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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女孩赵红程:不要只看到我的轮椅

看天下实验室  · 公众号  ·  · 2024-05-17 20:30

正文


在励志和悲惨之外,残障人士的叙事还有怎样的可能?

撰文 |  林杨攀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作为一个被困在轮椅上的残障人士,日常出门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穿过斑马线,check!驶过人行道,check!找到地铁无障碍电梯,不要降低速度,不要四处张望,check!13号线换乘7号线,check!再次找到出站无障碍电梯,check!穿过乌泱泱的人流,check!到达场地所在大楼,check!”

主演赵红程驾驶着她的黑色轮椅,穿梭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舞台上,还原了一个残障人士每日出门的情形:谨慎地避开各种路障和台阶,寻找无障碍通道和无障碍电梯,必要时寻求公共交通工作人员或路人的帮助。

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城市道路,在残障人士的眼中充斥着重重障碍。

2024年5月,独角戏《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在上海巡演,这是国内第一部根据残障人士真实故事改编而成的话剧,故事原型正是赵红程本人。

在应邀出演这部话剧前,赵红程是一名视频博主,在社交媒体上更新生活点滴,包括恋爱日常、大厂工作经历以及城市无障碍设施测评。视频中的她,阳光、积极,笑起来无所顾忌,不挂一丝阴霾。身为残障人士,她的讲述既没有哀伤的自怜,也抗拒身残志坚的叙事,完全打破了主流语境对残障人士的刻板叙事。正如同《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这部独角戏想要传递给观众的讯息——

在励志与悲惨之外,残障人士的生活有着更多可能性。残障的身份标签之外,他们更是一个需要被看见的普通人。


在轮椅上长大


不能走路,对赵红程来说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1岁时,她被诊断为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严重的肌肉萎缩使得她无法站立,从记事起,她就要靠周围人的帮助才能挪动身体,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我非常明确地知道我跟大家不一样,但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些不一样。”

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异样,是小学升入初中的那年,赵红程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台轮椅。

第一次坐上轮椅,她感到十分新奇,开心地在家楼下转了一个下午。可没料到的是, 为她带来自由的轮椅,却引来别人奇怪的目光,“坐上轮椅之后,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怪物,无论在哪儿,人们都会盯着我看。”上初中时,从家到学校教学楼只有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却让她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成为一个不能走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是一件非常悲痛、沉重的事情。

赵红程记得,中学英语课本中出现过好几次disable(残疾的)这个单词,但每一次,英语老师都会跳过这个单词。与此同时,语文老师在提到残疾时,总爱强调残疾的人也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

她成了学校广播站、校刊报道中的励志榜样,尽管她的成绩一度排到班上三十几名。老师安排了几位同学坐在她旁边,专门照顾她,尽管她能感受到那些同学并不喜欢她,“没有人在乎我真正的感受,他们只能看到我的轮椅。”

在《静默之身:残障人士的不平凡世界》一书中,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指出:“与其说污名化是残疾的副产品,不如说是其实质。一个人想要充分地参与社会,最大障碍不是他的身体缺陷,而是社会所附加的一系列虚构、恐惧和误解。”

“残疾不仅是一个角色,它更像一种身份,一种所有社会角色(年龄、职业、种族等等)都必须为之让步的支配性特征。”墨菲写道,他观察发现,当主流文化中缺乏对于残障的包容时,人们往往回避与残障人士的接触。而当残障人士因为种种原因,出行不便、就业困难,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人们对这一群体的误解和恐惧只会进一步加深。

独角戏《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中,赵红程用半吐槽的方式,呈现了自己曾在生活中遭遇过的尴尬场景:当她驾驶着轮椅独自出门时,时常遇到好心人想要上前来帮她推轮椅,尽管这架配备了电动车头的轮椅时速可以达到25公里/小时;路人会远远地向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买菜付钱时,摊主坚持要给她抹零……

经常被夸乐观,但赵红程并不喜欢这个形容词,“因为它抹杀了很多我遭遇的痛苦还有不公平,没有人能用乐观解决这些问题,所以这不是乐观的事儿,这是需要大家去思考的事情。”


到底什么才是正常?


“我没想通为什么有些时候,我需要表现得比其他人弱得多,才能让人觉得我正常。而为什么又有些时候,我需要表现得比其他人强得多,才能让人觉得我正常。”表演过程中,赵红程在舞台中间的发问引人深思,“到底什么才叫做正常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红程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能够站起来,“我就是个正常人了”。为此,她接受了脊柱侧弯矫正手术和腿部矫正手术。

第一个手术是为了矫正因为两侧腰部力量不均衡导致的脊柱侧弯。赵红程描述,这个手术需要在背上开一道口子,在脊柱上植入24颗钢钉,再在脊柱两侧放入两根钢筋,将脊柱大力掰直,最后固定,整场手术持续了7个小时。

她忘不了术后恢复期间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手术让她的胸腔空间发生变化,内脏和筋膜受到拉扯,连呼吸都变得难受,“那时候总觉得梁静茹的《会呼吸的痛》就是为我写的。”

腿部矫正手术则是出于赵红程想要站起来的执念,“那时,我固执地相信自己前25年人生所经历的种种限制、痛苦、不自由,都只是因为我无法站起来。只有站起来,我才能成为一个别人眼中完整的人!”

这场高难度手术进行得顺利。出院那天,她被医院当做成功案例宣传。在众人的注视下,赵红程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助步器和矫正器的帮助下走了200米。此前的109天,她一直躺在病床上,身上带着一堆钢架和钢钉。

尽管可以短暂地站立,但她仍然无法摆脱轮椅。手术给她留下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她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流泪,但手术带给她的改变,不过是在工具辅助下走两米和走两百米的区别。与她所忍受的疼痛和煎熬相比,这样的改变微弱得不值一提,却让她了却了执念。

赵红程发现,将所有痛苦归咎于残障人士的身份,固执地认为站起来就可以成为正常人的念头,其实源自社会规训。这种规训如此常见,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她差点将所有快乐寄托在“站起来”的渺茫希望上。

不得不继续与轮椅为伴,她反倒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我意识到,即便坐在轮椅上,我同样可以享受生活的各种乐趣。”

残障作为一种处境


在戏剧制作人沈璐君联系她之前,赵红程从未想过,自己的故事有一天会被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由自己担任主演,在不同城市巡演。

《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的诞生出于一次偶然。沈璐君因为髌骨骨折在家养伤,在B站刷到赵红程拍摄的无障碍设施测评视频后,脑海中马上冒出制作一部以残障人士为主角的话剧的念头——相关题材在国内舞台上几乎没有,但在国外剧场中已经比较常见。


沈璐君平时会关注残障议题,骨折的经历也让她从旁观者视角切换为当事人视角,骨折后出行的不便,让她产生了许多想要表达的感受。

她立刻找到赵红程,发出邀约。让一个没有演艺经验的素人出演话剧是一件有风险的事,但沈璐君希望这个故事由赵红程本人演绎,“如果由一个专业演员来扮演残障人员,大家看到的是他/她的演技,但由她本人来演,观众能看到演技之外更真实的部分。”

80分钟的独角戏,几万字的台词,3周15场的高强度演出,赵红程担下了这个从未尝试过的任务。原因很简单也很直接: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残障人士的真实生活,以及生活中面临的困难和挑战。

“你大概从来没留意过这件事。打开电视,走进电影院,坐在剧场里,甚至翻开书,你能看到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跟你一样的人。而我,基本上从来看不到跟我一样的人。”赵红程说出的这段台词折射出了残障人士的共同困境。

话剧名《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来自诸多困境中的一个。一紧张就喜欢喝水,赵红程出门时经常要寻找无障碍厕所,前往地点附近是否有无障碍厕所,是她出门考量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在上海,她从家到剧院的路程需要花75分钟左右时间,比正常时间多出20%-30%,因为要寻找无障碍通道、地铁的无障碍路口。上海已经是国内无障碍环境建设水平较高的城市。

根据中国消费者协会和中国残联发布的《2017年百城无障碍设施调查体验报告》,我国无障碍设施整体普及率为40.6%,仍然处于较低水平。其中,无障碍电梯和无障碍卫生间普及率更是不足20%。

低普及率下,无障碍设施还存在被不合理占用、维护不到位等等问题,造成残障人士出行不便。因此,残障人士从城市公共空间中隐身了,参与公众生活的需求也被遮蔽了。

让从公共场合和公众表达中隐身的残障人士被看到,这同样是《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的创作初衷。话剧巡演专门设置了面向残障人群的特殊场次,比如面向听障观众的手语场,给视障观众配备解说耳机,设置可以携带导盲犬的观众坐席。


《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将这个少数群体的故事带到台前,最终的希望是,让少数群体作为普通人被看见。正如沈璐君在一次专访中提到,“我们更希望通过作品去展现一个普通残障个体的真实生活,展现赵红程除了残障者之外的其他身份,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员工,没有刻奇,没有迎合。如果观众看完的感叹是:‘啊,我们都是一样普通的人啊。’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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