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1956年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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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15层,每到周末会和男友模样的人出去。他不是很高,春夏秋冬总穿一条深棕的裤子或旧仔裤,一双旧New Balance球鞋。偶尔穿一双旧贝壳头,定时替换两件胸口图案不同的黑色厚棉T恤。冬天,他的装束无非是在外面套件黑色羊毛大衣或是绿绒夹克。他偶尔戴黑框眼镜,偶尔不戴,所以不能确定他是否近视。他男友比他高多半头,两个人在电梯里不会表现很亲密。每当他出现,电梯里总是混着一股似有似无的KENZO Woody Boisee香水味道。
那香水的后调是大西洋雪松和箱根草,我曾在百货公司的柜台前闻过。
此刻我倚在13层的窗边抽烟,他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看手机。这是他常出现的地方。他上方是槐树茂盛的树梢,细细碎碎的小圆绿叶,风吹过,树叶纷纷摇晃。他低头坐了很久,只换过一次脚的重心。我想起那句: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但这里没有杨树,只有高大的国槐。还未落日,天上也没有星星。
他是在去年夏天的某个周末搬来的,那天我下楼买早点,一辆搬家车停在楼门口。他坐在车旁的塑料箱子上,正给手中的台灯缠绕电源线,他男友和搬家师傅用推车沿着斜坡运箱子。楼房的安全门用装着健身哑铃的盒子抵住,防止扣上。他伫坐在楼门口的树荫下,当时阳光还不强,斜坡旁花台里的玉簪长着暗绿阔叶,悠悠然晃动。待我回来,他依然还坐在那里,在翻看一本西餐菜谱。我提着从早市买的现磨豆浆和油条匆匆走过他。
保安室里的王叔正在窗口打量这个年青人,新住户搬进来,他总是谨慎。事出有因,楼里曾搬来过一对情侣,没来多久便在夜里吵架,毫无克制。后来吵架愈演愈烈,夜里两人较劲往窗外扔东西,整栋楼不得安宁,居民亮起灯去保安室投诉。翌日早晨下楼,地上布满物品摔烂的碎片。凹陷的笔记本电脑,被撕毁的照片,未开封的安全套。那对情侣很快搬走了。
我站在保安室里与王叔寒暄。窗外的阳光逐渐变得清凉明亮,它们从树叶罅隙透下来,在他脸上晃漾。他头发漆黑,戴黑框眼镜,穿黑T恤,手指干净,轻轻翻动书页。从保安室的窗望出去,天边浮云漂移,又是一阵微风,楼下晾晒的白床单随着一起轻摆。而他一动不动,像嵌在那风里。他男友和搬家师傅的推车又满了,从斜坡上楼来,王叔走去货运电梯处协助。父亲还等着我的早饭,我上楼去。
自父母离婚,我和父亲便住在这栋楼里,总有十几年了。十几年如一日,除了去年附近街道的一个底商铺发生煤气爆炸,没有任何特别的故事发生。他的出现,就在那次爆炸事件不久之后。
最初,我们偶尔会在社区的水果店里遇到,他一个人安静地挑香橙和芒果,买一盒蓝莓,即便和我打了照面,也没有任何回应的表情。可能他对我没什么印象。有次我故意排在他身后结账,故意靠得很近,近到如果再近一些,嘴唇刚好可以触到他的头发。他不曾回头,身上依然是雪松和箱根草的味道。这气味清凉,沁人心脾。之后每次路过百货公司的KENZO柜台,我总会放慢步伐多流连一会儿。我盯着他的耳朵看了很久,圆而干净的耳廓上有一颗小小的痣。他在结账后把水果装到环保袋里就径直离去。
有天我在保安室里听评书,只我一个人。他敲门进来问:“您好,王师傅不在?”“他在巡逻。”“哦,那麻烦,有1507李名誉的包裹吗?”又是这似有似无的气味。“稍等,我看看。”我用目光飞快扫着桌上的包裹。李名誉李名誉李名誉。有个黑色的用塑料袋缠着的盒子上写着:1507室,李明煜。原来是这两个字。“有的。”我屏住呼吸递给他,手臂微微地颤抖,他接过道谢,退身出门去按电梯。
闭路电视里的黑白影像中,一个低着头的人影,站在原地晃动,像快进镜头,这代表他在缓缓上升。我用手背去擦额头的汗,手心也是湿的。
这种和他有对话的偶遇很少,大多时候,我都是在自家窗口抽烟,看着他在楼下长椅上发呆,看书,等男友下班。
我的上一段恋爱是和桃丽丝谈的,别人叫他Doris。 我们在一起两年多,因为住的很近,在交往之前他就常常拉着我看电影吃夜宵。他是人大法律硕士毕业,家境优渥,独自住着一套高级公寓,开一辆银灰色沃尔沃V40。最初我被他深深吸引,他的衣着总是精致,纤尘不染,车里淡淡的海洋车香味。确认恋爱关系后,他便要求我搬到他那里,我一本正经地带过去几条内裤,一双球鞋,去投奔新的生活,为此他还特意开车载我去宜家买些新家用。
桃丽丝喜欢在剧场最后一排的角落,依偎我看完一场电影。送我Bottega Veneta的钱包,腰带,舒适的内裤,牛津纺的蓝衬衫。我们看新闻煮咖啡在厨房做爱,临睡前他读科幻小说,我抽烟熬夜办公。我在他身旁轻松惬意,睡得也舒服。也不是天天住在他那里,每周有三四天在他那里睡,两三天在自己家睡,父亲不在时,他偶尔也过来。自己睡时,有时深夜一两点,寂寞难耐,依然会步行过去找他。我甚至考虑过和父亲出柜,告诉他我和桃丽丝的感情。奇怪的是,不见面的时候,除了有生理需要,我几乎从不挂念他。直到一日,他用短信问:为何你从没说过我爱你。
我确实没对他说过这几个字,但我并没有刻意回避。在某些浪漫的时刻,我多是喜欢在他表白之后,去吻他,以表明我对他的感情。但是我爱他么?我固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时,我可能只是为这种安逸舒服的生活沉醉,沉醉其中,以至从未真正带着动机思考过感情。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判断爱,抑或定义爱。现在我才了知,对爱的无从判断无从定义,是基于一种爱的无能。
后来桃丽丝便不再与我做爱,只是拉着我的手睡觉而已,像是米兰昆德拉故事里的女主角。不做爱,我也不能回家睡。这样整整一个月后,他提出分手。于是我把自己的几条内裤和球鞋装在纸袋子里,带回家中,不感伤,却也失落。将近两年的堆积也只是这么一点点衣物而已。
我未曾了解桃丽丝的心碎,不曾对他感到抱歉,因我暗自认定他不缺爱,其他种类的爱(诸如家境、运气、外貌)会弥补他在这段感情里的缺失。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最常呈现的关于恋爱的阐述便是:爱是非道德行为。因此我不在爱里分设善恶立场,这是我彼时的穷人爱情逻辑。
李明煜出过一次远门,消失了很久。他走的那天是个下午,我正站在窗口。他拉着黑色的行李箱,四顾张望寻视出租车,他走两三步便回头望望,身影在树丛中隐约。无从知道他是去旅行出差访友还是什么。
他走后,我几乎每天都从窗口向下看,期盼他出现在楼下的长椅上。然而日复一日,长椅上除了偶坐遛狗休憩的老人,其他时间便长久空着。我空对着长椅抽烟,那烟寡然无味,最后连带胃里也空空的。他男友还是照旧早出晚归。我甚至对他男友也依赖起来,总期待能碰到他,至少他是与李明煜联系密切的人,身上多少还残存着李明煜的气息。一起坐电梯,他沉默而挺拔,我探看电梯金属壁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试着收腹挺胸,与他比肩高,我自以为我比他高壮一些,除了有些虚胖。
一个月后,我去楼下“巢湖烧饼”买早点。想吃豆沙的,老板说豆沙馅的刚卖完,我改成椒盐口味夹煎蛋,老板又说没有现成的煎蛋,结果他去里屋现做。我付过钱,在一旁等着。这家店的老板是个逍遥派,常常夜里打麻将或者喝酒,第二天睡到中午才开门。身旁排队的老人与店家埋怨,“昨天这么早来,你都没开门呐。”店家呵呵地笑,在里面抬高嗓门,“起不来就关门半天嘛,都是老主顾了,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风格。”大家都笑了。
这个男老板的幽默是出了名的,我因豆沙烧饼好吃,曾对桃丽丝讲起。他慕名而来,是傍晚时候,庆幸店家没提早打烊,他张口说要八个烧饼,被店家瞪大眼睛质问,要这么多做什么去!他被问得心虚,不明所以,胆怯地说买回去吃。事后对我讲起这事,才觉出这对话里的绝妙,哪有商家不想多卖的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站到我的身旁,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皮肤像爬着蚂蚁一般的温痒。李明煜出现了。他冲里面问:“老板!还有豆沙馅儿的么?”我扭头看,他依旧是黑T恤,旧仔裤。店家在里屋大声答道:“豆沙卖完啦!”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默,我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对李明煜说:“你也来个椒盐的尝尝,再加个煎蛋,很好吃。”
他微微一笑说:“好,我来两个。”我冲里屋大声道:“老板!再加两个煎蛋!”
李明煜的门牙白而整齐,他的笑容让我很恍惚,不知往下说什么。我们站在烧饼铺的玻璃柜前等待,玻璃柜摆在一张油腻的旧木桌上,玻璃柜里几个宽大的搪瓷盘已经空了两三个,说明供不应求。桌上还摆了一口小锅,咕嘟咕嘟煮着茶叶蛋。要两个烧饼,显然他是在帮男友买早点,我嘴里微微泛酸。
夏天的闷热空气中,混着一丝他身上的气味。半晌,我说:“最近没怎么看到你。”讲完就后悔了,深觉这句话很可疑,彼此不过是住同一栋楼的陌生人而已,见不到实属正常。他好像没有察觉这话中的蹊跷,礼貌地答说回西北老家呆了一阵子。这是个坦诚的答案,里面捎带着解释和说明,甚至还包含他的祖籍信息。面对他的坦诚,我反而有些怯懦,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勇气。在彼此沉默中,我方看出他左臂戴孝,是一圈黑纱布用别针固定住。
店家递过来一个夹好鸡蛋的饼,我让给李明煜,他婉拒,执意要按顺序排队。我依依不舍离开那铺子,心里又是喜悦又是落寞。
他的生活线索被搁置在一面高墙里,关于他的故事是墙头那端的灯火烛影。而我为何对他如此着迷,已经不再是我最为好奇的所在。他至少给了我一些微弱的回应,他知道我的存在,然而只像是高墙下的宅邸,厚重木门打开一条缝隙,他露出脸庞冲我这个好心信差礼貌性的微笑示意,门又随即关上。
周一到周五,如果不出意外,八点十分左右的电梯里准会有李明煜。他下楼走向附近的车站坐127路电车,这趟车途经地坛西门,方家胡同,交道口南,北兵马司,大佛寺,美术馆北。不用上班的日子,我喜欢清早躲在车里边听早间新闻或音乐,边等他走出小区门口,然后观察他走路的样子,在站牌旁等车的表情,亦或是猜测他的职业。夏日的北京清晨,老人在早点摊排队买炸糕,或拎着鸟笼散步,或遛狗,年轻人匆忙赶路去上班,理发店和房屋中介敞开店门,大家睡眼惺忪的开始新的一天。
车里我常听窦唯,颇为喜欢《幻听》这张,因它恰巧能衬托北京晨曦的蒙昧初醒。
他走路不急不缓,脚上的三叶草贝壳头破旧发黄,鞋跟有些磨损。他习惯边走边观望周遭,在远处会为避开迎面而来的路人而改变路线。看到小孩子,故意抬下眉毛。路过低垂的树枝,伸出手撩树叶。雾霾严重的日子,他提着环保袋戴着口罩在车站等车,低头读一本书。电车来了,他混在拉着小车的老人中间上车,车子缓缓前行,直到远得看不见了。有次看到出租车司机向他问路,他面目温柔指着某处。
长久以来,竟也猜不出他做什么工作。他没有背过手提电脑,没背过乐器画板或者球拍,也从没穿过正装。他没有职场上的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精英眼神,也不像与艺术沾边,搞艺术的人倨傲孤僻,俯视世界,又或者对生活幻灭感很重,而他善良可亲。我跟着他去过一条远街的711,看他站在货架前挑喉糖。他常买三得利的乌龙茶,三元纸盒装全脂牛奶,如果只剩脱脂牛奶,他会改买冷藏橙汁。他常买冷藏架上的保鲜腐竹,韩国泡菜,一角栗子蛋糕,逐个放入米白色的帆布手提袋。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我悄悄模仿他,去买他买的一切,然后塞满冰箱,像是他生活的秘密都被我偷来了,全藏在厨房的冰箱里。
后来某次在电梯里遇到了他和男友,他们抱着鲜花和红酒。李明煜友善地冲我一笑,大概因为上次烧饼铺的事。四方的小空间平稳下降,他小声和男友讲话,讲述某个他们共同的朋友生了小孩。他温柔地看着男友,那眼神里仿佛有无限依恋。我为之陶醉,也隐隐有些妒忌。相形之下,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单调空虚,从未脚踏实地。
有一阵子他总是很晚回来,为了看到他,我成了楼下长椅上的常客。总是在夜晚时分,往胳膊与大腿喷防蚊药水,踩着拖鞋下楼。北京的夏天冗长且闷热,坐在楼下,只听见自十几层的不同高度的空调落下淅淅沥沥的滴水声。身旁摇扇老人的廉价收音机因为接收信号不好,刺耳的响着,接连几天播报钱仁风申请国家赔偿案。大概就是每天听完这则新闻的心情之下,我仰头注视1507的窗。
15层高度的窗,从下往上看其实只能看到一个狭窄的梯形,他的故事就在那窗里发生。我无意窥视什么,而现实往往是当你心存某个心思凝视某处,那里的故事似乎也深刻起来。我为此惆怅,长久的沉默。他在夜色中回来,掏出门卡打开感应门。黑暗中,他不知道我坐在这里等着他。我接连抽烟,独自在下面坐很久。待到他窗内灯光熄灭,我便上楼睡觉。
小暑之后天气愈加闷热,到了晚上,我不再去楼下独坐,只在窗口抽烟。父亲则在一旁修鱼竿,他在为东北旅行做准备。电视上播着《动物世界》,狐獴为了生存,冒险穿越公路去另一侧的沙漠觅食。父亲头也不抬,“最近一阵子有情况啊。”“嗯?”我疑问,也在一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没什么,天气热而已。”“天气热么?我倒觉得还可以,我想着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东北。”“噢,还是算了,你们不是几个战友一起么。”我敷衍着父亲,并不想继续这个对话。
我又一次和李明煜坐了同一趟电梯,我们互相微笑示意,那混在空气里的雪松香味在他离去后消退。我真想和他说几句话,但我无能找到一个合宜的理由去开口。还有次下午,在附近的电影院偶遇,他一个人来看电影。空座很多,我呼吸急促,趁机换到他身旁打招呼,装作很巧。电影开演了,演的是什么,已经不知道了,光用余光看他侧脸的剪影。看完电影,我约他去隔壁越南餐厅吃饭。他说有约在身,改下次。我手指着不远处的门脸,“就是那里,不吃饭喝杯东西吧。”这真是我用尽生命力量的一问。他歉意的笑,“真是抱歉,我约了朋友去吃饭。他正在楼下等呢。”
被他拒绝后,我心灰意冷地看着他走远,这背影我已经非常熟悉。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几乎没发生什么。
711,水果店,烧饼铺,车站,楼下长椅,电梯间,这些散落的地理上的点连成网,构成我的生命范围。我从此点到彼点寻觅他的踪影痕迹,时时保持匿名的距离。这不是一场掺杂竞技性的争夺和智斗,这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在暗处恋慕着另外一个人,身居绝境。面对这个处境,我无所适从。但我享受身处这个绝境,如果这是此生离李明煜最近的地方的话。这悬崖上常常暮霭四起,八面临风。
桃丽丝曾在同一处绝境上观望我么?由此,我开始稍稍反思与他的感情。于是我曾尝试给桃丽丝发短信问,最近可好?短信没发送出去,就被我删除。这短信除了能满足我的歉意心理,对于桃丽丝也许只是归于宁静后的打扰。
我们并没有完全断绝联系,彼此也从不曾提过之前的感情过往。上次还是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发短信给我:荏苒几盈虚。我回他:落花复流水。
李明煜搬走的那个夜里,我下楼跑步。楼下停着一辆搬家车,车厢门敞开,里面已经塞得半满。是李明煜先看到我,冲我微笑,然而他也并不分心,借着照明检查箱子的密封胶条。我走近了问:“要搬走了?”他整个人淡淡的,说是的。突然间我几乎是肚子饿扁一样的虚弱,我故作沉稳,向他打听搬到哪里去。他把车厢门边的箱子往里推了推,说:“北五环,那边房租便宜一些,房子也大些。”我感叹道:“还说请你吃饭呢。就这么走了。”他回说:“来日方长嘛。”我轻吐一口气,觉得生死成败都在这一刻了,“那总得联系得上你,留个电话?”
他走后的第三天,有过一场夜雨。翌日清早,天色依旧阴沉,路面湿润干净。停在路边的车上纷纷落满槐花,那是碎屑一样的青绿花朵,整条街都弥漫着幽香。我从后备箱取出擦车用的拖把,把它们轻轻扫落,然后坐在车里静静抽烟。李明煜不会出现在小区门口了,不会路过我的车。曾经他总是径直地、不转身不回头地走向车站,那步伐像是他已经有了一个确定的人生去处。一想到此,莫名其妙的,我的胃里一阵空虚。阳光终于在此刻冲破云层,照射地面。我启动车子,去工作。
要好的女同事搬家,在城南租了新公寓,下班后我和另外几个同事一起去帮忙。忙完之后,鉴于第二天是周六,几个人就随便找了一家街角小馆,要了毛豆花生啤酒。他们都在兴头上,畅聊公司八卦,童年轶事,购物经,恋爱经历。觥筹交错,我多数只是听着,早已忘了开车这回事,意识到时已经喝了几口,于是索性就随意喝,改点白酒,又加了几道下酒菜。
心情不太对,但几圈下来也已经身体燥热,胃里也灼烧着,在种种不适中却又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痛快。
散场后找代驾开到家。下车目送走代驾司机,先是扶住车位旁的槐树喘气,车开得太急,胃里的东西向上翻涌。走到自家楼下时已是一点多,又在长椅上坐了许久,夜风比晨间时候更凉一些,大脑稍稍清醒几分了,这时所有感受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层次分明,惆怅,彷徨,和孤独。我静坐,忍住不去看1507的窗。
忘了是几点进入家中,直接掳去衣衫鞋袜,赤脚去浴室用热水淋浴。父亲和战友去完东北,又继续南下旅行,冰箱里空空荡荡,我倒上半杯苹果汁,一饮而尽。躺到床上,头疼得像一颗烧红的炭,依旧毫无睡意。又去厨房翻出一瓶Johnnie Walker黑标,从冰箱冷藏柜取出冰块,接连喝了四五杯,那些情绪才终于被酒精压制住。
若干月后,父亲谈起堂弟小孩的百日宴,他老是那一句,“比你小的都当爸爸了,你连婚都没有结。”我包了两千的红包让父亲捎带过去,他却执意让我本人亲自赴宴。
酒席中,避免不了长辈们的问询,诸如是有了对象不结婚,还是没有结婚的意向。我无言以对。姑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亲说:“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你有什么生理问题。”我坚决地说:“我身体健康,没有任何问题。”于两个长辈间,竭力维护自己的生理自尊。与桃丽丝,我从没出过什么问题。要是与李明煜,第一次总会有些紧张吧,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意淫而已。他搬走后,我们已经通过几次电话。
酒席未完,我象征性地接过侄子抱了抱,便老早躲到楼下车里等父亲。车里放着一本发黄的79年人民版《朝花夕拾》。是几年前在地坛书市买的,最爱读《阿长与山海经》。阿长谋害了鲁迅的隐鼠,却又诚恳地买了《山海经》送他。末了鲁迅说: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鲁迅也不知去世多少载了。
父亲下楼来,稍微抱怨我提早离场。我答说,因不想顺着姑姑的话题聊下去。我启动车子,载他回家,两个人沉默着。他顺势点起烟,把右边窗子开出一条缝隙。我打开音响,听那首听到一半的《暮春秋色》。爸爸翻看手机低声自语,“快立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