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一次采访中,我听到一个“妈商”的概念,大致是指一个人当妈妈的智商和情商,其中有天分与个性,也有自我修炼的成分,有爱的能力,也有与孩子相处的智慧。
我一直都属于“妈商”比较低的那种人。我很爱我的孩子,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像一个陌生的物种。他的喜怒哀乐,常常来的毫无缘由。我也经常被他的情绪所左右,前一分钟还沉醉在他可爱的一颦一笑中,下一分钟就鸡飞狗跳,只恨深陷牢笼,不得翻身。
两年前,在挫折感很深的时候,我曾经请教过一位儿童教育专家,她的回答是:“因为你3岁的孩子发脾气,会触发你自己3岁时未曾解决的情绪,或者未经治疗的创伤。”
按照她的理论,我们每个人在童年时代多多少少都受过情感上的伤害,比如愤怒、恐惧、失望,如果这些伤害在当时没有得到及时的关照或抚慰,就会暂时被压抑下来,深藏在某个隐形的情感包袱里,成为我们人格的一部分。成年后,每当情绪动荡时,这些受伤经历就会从情感包袱里被释放出来,占据主导地位。
“孩子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寻找创伤的位置,让我们回忆起昔日的恐惧和愤怒。当孩子激怒我们的时候,往往是触到了我们潜意识深处的痛处,这是他在提醒你童年时代没有解决的问题。”
那是我最早开始意识到我自己内心深处原来还住着一个孩子。对我而言,“她”恐怕是一个更陌生的物种。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阅读童书,也写一些阅读的心得,作为我与小虫不断靠近的方式,也作为与那个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不断靠近的方式。后来写的多了,就成了这样一本评论集。
如果说,这本集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在于它主要是基于采访而写成的。在过去两年,我密集的采访了很多童书作家,与他们聊他们的童年,他们对孩子,对童年,对成长、对世界的看法。
我发现,他们大都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与自己的童年保持联系,他们仍然记得做小孩是什么感觉,因而对他们抱有特殊的同情和理解。以至于他们在创作的时候,可以以一种“儿童式的感知方式”书写、绘画。比如美国图画书作家莫里斯•桑达克曾说,“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才华,那绝不是我比别人画的好,而是我能记得别人早已忘却的事情:童年时代某个特定瞬间的声音、感觉与图像,以及其中的情感质地。”
《阿莫的生病日》
多年前,我们的老主编就说我缺少一个大记者应有的尖锐和攻击性。我曾经试图改变自己,但后来才发现,这是天性使然,强求不来。我从小就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交际,更缺乏急智,只是年轻时被媒体的幻象所迷惑,才误入山门。在多年的寻找、碰壁、再寻找之后,我发现自己被有意无意的培养成了一个“研究型”的记者,我的采访对象渐渐从一些古怪的年轻人变成了象牙塔里的学者、研究人员,需要进行大量资料的梳理与采访,但求解的过程也相对纯粹。即便如此,对于这个职业的粗暴与浅薄之处,我仍有许多心虚与不安——我们总指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将别人耗费大量时间与心血累积的知识,以最简单的方式打包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与这些童书作家的采访过程中,我才发现一种职业生涯中从未真正体验过的自在之感——一来,是因为这些作家的纯粹与坦诚,二来,也是因为突然卸下了知识的重负,我发现自己可以更真实的面对很多问题。
这与我的阅读体验是一样的:最好的童书,并不是人生的简化版本,而是以一种极致的优雅与简单处理生命中极为复杂的问题,如爱、孤独、失去、生命的循环。无论4岁,还是40岁,我们都在处理同样的问题。即使有一天,当我们垂垂老去,仍然会像孩子一样受伤、愤怒、受挫折。说到底,是谁在童年和成年之间划上一条界线呢?
《今天我感觉……》
在写给24岁的儿子的信中,英国诗人泰德•休斯曾对所谓“内在的儿童”有过一番非常动人的描述,大致总结如下: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小孩,那是我们心中唯一真实的东西,是我们的人性,是我们的灵魂,是一切可能的魔法与启示的中心。
对大部分人而言,在成长的过程中,正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我们构建起一个“第二自我”来应对外部世界的冲击。那是我们展示给世界看的面孔。至于那个“内在的小孩”,它在被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的同时,也从此与我们的人生隔绝了。我们从不曾让他参与到自己的生活,承担生活的责任,因此也从未让他真正的活过。这就是大部分人的“内在儿童”。
只有当人生真正的风雨到来,某种普遍性的危机、无助或者孤独袭来时,第二自我溃不成军,“内心的小孩”才被推到前线——毫无准备,带着童年时代所有的恐惧与不安。但这样的时刻正是它想要的时刻,也是它复活的地方——哪怕被淹没、被迷惑、被伤害,但也是它召唤自身资源的时刻——真正内在的“资源”,一种真正生物性的能力,去应对,去利用,去享受。
是的,我们今天很多的痛苦、无助、孤独,以及人生的危机,也许都来自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角落:是我们内心的那个孩子在受苦。
所以,对我而言,阅读童书的过程,就是重新构建那个“内心的儿童”的过程。——一点点学着像孩子一样思考、感受、理解,一点点学着将孩童的心智重新运用到成年人复杂的生活中,培育它,给它力量,而不再隐藏它。
比如,读《十四只老鼠》系列,我学会了如何欣赏儿童目光的诗意之处,发现“每一片叶子都有不同的表情”。
读《小熊学校》,我学着欣赏一个孩子日常生活中小小的,随处可见的幸福——只要你愿意睁开眼睛去观察,那种幸福里仿佛天然藏着魔法的火花。
在《野兽国》中,我追随桑达克的目光,去看一个人童年时代真实而强烈的挣扎,那些被压制的,或者无从表达的,对于自己,对于所爱的人的焦虑、恐惧、愤怒。
读《亲爱的小鱼》,我意识到一个人成年人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世界的荒谬之处,以及孩子的心灵中那些“不可能的世界”中所蕴含的真相。我也理解了一个老人为什么要为他的每一个故事都安排一个幸福的结尾——不是因为他不懂人间的伤痛,而是因为经历过了伤痛与真相之后,他仍然想告诉孩子们,“温柔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读《孩子来提问,大师来回答》,我学着欣赏孩子无休止的提问,以及这种提问背后的原力与初心:我们为什么会哭?梦是怎么产生的?人从哪儿学会了数数?我的脑子那么小,如何能存下那么多的信息?人放屁为什么挺可笑的?为什么所有的雪花都不同?冰有味道吗?为什么蝴蝶飞起来的样子好像是漫无目的的?我的金鱼认识我吗?还有更妙的——如果一头奶牛一整年不放屁,然后放一个大大的屁,它会飞进太空吗?
最重要的是,在这些童书里,我学会了再次以惊奇的目光打量世界。人到中年,我们大都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世界并不在乎我们的意志与愿望。在很小的时候感受到的新奇可能还会在某些时刻再度出现:美妙的乐曲、迷人的风景、新的爱情故事、生孩子,这些事情都会再次激发新奇之感。但这样的时刻只是回响,而且很少出现。这样的时刻让我们心怀感激,同时又满心惆怅,因为不管多微弱,它们让你想起,在过去某一个阶段,这样的时刻多的不得了,好像充满了整个世界——也许是冬天夜空的繁星;也许是第一次在海滩边,眺望大海,手中抓起数不胜数的沙子;也许是台风来的那个夜晚,听着外面大风大雨,鬼哭狼嚎,房子仿佛随时要被吹到天上去,让你惊叹这样狂暴的自然之力到底来自何方?而童书中,充满了这样的时刻。
在此过程中,我的孩子就像那位来自B612星球的小王子——正是他的执着追问唤醒了飞行员心中沉睡的童年,让他最终抛掉了成人世俗化的认知,回归到童年本真,并最终找到了自己隐匿己久的童年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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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赛,1978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自2005年加入《三联生活周刊》至今,现任周刊主笔,《新知》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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