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北大青年
共青团北京大学委员会机关报《北大青年》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人物  ·  以自我为堡垒|2024年度面孔 ·  11 小时前  
南方人物周刊  ·  梁军 美育实践就像一场跨越地域的旅行 ·  12 小时前  
每日人物  ·  合肥技校老师卖杯子,一年赚2亿 ·  昨天  
人物  ·  谁修好了巴黎圣母院? ·  昨天  
人物  ·  那些时刻,AI「真香」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北大青年

人物|记者张寒

北大青年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6-02 22:19

正文


本报记者

严丹华 法学院2015级本科生

陈琬睿 历史学系2015级本科生

谭晨昕 社会学系2014级本科生


2002年的秋天,张寒开始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攻读硕士学位。

 

她“特别懒散”地度过了研究生的三年:读小说、看戏、看电影——有毕业论文《从出场到谢幕——影视作品中顽主形象的特征与变迁》为证。

 

那几年,全国的纸媒发展如日中天,《新京报》也是其中一家。2003年创刊的时候,《新京报》说,自己“负责报道一切”,“更要对报道的一切新闻负责”。

 

2005年,张寒毕业了。她去创刊不到两年的《新京报》当了一名记者。

 

但她现在已经不是一名严格意义上的记者了。

 

起点

 ● ● ●


张寒一直记得自己参加《新京报》面试时的第一个题目:如果有车祸是半夜发生的,没有人看到,让你去采访写一篇稿子,你该怎么办?

 

她说去找人,周围有小卖部或者固定建筑里有人。面试官说没有。她说扩大范围,继续找。面试官说也没有。她开始生气:“事情发生了,总有人看到,不可能像撒在地上的水一样消失,我想问总可以问到。”

 

做记者要很执拗。只是真正进了门,张寒开始知道荒郊野岭的车祸很多,有时连车祸地点都要找几个小时。她想起来自己的回答,继续找,碰壁,攻克。她相信做新闻“天道酬勤”。

 

做热线记者是这样,做深度报道是这样,偶然转入人物报道后仍然是这样,比如对药家鑫事件的报道。


张寒在讲座上分享自己寻找受访者的经历

 

2010年,药家鑫事件刚刚发生尚未发酵,只有当地媒体介入。张寒只身前往西安,药家鑫的父母也在这时连夜搬走。那篇稿子她“做得相当不容易“,尝试寻找药家鑫的父母、舅舅、外公、爷爷都无果,”几乎快把西安市翻个底,但是都没有找到。”

 

她又在百度贴吧上找到了一篇关于药家鑫的长文。她私信作者,没有回复。她通过朋友得知这位密友是个同性恋,拿百度ID去同性恋论坛上搜,私信,没有回复。她转向天涯论坛,在一篇“我想找个gay蜜”的帖子下找到了密友的QQ。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可能会拿这个到所有大型论坛上搜。”

 

她写出了《从撞人到杀人——药家鑫的蜕变》,清晰、明快,但不缺少细节:“他的那双手,纤细、修长,天生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没有人知道他握刀捅人的姿势。他的朋友说,‘他哪里像拿刀的人’。死者身上有8刀,致命的一刀在胸前。药家鑫杀了人。”

 

四年前,张寒又写了一篇《隐秘“大师”王林的金钱王国》。《新京报》独家,轰动一时。她把王林拉下了“神坛”,大师遮蔽的官商网络和利益链条瓦解。

 

王林从来不接受采访。张寒先到了江西,在王林居住的城市向当地媒体朋友打听。她被拒绝了很多次,后来干脆直接站到“王府”门口敲门,结果竟毫无阻拦进了大门,在金色的水晶灯吊顶下采访到了王林。

 

“在我的新闻生涯里,可能再也碰不到一个采访对象,如此赤裸裸地去谈论官员的利益、送礼、高利贷等潜规则。”她在事后回忆道。

 

当年面试的第三个题目,你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正义感,反正我觉得很重要。”

 

记者是什么?她如今回答,“没有人能比记者更加堂而皇之、毫无遮拦地走进别人的生命”。


麦芒

  ● ●


王林的报道发出后不到一周,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播放了对张寒的专访。

 

这位擅长写人物报道的记者成了“人物”,褒奖和报道纷沓而来。她此前已获得新京报年度人物报道金奖、年度突发报道金奖,并升任新京报首席记者和深度报道部副主编。

 

但张寒也挨过骂。药家鑫的稿子见报后,有读者觉得她在同情药家鑫,把他写得过于正面,是在洗地。骂声出现,那时微博还不流行,有人竟专门找到她的微博,甚至在论坛上骂她。

 

这也不是张寒唯一一次挨骂。刚做热线记者时,她报道北大的黑导游事件。有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要小心”。采访完王林,她从江西撤离,候机时又接到了王林打来的恐吓电话。他说她乱写、收钱报道,她说自己没有乱写,也没收钱。

 

“我要你全家不得好死”——王林把话说得很重,得到的回应只有张寒写在记者手记末尾的“安心地不屑一顾”。

 

张寒的微博名叫“麦芒寒”。麦穗上的芒,细微、锐利而坚硬。对她而言,记者有时候会面对威胁,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但“最大的危险来自于报道不真实”。

 

面试的第二个题目,如果有几个民工讨薪,你去采访,发现他们有人喝酒,你会把喝酒的事件报出来吗?张寒怯怯地说报。被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就是喝酒了呀”。

‍‍ 

她现在还对药家鑫的稿子感到欣慰,因为在那样一种舆论条件下“用客观的声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进入《新京报》之前,她很少思考记者这份职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十年之后,她更能理解“记者”的身份,同时,却也选择了离开。

 

媒体同行至今对此颇为意外,但她只在朋友圈里留下“十年为期。一次别离。最单纯快乐的十年。”“感谢给我机会让我用十年的时间去做一个好记者。”

 

八十余字,七个句号,一如她的稿件里干净、利索的短句。“可能和在《新京报》呆过有关系,《新京报》喜欢用短句”。

 

事实上,王林的报道差不多是张寒写的最后一篇稿。她当时已经任职副主编,进入管理岗位,不久又怀孕生子,之后基本再没写过东西。“觉得挺可惜的,没有达到最成熟的状态就从记者这个行业离开了。”


几年

 ● ● 


《人物》杂志的2017年二月刊上,张寒的名字出现在主编一栏。

 

但她刚离开时其实是去了“今日头条”,那里本身不生产新闻内容,而注重对媒体的运营。她觉得自己身在传统媒体,“就想到外面看看互联网技术是什么样子”。

 

张寒只在今日头条呆了半年,因为这半年的经历让她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做内容”。2016年2月22日,她创办了新闻公众号“每日人物”,出任主编。发刊词写道,每日人物记录这时光中值得记录的人。

 

不到一年时间,《独家对话白银连环杀人案疑凶长子: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外卖巨头大战中的送餐小哥:撑起300亿市场的落寞青春》……不少爆款文章和各家数据公司给出的结果证明,张寒带着她的记者团队交出了不错的成绩。

 

第二年,她出任《人物》杂志主编。用张寒的话说,“长枪”与“短炮”——创刊37年的《人物》和不到刚满1岁的“每日人物”合并。但她也说,“我肯定不会再在任何一个地方呆十年了。”


每日人物公众号

 

很多沙龙请张寒去做讲座、谈经验,她也回过北大。她讲技巧,题目却一直没变,叫做“一个深度记者的革命之路”。她习惯在不到1分半的时间里讲完大学里的所做和所得,之后的20秒留给不到2年里的3次转职。词频最高的是“简单”。

 

硕士论文的后记里写着,毕业论文是最后一道门槛,跨过去,生活中再也没有了保护自己的围墙。张寒对校园生活充满了不舍,已成习惯的日常循环突然被打破,惶恐之外还有兴奋。

 

毕业十二年,她用“新鲜感”描述自己而立之年很久后仍旧变动来去的原因,也提及互联网加速度对此的助推。

 

纸媒的黄金时代在这时已经过去了一些年头。她说自己“赶上了尾巴”。作为职业媒体人,“大家可能都会被裹挟吧”。

 

最重要的是要被看见。新闻是要争夺的功夫,要“争分夺秒的快”。

 

她拿白银连环杀人案的报道打比方,连续几篇报道先温柔平和地抓住受害者“最悲伤的故事”,又强硬有力地“所有的角度全部封堵,让大家知道在我这里就可以看尽白银杀人案”。

 

“5分钟建立小组、半小时确定报道方案、6小时内一线记者赶到犯罪嫌疑人高承勇的小卖店、17个小时内采访到高承勇的大儿子”——像在背诗一样。


人物

● ● ● 


当被问及“张寒”是否可以作为一个人物选题时,张寒给出的答案是“不可以”。


她觉得,媒体人很难成为一个被报道的对象,因为记者是一个隐匿的姿态下的观察者。“我没有走到前台的重量和想法。”

 

她写的第一篇人物报道是一位做了42年公交车售票员的老人,60年代以来中国公共交通的变迁呈现在老人身上。老人觉得自己不重要,但报道发出后小人物忽然被重视、被放大,一度戴上了墨镜。

 

她觉得老人这种多了一点骄傲,却保留着先前底色的样子很有意思。但“记者的闯入是暂时的,对他来说很,很快就会过去”。

 

汶川地震,灾后回访,张寒遇到了一位患有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老师。老师的内心丰富纤细,有一颗诗人的心,但又是个普通人,对地震中的自己不满,“觉得在尘世里面遭受了很多东西”。

 

他给张寒发了几次邮件,想和她交流。但她的回复都很简单。张寒很多时候都不太愿意在报道完之后和他们有更长久或更深入的联系:“我觉得我没有办法真正进入他的世界,所以还是会拉开一段距离。”在她眼中,记者对笔下人物的影响力,应该也只能限制在一份稿件里。

 

那些沙龙和讲座每一次的通稿都说,张寒主讲时语速极快,和台下的并无很多互动;每一次的通稿都证明,相同的内容她已经重复多次,连即兴的语言都无多少差别。她只习惯在业界内的技术交流,而把自己暴露在公众面前时则“不太舒服”。

 

两次被询问为何在讲座中很少抬头看大家,她的反应都是“啊,有么”。采访时,与受访者有充分的眼神交流是职业要求,她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对台下的听众会是这样的姿态。

 

“我会牢牢记住我是一个记者。”

 

休产假的三个月里,脱离工作的张寒觉得自己有些“颓废”。重回工作岗位让她感觉“好了很多”,因为注意力不再都在孩子身上。分娩前夜,张寒还在改稿。

 

“记者”一直在渗入她的生活,新媒体工作要求她24小时在线,周末也不能放下,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儿子会缠着她,不让她看手机。她会让丈夫把孩子抱去另一个屋,“就是不太喜欢带孩子”。

 

尽管如此,原本不相信人会无条件爱另一人的她,有了孩子后突然发现自己很重要,生命很重要,“这种责任感是别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取代的”。

 

张寒在厦门度假时


“面对媒体人,你会问什么?”

 

“墓志铭。”

 

“你想过自己的墓志铭么?”

 

“我可能不会有墓志铭吧,就一个名字,让我们家孩子写一个‘母亲’就完了。我还没到有墓志铭的地步吧,我这一生最大的标记应该就是一个好记者。”她又顿了一下,“一个还不错的好记者。”


本报记者李辛夷、李婉君、王清、

王志峰、沈博妍对本文亦有贡献

封面图、图4来自受访者,图2来自网络

其余图片来自本报记者

微信编辑|安桂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