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中类似记载见隐公四年卫州吁弑其君完,完是卫庄公之子,得庄公宠爱,后立为君,即桓公。隐公四年九月,州吁弑桓公自立。据《左传》,桓公并无恶迹,但《春秋》记“州吁弑其君完”,虽书桓公之名,但桓公无罪是可见的。再如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弑其君光,据《左传》,齐庄公光背晋盟,又私通大臣之妻,当然是无道之君,但《春秋》的书写却是“齐崔杼弑君光”,按照《春秋》之例,这样的记载罪崔杼,却不罪齐庄公。庄公明明有罪,《春秋》却不罪他,对此,杜预特为注说:“齐侯虽背盟主,未有无道于民,故书臣罪崔杼也。”背盟主又私通大臣之妻,怎么不是无道于民呢?其实,《春秋》对于弑君,底线是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齐庄公虽有罪,但杀他的只是崔杼,属个人私怨,不能代表齐国,所以《春秋》罪弑君的崔杼。
在华督弑君事件中,还有一重要人物,就是孔父。“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据以上介绍,我们知道书华督名,是罪华督,书与夷名,未有褒贬之义,但孔父也书名,有无褒贬呢?杜预是这样注的:“孔父称名者,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祸及其君。”杜预说孔父称名,是贬,贬其内不能约束家门,外取怨于民,自己被杀还连累国君。这个罪也不小于华督了。
《左传》记载:“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原来宋国的这场弑君事件,竟然与女色有关。《左传》比较被后人诟病的,就是往往将一些重大事件的起因归于女人。如果按照这个记载,孔父多冤啊!老婆被人惦记上了,连带自己被杀,还要被《春秋》贬责,有是理乎?
有是理也。《春秋》对被杀大夫书名与否是有义例的。《春秋》文公七年记:“宋人杀其大夫。”杜预注:“宋人攻昭公,并杀二大夫,故以非罪书。”据《左传》,宋昭公欲去群公子,穆、襄之族率国人攻昭公,大夫公孙固、公孙豫在公宫,为乱兵所杀。昭公即位而葬,书曰:“宋人杀其大夫。”在这个记载里,杀的人和被杀的人都没有书名,《左传》对此的解释说:“不称名,众也,且言非其罪也。”杜预注:“不称杀者及死者名,杀者众,故名不可知;死者无罪,则例不称名。”杀大夫书名与否,孔颖达《左传正义》说是“有例无凡”,何为有罪,何为无罪,皆是孔子新意,故《左传》记“书曰”。按照《左传》的说法“不称名,言其无罪也”,反过来也就是说凡被杀而又称名的就是有罪的。故《正义》说:“被杀书名,皆为有罪,故诸是大夫被杀书名者,杜皆言其罪状。”根据这个义例,孔父书名,自然是有罪的。《春秋》所记“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贬义就非常明白了。在这个书写中,“及”字是“祸及”的意思,是说孔父因其失德而祸及其君。所谓失德,就是杜预所说的“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祸及其君”。外取怨于民,是说他帮助殇公十年十一战,民怨沸腾;内不能治其闺门,则指责他不该让老婆公然到外面去招摇。如啖助就说,古者大夫皆乘车,其妻固当乘车,不可在路而见其貌。这都是以后来想当然之礼来度春秋时事了。文公七年公孙敖为其弟襄仲聘于莒,《左传》记他“及鄢陵,登城见之美,为娶之”,则是春秋时女子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样,不能示人以面目。
华督弑君(来源:《插图本东周列国志》)
不过,《公羊》并不认可《左传》的说法,而认为《春秋》贤孔父。孔父帮助宋殇公十年十一战,且闺门不肃,为什么《公》《榖》会说《春秋》表扬他呢?原来《公》《榖》不相信华督觊觎孔父妻子美色之事,而夸赞孔父“可谓义形于色矣”。什么是“义形于色”呢?《公羊》说,华督欲弑殇公,但必须先杀孔父,殇公知孔父死,己必死,趋而救之,皆死焉。又说孔父正色而立于朝,则人莫敢过,而致难于其君者。孔父可谓义形于色矣。这里把华督觊觎孔父妻子美色,改写为孔父义形于色,称《春秋》贤孔父,真真是莫知所谓。
但是《公羊》《榖梁》也认为《春秋》贤者不名,所以便说孔父不是名,而是字,谓《春秋》称孔父字,褒扬其能为君死难,是忠臣。于是围绕孔父是名是字,后人多发议论。显然以孔父是忠臣的占多数,这是因为古代社会里君臣是大义,历代都褒奖忠臣,虽然孔父有可能如《左传》所说是有罪之人,但这个观点显然不合于统治思想,所以唐宋以后诸儒多愿意相信《公》《榖》之说。《公》《榖》以为孔父是字,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根据,只是认为孔父的死与国君有关,与国君有关,就要把他打扮成忠臣,所以孔父应该是字。在这个原则之下,唐人啖助又修正说孔是字,父是美称,嘉是名,虽举古人名字用例,终与《春秋》不合。其实杜预注孔父是名,完全依据《左传》,孔颖达申说曰:“诸言父者虽或是字,而春秋之世,有齐侯禄父、蔡侯考父、季孙行父、卫孙林父,乃皆是名,故杜以孔父为名。”汉晋之人皆据传解经,正如桓谭所说:“左氏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若无《左传》或不据《左传》,则《春秋》便任人臆说矣。唐以后人往往弃传解经,无稽之说甚嚣尘上,其源即在此。
司马迁像
孔父有罪,并不因为他是孔子远祖,《左传》便曲意维护他。《公》《榖》和后世信《公》《榖》的人,在这一点上是非常维护孔子的。《榖梁传》甚至说孔子修《春秋》,见其远祖孔父,绝不能称名,所以肯定是字,这只能理解为他们愿意为贤者讳了。但事实终是事实,所以司马迁著《史记》,他虽然是《公羊传》的立场,但在这件事上却愿意接受《左传》的说法。他对宋督弑君事件的书写,基本按照《左传》。不过,作为汉代的史学家,他在对事件的叙述上,做了一些改动,如《左传》记宋殇公十年十一战,是以史官的立场叙述的,但《史记》却改为华督欲杀殇公而使人宣言国中的话。这个话可以理解为华督弑君的借口,可以是事实,也可以不是事实。这又是一种书写,有为孔父开脱之嫌。看来,《公羊传》的立场还是影响到司马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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