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否真的如此?这里起码有两点值得商榷。首先,这种心理学式的解释实际上将托克维尔关于帝国主义的文字降到一个很低的层次,皮茨和里希特最终都将这部分文字看作托克维尔整体著作中的“边缘”存在,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一个“错误”。但事实上,托克维尔自己可能并不这样看。如前所述,托克维尔关于帝国的文字与其他更为“严肃”的作品的形成时期几乎重合,有许多正是在他写作《论美国的民主》期间所作,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可以说并不亚于美国。如果自由和帝国在托克维尔那里看起来有矛盾的话,我们是否应该重新思考其“自由”的观念,而不是一味地为这一自由主义的“历史性错误”惋惜?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在皮茨的解释中,托克维尔对共同体价值的关心也被看作一种负面的倾向,对它过度的强调会导致某种形式的民族主义,因而与真正的自由主义观念不符。这一点尤其值得重新检讨,托克维尔的自由观念到底如何?他与现代自由主义传统的关系又如何?
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要看一看托克维尔自己给出的支持帝国的理由,在这方面我们实际并不需要依赖隐晦的心理分析。在《关于阿尔及利亚》一文中,托克维尔明确说道:“我不认为法国可以认真地考虑放弃阿尔及利亚。在世界眼里,这将被看作法国衰落的明显象征。”而在另一处,他指出,如果法国放弃阿尔及利亚在地中海的重要港口,它们将迅速落入其他欧洲列强之手。而这一旦成定局,法国将不可避免地在欧洲强国之争中被降为第二等的国家。在托克维尔看来,这是法国无法承受的后果。因此,就本人而言,他盘算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政治,一种国际领域中残酷但无法回避的权力较量。这种盘算极具马基雅维里的风格,以至于他所用的语言也很有马基雅维里的色彩。托克维尔称占领阿尔及利亚的行动为“政治上的必要性”,这与马基雅维里的“国家理由”在内涵上实际并无二致。而且这里的关键在于,“政治上的必要性”独立于道德、价值和文化观念,托克维尔并未试图在后者的意义上贬低被征服地区的人民,从而为其帝国立场寻找某种道德上的正当性。在这一点上,他同密尔构成了一种戏剧化的对比关系。
密尔同样支持帝国主义的扩张政策,但与托克维尔不同的是,他试图从道德和文化方面为这种帝国主义立场提供合法性论述。在《论自由》中,密尔说:“专制主义是对付野蛮人的合法统治方式,只要目的是为了他们的进步,手段因达成这种目的而合法。”这句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帝国的等级结构是以文明进步为合法性基础的,对落后人群的支配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可以说,在托克维尔的著作,包括关于帝国主义的文字中,很难找到这样的文化等级观念。事实上,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花了大量笔墨描述美洲印第安人在与欧洲“高级”文明接触时的悲惨遭遇,他曾激烈批评当时法国著名的种族主义知识分子戈比诺 (Arthur de Gobineau) 的观点,称其为“极其错误”。从而,皮茨关于历史大势的论述,尤其是十九世纪欧洲人对外部文化态度的转变,在托克维尔身上也并不是很适用。托克维尔为帝国的辩护主要是出自“政治”上的需要,其基础是马基雅维里式的“国家理由”。而如果国际领域的权力制衡关系不再如十九世纪“帝国主义时代”那样依赖对外扩张的话,他很可能会反对帝国主义政策,正如其二十世纪的追随者雷蒙·阿隆 (Raymond Aron) 在后来的阿尔及利亚独立问题上所采取的立场一样。
在自由与帝国的对勘中,自由也包含共同体的独立和自主。如果法国被降为第二等的国家,在托克维尔眼中,法国人作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将沦落到受其他国家支配的地步。显然,在他看来,这是不可接受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一结局完全与法国人的自由相背。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与帝国似乎并没有乍看上去那么针锋相对。而这种自由观念事实上早已存在于以马基雅维里为代表的那个共和主义传统之中,古典共和主义的自由观念与战争和征服从来也都不是绝对矛盾的关系。这种自由并不是密尔在《论自由》中所描述的个体私人领域中的自由,它不仅强调共同体的价值,而且以它为核心; 它也不是霍布斯所说的外界障碍的不存在状态,而更接近昆廷·斯金纳 (QuentinSkinner) 在《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一书中所阐释的“支配的不存在状态”。为了免除支配,人必须参与政治,具有一定的公共美德。由此而延伸,人们需要爱共同体 (或祖国),并在必要的时候为它而战。而这正是托克维尔的自由观念的重要内涵。明白这一点,我们便也不会对《论美国的民主》中的这一句话感到惊诧了:“我不想贬低战争;战争几乎总是能扩展人民的思维,并提升其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