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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细细道来的口气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10 12:30

正文

音乐是种欲说不能的感觉,在细微体贴的动态面前,平日娴熟的语言一时笨拙结舌无以相对。一次我向朋友推荐伯恩斯坦的《诺顿讲座》(Norton Lectures)[1],没想几天之后,再见他们的时候,竟遭一场强烈非议。朋友首先反感伯恩斯坦对贝多芬Op.31 No.3《降E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形象化的述说,其中一位哲学家朋友,更对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语言学理论不懈攻击。我一边为自己不意触动蜂窝懊悔,一边私下为伯恩斯坦和乔姆斯基叫苦。

音乐是种特殊的言语。它和我们熟悉的任何语言不同,它没具体的词典可以查对,一般听众,也不会在个别的音符里面纠缠字义。因为没有普通语言表词达意的枷锁,所以可以自由自在无牵无挂。音乐单刀直入,直接搅动我们身心情怀。它正一句,反一句,搅肠捣肺翻来覆去。它说这说那,不厌其烦涓涓道来,它把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用各种口气语态,各种方位角度,甚至加上气息感触,在空气里面渗透浸染驰骋蔓延。音乐对着一人悄悄耳语,它是独角戏的唯一,没有背景,没有情节,没有说话对象,直接钻进你的身体私情化意。它连着你的肉体,就着你的心悸,和着你的脉搏跳舞,它拥着你的细微,揪着你的心绪,带着你的精神去飞。音乐自言自语的私情不容交流,听的人不免私下窃窃,想和旁人分享交流,结果总是瞠目结舌欲言无语。

然而,音乐骨子里面又是精确无误的数字,内在的结构关系可以科学证明,可以逻辑程序处理,音乐数理之冷漠,情感之昏厥,心绪之不及,在电脑分析之下,眼看声音的艺术被如此无情分化解释,我都不知音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音乐感性理性之间,绝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是音乐的不可思议,也是音乐的内涵神奇。

诺顿讲座具有唐吉诃德的勇气,又有伯恩斯坦不可比拟的能力。借用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运用我们通常的话语,伯恩斯坦分析不可图解的音乐语言语气。无奈之中,局部的牵强附会自然不可避免,所以伯恩斯坦常用ambiguity(模棱两可)和mystery (神秘)两个词汇连接心领神会的无可言喻——只有你知我知。听了伯恩斯坦对于贝多芬钢琴奏鸣曲说话口气的主观“虚拟”,我在琴上面也会感到先入为主的扫兴。但是,如果我们不在个别例子上面吹毛求疵,站在对岸观火风凉乘机,我们不难看到伯恩斯坦勇与风车之争背后的信息,看出诺顿讲座不可估量的可贵。音乐不是一个星球怪物,而是近在咫尺的言语和说话的口气,音乐不是关于空洞的“美丽”,而是表达我们情绪意向的一个交流环境。

我对伯恩斯坦的能力五体投地,通过言语,他试图解释语言不可表达的音乐。他假借音乐以外的各种渠道,从语音(phonology)、语义(semantics)和句法结构(syntax)的不同角度,深入简出巨细无遗。伯恩斯坦揭晓音乐形式之谜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文化艺术的社会整体。然而,音乐到底不是我们日常交流的话语,看着伯恩斯坦用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式剖析音乐的具体成分因素,暗中不免为他捏把汗水,不是伯恩斯坦有错,而是他太厉害。就像所有对于传统共识的挑战,都会留给攻击一方破绽借口,诺顿讲座从一开始就遭非议,但是在我看来,所有这些非议,都排斥了一条关于相对真理的绝对道理:绝对完美的结论从未有过,相对之“真”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一致,而是无数一针见血的错位假借之总和,是提问和设想(approach)的角度,提供了不同的参照因素,给予相对真理暂露头角的机会,从而通过体验模棱两可的直接感知,给与“绝对”真理一个相对的环境。诺顿讲座不是一对一的论证逻辑,因为“道”无法直接道出,是伯恩斯坦精彩的旁敲侧击,在没有给“名”具体定义的同时,让我们感觉伯恩斯坦讲座背后的意味不尽[2]。

伯恩斯坦的“破绽”也是我的苦处,只是他能干百倍,所以在公众的刻薄之下任人评判。当我文字接触声音的时候,最最让我不安的是,我对音乐的具体描述,从某种角度违背我对音乐的原始感知,所有解释的结果都离交流的初衷甚远。语言说得越是具体明确,越与音乐本身没关系。我被逼在台上无用功,原来好端端的意会感应,结果却是解剖尸体的过程。只是因为自己缺乏信心,对音乐的不可交流心切,加上怀疑烟雾弥瘴的“乐感”之不可靠,尤其西方音乐落在中国文化错位的当口,误解自编的发挥无奇不有。我觉得自己是架上的鸭子,不得自在,不得而已,用文字描写只能倾听的音乐,我的心里满是愧疚。我求读者谅解宽容,但愿如今功利实效的现实里面,我们文化还剩半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态和余地。

我喜欢有点距离的听,字里行间的读,不去痛打落水狗,留点余地,放点空气,音乐说话的口气和语态,随着我们肌体波动,合着我们气息呼吸,进入的时候毫无知觉,敏捷的时候没有经过脑子——如果读者能够感觉这点细微,那是我的不期之期,内心里的感激不尽。

[1] 1973-1974 Leonard 伯恩斯坦 在Harvard 大学Charles Eliot Norton Professor of Poetry 讲座教授的时候开设著名的Norton Lecture。Harvard 大学1925 创立特殊的Charles Eliot Norton Professor of Poetry 讲座系列。讲座邀请诗人、音乐家、艺术家建筑师等艺术人才,期限一年,内容以诗歌为引导,触及广泛的艺术领域。被邀请的有诗人艾略特、卡明斯,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欣德米特、科普兰、查维斯、凯奇、罗森、巴伦博伊姆,艺术家迈耶·夏皮罗、弗兰克·斯特拉,文艺批评家赫伯特·里德,小说家安伯托·艾柯等。

[2] 伯恩斯坦 在Norton Lecture 第一讲直截了当地说:我为自己的错误伸张权益……原文:“I can’t say strongly enough that I claim the rights to be wrong. It is every teacher’s academic right. I stand ready to take the risk involved just as any theorist and scientist does. ”(我有权益犯错,这是所有教师的学术权利,就像任何理论家和科学家一样,我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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