可以由其他法术组成,这样的嵌套结构可以层层深入下去,直到最深层次的法术已经是最基本的,无法再分的法术片段。悉达多把这些法术片段称为“初子”。

  

  初子并不是死的东西。每一种初子都描述并执行一种简单的动作,比如改变某一点的温度,或者在某一方向上施加力量。至于改变的温度是高是低,施加的力量是大是小,这些均是由施法者指定的,初子能够响应法师的命令,并严格地执行。

  

  更奇妙的是,初子的执行过程也不是一种僵硬的命令。法术可以自动对法师意识范围之内的一切进行判断,而法师要做的仅仅是设定判断条件。比如“如果水滴中有生灵,则让它浮空;否则,便将它蒸发”。而判定同时也使循环成为了可能。如果你要浮起一千枚水滴,你不必一千次对水滴吟诵浮空术,你只需在法术的念诵中施加循环的判定,譬如“空中的水滴是否达到了一千枚?是,则终止法术,否,则浮空一枚水滴。” 悉达多认为“初子”正是法术的基础与本质,而初子的创造者,大概只能是神了吧。

  

  思虑之间,商队已经开始行进。商队领袖库纳勒·辛赫的儿子在沙丘的阴影边缘等待他。悉达多合上书本,跟上了队伍。

  

  在沙漠中,阴影的切割是如此的锐利和决绝。一旦脱离沙丘的荫蔽,毒辣的阳光便像滚烫的水银般倾泻下来。悉达多沉默地走着,心中计算着路线。他知道商队中的一小部分商人打算沿北线,途径大马士革、安条克、塔苏斯,最后到达伟大的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去换取大马士革刚刀、玻璃、丝织品、锦缎以及精美绝伦的马赛克镶嵌画。而大部分人则会在离开耶路撒冷之后直奔开罗,前往埃及,换取莎草纸、亚麻、绿松和青金石。而另外有两名商人打算前往麦加和麦地那——他们是虔诚的穆斯林,一生中必要朝圣一次。

  

  至于悉达多,他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塔拉·夏陵墓的地点在三百年来一直是一个谜。法师们曾在阿拉伯半岛的各个地方见到过神秘的古墓,但是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被认定为塔拉·夏陵墓的真正所在。所以他计划在到达耶路撒冷之后转而向南,那里,阿拉伯半岛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卷般徐徐展开,塔拉·夏的陵墓一定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

  

  关于塔拉·夏的陵墓,法师之间流传着许多传言。有人说,他的陵墓会在地下移动,所以在阿拉伯的任何地方都有人见到神秘的古墓;有人说,他的陵墓被可怕的咒语笼罩,前往探寻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还有人说,他的七位门徒建造了七座与他完全相同的陵墓,以迷惑猖狂的盗墓者。悉达多不知道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塔拉·夏一定留下了只有他能够明白的线索。

  

  悉达多没有想到的是,在到达耶路撒冷之前,他就与商队分道扬镳了。那个时候他们离耶路撒冷几乎没有多远了,可是悉达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沙漠的阳光中看到了那些幻影。南方,大地表面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在目力几乎已经穷尽的远方,铁青的建筑从风沙中露出残缺的棱角。悉达多几乎是一瞬间就怔住了,库纳勒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迪让·辛赫,同样注意到了这些,并惊骇地说不出话。于是整个商队都停了下来,一同凝望遥远地平线上那抹诡异的铁青色。

  

  他们眼中的铁青色建筑缥缈虚浮,在烈日的风沙中显得突兀而且失真。商队领袖库纳勒·辛赫试图阻止他们:“不要过去!”他说,“沙漠里有很多你们未尝接触过的可怕存在:它们是沙漠蜈蚣、骨虫、巨蚯蚓和岩蜥蜴,但是最可怕的还是狡诈的沙之王克里瑟历斯。克里瑟历斯会让旅行者见到城市、绿洲和神秘的建筑,引诱你们前去。但你们其实永远到达不了那些地方,克里瑟历斯会在中途截住你们,用剧毒的蝎尾麻痹你们,用恐怖的大螯撕碎你们,最后用它长着三排利齿的巨口吞食你们的血肉。要我说,你们看到的东西一定是它制造的蜃景。”

  

  库纳勒的劝告在商队中引发了讨论,商人们窃窃私语,继而纷纷应和,认为商队不该因此偏离他们的方向。但悉达多已经听不进劝告,他们的话在他耳中犹如沙漠中的风。他不顾商人们的阻拦,离开队伍,独自向那渺茫的幻象走去。他甚至连水和干粮都没有带在身上。

  

  “你会死的!”年轻的迪让·辛赫对他说。

  

  悉达多微笑:“谁都会死,不是吗?”

  

  商人们开始咒骂悉达多的疯狂。这也不错,想来他们早就受够了这位神秘而寡言的沙门。如今正好,既然神夺走了他的理智,那就让他在沙漠里饿死、渴死、被沙之王克里瑟历斯杀死吧。悉达多听到背后迪让·辛赫呼喊他的声音,紧接着的便是库纳勒急促低沉的斥责。悉达多没有回头,这位商人的儿子让他想到年轻时的塔拉·夏,而这让他感伤。悉达多兀自笑了笑,循着眼前渺茫的幻影走向沙漠深处,消失在了商队的视野中。

  

  一开始,铁青色的巨石在悉达多眼前是这么遥远,无论走多久都依然固定在地平线上。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连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真的落入了沙之王的陷阱。可是,在踏过了某一道分界线之后,悉达多突然觉得自己与那景象的距离很快拉近了。

  

  沙漠的风渐渐止息,绵延的沙丘也不再移动。

  

  不知何时,他已经踏入了一道幽深的山谷。这很奇怪,耶路撒冷四周虽然有山,但并没有听说存在这样的谷地。这里的空气沉滞而且凝重,峭崖投下的阴影比方才的沙丘更加锐利与昏沉。沙地渐渐消失,脚下延伸出一条奶白色的碎石道。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了路边遗弃的零星骨殖,想来他们就是那些觊觎塔拉·夏陵墓的盗墓者,却意外死于此地。

  

  终于他看到了陵墓。铁灰色的墓穴开凿在山谷的一侧,石门已经倾坯,黑洞洞的入口不透进一丝阳光。陵墓大门的正上方镌刻着一个图案——一具骷髅。悉达多将脑袋探入洞中,里面实在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糟糕···”悉达多心想,“我至少应该拿一支火把的”。

  

  他遗憾地出来,继续往山谷前方走去,试图找到一些能够照明的东西,却意外地发现了第二座陵墓。除了尺寸大了一些,这座陵墓的外观和第一座几乎完全一样。它的大门上方依然镌刻着一个图案。石匠一定是在仓促中完成了他的工作,悉达多花了很大的工夫在分辨出那是一只蜷曲的龙——尽管石匠把它雕刻的像一只蚯蚓。

  

  悉达多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那位好朋友的鬼点子。

  

  他继续往前,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其余六座陵墓,他们的门首分别镌刻着火焰、鱼、乌龟、荆棘、金龟子,以及······虽然石匠把那尊神祗雕刻成了迦楼罗鸟的样子,但悉达多知道它真正的名字。

  

  雷震子。

  

  悉达多笑着钻进了墓穴。一条甬道斜斜地插入地底,悉达多拾阶而下。

  

  光线从来没有消失过,甬道两侧固定的火把随着悉达多的经过渐次燃起、熄灭。借着灯光,悉达多看到阶梯上散落的尸骨,他能够想象这些人死的有多么惨烈——有些尸骨几乎已经碎裂成齑粉了。塔拉夏一定在此设下了凌厉的禁咒,除悉达多外的一切闯入者都难逃一死。

  

  他小心地避开这些骨殖,继续往下,最终,一个不大的墓穴出现在他面前。他踏入墓穴,火光于一瞬间亮起。塔拉·夏设下的法术,在主人死后的三百年里依然忠实地监听着一切,替他欢迎曾经的友人。

  

  塔拉夏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我的朋友。”

  

  “是啊,我来了!”悉达多应道。

  

  塔拉·夏的声音并没有一点点停歇,他兀自说了下去,如同没有听到悉达多的应和。于是悉达多知道他毕竟还是死了,自己听到的只不过是他死前为自己留下的声音。那应当也是某种法术。

  

  “在教会你曲晷文的发音之前,有一些知识是你必须了解的,那就是法术的渊源、本质和未来。”塔拉夏的声音说道。

  

  “洗耳恭听。”悉达多向虚空稽首。

  

  于是塔拉夏的讲述缓缓展开,在历史的风沙中被掩埋的拼图一块块地嵌入到了它们应在的位置。

  

  “法术,究其根本,是神赐予人类的威权,它容许人类以 ‘命令’ 的方式,管理、改变以及操纵自然界中的一切实在之物。而表达这种 ‘命令’的途径,就是使用神的语言,也就是你所说的曲晷文。”

  

  “当第一位法师出现在历史上的时候,法术本身早已存在了数千,甚至数万年了。传说,在距今非常非常遥远的上古时期,曾经有过一个文明,法术在那个时代趋近顶峰。在那个时代,法术是最寻常的工具和武器,同时也是最高尚的创造和艺术,它贯穿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那个文明一度非常繁荣,直到一场战争结束了一切。在战争中,法师们遗忘了神的教诲,肆无忌惮地使用原本属于神的力量。一个比一个可怕的法术被开发出来,大地被撕裂,喷薄的岩浆足以炙烤飞鸟;狂风卷走了山峦与河水,不停歇的爆炸让无数城市陷入火海。最终,文明被毁灭了,一部分幸存者在废墟中苟延残喘,另一些重新踏入山林,与虎豹和猿猴争夺食物。而法师们最终被认定为那场毁灭性的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们被钉上了仇恨的十字架,被愤怒的幸存者折磨与砍杀。其实他们已经算不得是法师了,这些在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人,多半已经遗忘了法术的本质,他们仅仅记得一些僵死的咒语。”

  

  “不管怎样,这些人在浩劫中幸存了下来,并被迫转入地下。从此,法术与人类正史分道扬镳。法师们立下规约,永远只能在阴影中活动,绝不能主动向人类暴露法术的存在。历史上,不是没有人试图打破这一规约,但他们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些人几乎每一个都死于非命。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死于法师群体内部的某个神秘执法组织,还是直接被神所制裁。”

  

  “几千年过去,已经失传的法术奥秘渐渐在大地上复苏。其中,有一个人直接领受了神的教导,成为了 ‘七法圣’中的第一位,他就是印何阗, ‘启迪者’,古埃及左塞尔法老时代的御医与祭司。在他的领导下,法师们展开了复兴法术的活动。他们从各地的古迹中挖掘关于法术的记载,在昏暗的油灯下整理和传抄珍贵的文件。最终,很大一部分奥秘被勘破,法术世界好像即将迎来重生的光荣。”

  

  但那个时候,他们却发现,法术的边界竟然已经大大收缩了。有人尝试在旷野中施放毁灭性的法术,比如撕裂大地,或者召唤虚空中的巨大能量。但这一切尝试都失效了,无论他们怎么念诵那些咒语,回应他们的都只有旷野无边的沉寂。于是法师们知道,神祗已经开始收回他们的权柄。”

  

  “有法师猜测,一定是曾经那场战争让神意识到,人类的贪婪、残忍和愚昧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让他们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对于其他物种以及他们自己都十分危险,就像是让牙牙学语的婴儿手握宝剑。人类永远无法正确地利用法术,他们只会用法术来毁灭与自我毁灭。”

  

  “从那个时候开始,越来越多记录中的法术被证明为无效,越来越多的法术发明撞上了神祗设下的,渐渐收缩的壁垒。曾经能够移山填海的高贵法师们不得不承认,终究有一天,他们的法术会沦为街头的小把戏,一种可笑的玩意儿。法术,也已然走在了消亡的路上。’启迪者’印何阗不知道,神明明想要让法术消亡,却为何又屈尊降临,把他的权柄递向了一个凡人的手。他不知道,他只能履行自己的命运,和这注定的消亡做无谓的抵抗。”

  

  “这种消亡在沉默中进行,它缓慢,渐进,同时也令人绝望的。譬如,在印何阗时期,法师还能够驱策地底的火焰,而到了第三位法圣,即 ‘无知者’ ,希伯来人之王,耶路撒冷的奠基者所罗门所处的时代,任何影响到岩浆、熔岩、或火山的法术都不再有效了。”

  

  “另外,对于法术来说,更可怕的,不是单纯某一个法术的失效,而是对基本法术元素 ‘初子’ 的封禁。任何法术都是 ‘初子’以一定的规则组合构成的,一旦有某个 ‘初子’被封禁,那么受影响的法术将无法计算。印何阗整理出的 ‘初子’ 数量是十九个。随着理论的发展,如今的法师们相信‘初子’ 的数量是二十一个。其中,两个‘初子’ 已经被证明为彻底失效,那就是影响时间的初子 : ‘瞬’’,与影响纯能量的初子: ‘墟’ 。所有包含这两个初子的法术都已经沦为纸上空洞的记录。我们不知道其他的初子将会有怎样的命运,有法师认为,初子是自然界极为基本的一种秩序和规则,就算神也无法轻易修改。另一些则相信,无论花费多少时间,最终,所有的初子都会无一例外地走向消亡。法师所仰赖的秩序将从自然界中彻底消失,所有的法术也都会因此陷入寂灭。”

  

  “在我的时代,法术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亡了。我虽然忝居 ‘法圣’之名,但实际的法力也许尚不及印何阗时代里他最愚笨的弟子。我不知道三百年后,在你的时代,法术的命运又会如何。但我从你的只言片语中猜测,那个时候,大概已经没有人明白曲晷文的文法,法术也已经走在了彻底沉寂的结尾。我很高兴,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你,我的朋友,还依然想要追寻法术的真相。”

  

  “那就来吧,我的朋友悉达多,打开我的棺椁。我把你应该知道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至于我自己,我的尸体不在任何一个墓穴中。我死后,我的学生会把我遗弃在沙漠里。我将被硕鼠与沙漠蜈蚣啃食,直至尸骨无存。这是我想要的埋葬。”

  

  悉达多打开了棺椁。

  

  石制的棺椁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方小小的阴影摆放在棺内。悉达多探身抓起,发现那是一本阿拉伯文与曲晷文对照版的故事书。

  

  随着悉达多的目光在书本的词句上游移,塔拉·夏的朗读声开始在地下深处的墓穴里回荡。悉达多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曲晷文的发音。那声音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波浪之上倒映着上古星辰的辉光。

  

  在幽深的地下,悉达多伴着曲晷文的发音阅读那本书。

  

  书本里的故事独特而神秘,悉达多为此深深着迷。第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位暴君,他每天都要取一位新娘,次日又杀掉再取。宰相的女儿试图拯救整个王国的女子,便在进宫后,每晚都给国王讲一个故事,只是独独留下结尾。暴君为了听到故事的结尾,就把杀她的日期延迟了一天又一天。她的故事仿佛无穷无尽,一个比一个精彩,一直讲到了第一千零一个夜晚。在这一天,暴君终于被她的故事感动,放弃了杀戮。而这本书里其他的故事,便都是来自宰相女儿的讲述。

  

  悉达多深深倾倒于这种结构,他觉得这种整体和局部的包含与反映,恰恰和曲晷文的文法以及法术的本质交相吻合。

  

  接下去他又读了很多故事。有一个故事讲述一位七次出海的航海家,他曾遭遇各种险境,但最终都化险为夷。有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穷孩子得到了灯神卡尔丁的神灯,他凭此击败了邪恶的宰相,并取了公主为妻。还有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位樵夫偶然撞见了四十位强盗的秘密,他在女仆的帮助下与强盗斗智斗勇,最终取得了胜利。

  

  这样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一开始,悉达多完全无法听懂塔拉·夏的朗读,他逐渐抽离朗读中重复出现的音节片段,与书籍中的曲晷文本交相比对,并谨记于心。在一次次重复后,他终于能够大致跟上朗读的速度;而在千百次的重复后,他觉得自己对这门语言的了解已经与所有其他语言一样了。

  

  在练习中,悉达多最终读完了一千零一个故事。随着塔拉·夏的声音归于沉寂,曲晷文的一切语音念法也深深地刻入他的心中。至此,所有被隐蔽的真相都已大白,所有被遮盖的奥秘皆已解开,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疑惑了。悉达多站起身,最后一次在虚空中稽首。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稽首,这里没有神,也没有塔拉·夏的灵魂。于是他转身离开,墓穴中的火烛伴随他的脚步一一熄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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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日赏脑洞故事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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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热衷于以各种方式编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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