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李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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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辨别一个人在说谎?

李天飞  · 公众号  ·  · 2017-11-29 14:16

正文

今天,我们只谈学问。

1971年,北京故宫举办了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首次向世人展示了两件珍贵的文书,一件是唐代白居易《卖炭翁》诗,署“坎曼尔元和十五年(820)抄”;另一件是也是署名坎曼尔、写于元和十年的三首唐诗:


  • 《忆学字》: 古来汉人为吾师 ,为人学字不倦疲。吾祖学字十余载,吾父学字十二载,今吾学之十三载。 李杜诗坛 吾欣赏,讫今皆通习为之。

  • 《教子》: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招明灯念五更。

  • 《诉豺狼》: 东家豺狼 恶,食吾馕,饮吾血。 五谷未离场,大布未下机 ,已非吾所有。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豺狼死,吾却云开复见天。

标粗的文字,接下来都会提到。


这两件“文物”,郭沫若一看大喜过望,亲自起名为《坎曼尔诗签》。

因为这东西出现得太太太太及时了!

当时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又在批“苏修”,涉及到很多边疆问题。“坎曼尔诗签”的出现,正可以据此大作一笔文章。


郭沫若在《坎曼尔诗签试探》的最后,写了这样的话:

  • 在坎曼尔看来,他一定要大声地斥骂:“超过了老沙皇的豺狼们!你们听着!我坚决相信: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豺狼死;被你们诱拐去了的我的亲爱的后辈们,终会云开复见天的!”


这大致可以看出郭沫若先生的政治立场了。

然而,这两件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出来就有学者表示怀疑。

第一个怀疑的,是历史学家张政烺先生。

张先生说:咦?这里面有几个事不对呀!

  • 这里面有50年代中期才推行的简化字!“诗坛”的“坛”,应该是“壇”(祭祀用)或“壜”、“罎”(容器)才对。况且,唐代根本没有“诗坛”的说法!

  • “五谷”的谷,也应该是“穀”,而不是“山谷”的谷。

  • 文书的那种字体不会出现在明代万历年间以前。这明明是一个现代会点书法的人硬拗出来的。

左:坎曼尔诗签,右:唐人写经


  • 有些词语,根本不是唐代所能有的。比如“东家”指地主,这是很晚的事。

张政烺先生并不是唯一的质疑者,之外还有考古学家夏鼐、民族史家萧之兴、著名学者杨镰。

各家学者都以自己的角度发出了质疑,

比如关于其诗思想性的质疑:

  • 一千多年前的坎曼尔又是“诉豺狼”,痛斥恶霸地主;又是表示“古来汉人为吾师”,怎么这么和当今主旋律一致?这也太寸了吧?“从内容到形式,都浸透着现代意识,打着阶级斗争的烙印”(杨镰)

比如关于坎曼尔民族的质疑:

  • 坎曼尔这个名字,是伊斯兰教传入西域之后才常用的,伊斯兰教于10世纪后半叶才开始传入新疆。820年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叫坎曼尔?(萧之兴)

比如关于“李杜诗坛”的质疑:

  • 以李(白)杜(甫)作为唐诗最高水准的代表,在唐代的元和年间并不是常识。而且当时新疆东部早已为吐蕃占据,中原与西域交通阻断数十年,连改换年号的消息都不能及时传到西域,坎曼尔是怎么有如此惊人的远见卓识,就以李杜作为唐代诗坛代称了呢? (杨镰)

然而,这些质疑,并没有驳倒辩护者。既然有郭沫若为之打call,自然就有一堆辩护者来洗地。坎曼尔诗签,政治正确,体现了民族的大融合,体现了一千年前进步诗人的斗争精神,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这些辩护词,辩护得不遗余力,比如说:

  • 简化字怎么了?今天的简化字多数是从古代民间俗字变来。人家碰巧用了个俗字,有啥问题?这正说明“民间简化汉字的生命力于此可见”(郭沫若语)。

  • “李杜诗坛”怎么了?这几十年就不兴有个把诗人穿过敌占区去西域,然后碰巧让坎曼尔遇见了,向他传播辉煌的大唐文化?

  • “坎曼尔”这个名字怎么了?伊斯兰教传入新疆前,就不兴碰巧取了这个名字?我爱取啥名字,就是叫希曼、奥特曼,你管得着?

  • 字体怎么了?我就碰巧喜欢写这种字不行啊。谁规定唐朝人写字都得一个风格啊?

当然,这些都可以解释为碰巧。但是,一件事碰巧,我们可以相信为碰巧,两件事碰巧,还可以相信为碰巧。总不能次次都碰巧吧?

然而质疑是没有用的,《坎曼尔诗签》因为“政治正确”,长久以来被收入各种唐诗的选本和文学教科书中,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这件事的遗毒,到现在还在网上传播着: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些辩护者的逻辑是没有错的。就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不能咬定没有坎曼尔这个人,他就不会写出这些诗。只是这件事太多不可信罢了!

然而,杨镰先生并没有终止,他经过多年的调查,几入新疆,先后走访当事人,终于从当事人口中问出了实情,并取得了亲笔签名的供词。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许多涉事人已物故,按杨先生原文,隐去当事人名字):

  • 新疆自治博物馆从西大桥到现址以后,L同志就曾叫我抄过诗篇。大约是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之间,一次L来找,让我把一些诗句抄在两张残纸上,他还把要抄的内容用另外一张纸写好给我看。抄这个做什么用,我并不知情。抄完后不久,我就到南疆“社教”,离开博物馆。两张纸怎么被当成唐代文物送到北京等情况,我毫不知情。大约十年后,想不到它竟成了“文物”,印在书的封面上。他当年写诗的纸也没有保存下来。为了不继续贻误后人,我便把上述情况告诉了杨镰同志。所谓“坎曼尔诗笺”是我应L之求,无意中书写的。(签名)

至此,一切关于诗笺的疑问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杨镰先生语)。这就是L和S合谋,伪造的文物。伪造的动机,是不是迎合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好说。

那些辩护者,自然是出来洗地的。当然,也许连郭沫若都是洗地的(如果他不是出于更主动的意愿的话),因为他是洗地的大师。这个人学问是大大的好,学问上的事情,不可能不明白。如果说起胡话,只可能是洗地。

这个事件的最后一声余响,应该是贫道本人。

因为我在中华书局做编辑的时候,偶尔读到司马光的文集里有这样的句子:

  • 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矣。(《乞省览农民封事劄子》)

这句话还见于《宋史·食货志》:

  • 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

对比《坎曼尔诗签》,就可以知道,坎曼尔那句“五谷未离场,大布未下机,已非吾所有”,实在是从这句话抄来的了!

那么,为什么“坎曼尔”喜欢抄这句呢?这也不能说这个人多有学问,而是在六七十年代,天天讲“阶级斗争史学”,很多史学文章都引过这句。比如下面这篇,1964年杨荣国发表的于《学术研究》上的论文《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是阶級矛盾的产物》:


这种话,就像我小时候作文里天天写的“曾几何时”、“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亮丽的风景线”等套话,他看也看熟了。

我立即致电杨镰先生,告诉他这个发现。杨先生很高兴,说:“想不到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这件事还有人关心,还有回响。”

承杨先生不弃,他将这个发现写进了他的论文集《元代文学及文献研究》中。

当然,也许仍然有人说:这只是巧合。然而面对杨先生找出来的实锤,恐怕再怎么巧合也说不过去了。

这件事,可以告诉我们一个辨别真伪的办法:

  • 一处两处,可以说是巧合;然而,如果事事都巧合,我们便不认为这是巧合,而是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谎言!

然而,遗憾的是,这只是促使我们怀疑而已,只是辨别真伪的第一步,更艰难的调查取证在后面。

大概只有漫长的时间,和不懈的努力,才能将真相洗脱。然而那个时候,大家也许都不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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