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路
饱暖思淫欲。宋江对女色的向往和追求,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后很快暴露了。就在排座次那一回的末尾,还来不及等到下一回,宋江的心思就活络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不争宋江要去看灯,有分教:舞榭歌台,翻为瓦砾之场;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
前一天晚上刚纪念过晁天王,第二天就提出要看灯,可见,宋江心里想看灯不是一天两天了。《水浒》的作者,紧跟着排座次就安排看灯,实在大有深意。在宋词的语境里,看灯不是看灯,而是看男女。人不是禽兽,要有礼,看男女不能直接说看男女,而要说看灯。这种例子,在宋朝是很多的。
欧阳修有词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辛弃疾有词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些,讲的都是看灯的故事。所以,宋江为什么那么着急看灯,就很清楚了。
“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结果是什么呢?“舞榭歌台,翻为瓦砾之场;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提到东京,不提别的,单提“舞榭歌台,柳陌花街”,这一层暗线,是不该错过的。
小时候读《水浒》,一直以为,宋江去东京,是想找个机会求招安,上达天听。想见李师师,是想曲线见到皇帝,办正事。后来才明白,宋江眼中的正事,和小朋友心里想的正事,实在是两码事。
“招安”和“看灯”,说起来,好像是两件事。表面上,宋江是为了“招安”才去“看灯”,实际上,宋江是为了“看灯”才想“招安”。
宋江去东京看灯,不知东京风景如何?书上写道:
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黎庶尽歌丰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坐香车佳人仕女,荡金鞭公子王孙。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罩楼台。
这段骈文,是柳永《望海潮》的檃栝。其中,“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是柳词“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夺胎。柳词写钱塘之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传说,金兵本来不打算挥戈南下,读到柳词,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这段传说,不一定是真的;但这段传说之所以流传广泛,就表示,这里面逗露出的心情,不一定是假的。
“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什么叫“天街”、什么叫“小巷”呢?上文早有暗示:“宋江坚执要行,……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 那这里的“尽列珠玑”、“遍盈罗绮”,也就是柳词里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了。
▲ 宋江
小时后读《水浒》,总觉得宋江很蠢——在梁山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山有水,有好兄弟,难道不快活吗?何必招安呢?殊不知,梁山再好,终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嬉嬉钓叟莲娃”。
有酒有肉,对李逵这种人,够了。有扈三娘,对王英这种人,也够了。但对宋江这种消受过阎婆惜的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宋江游东京,不能没有陪护,保镖护驾的工作是必要的。但人又不宜去多,人多不好行动,容易出事。所以宋江只点了四拨人,每拨两位。宋江自己只与柴进一路。为什么是柴进呢?因为柴进是富二代,吃喝玩乐的事,他在行。《水浒》里有两个著名的“大官人”——西门庆叫西门大官人,柴进叫柴大官人。由此就可看出,排座次后,梁山的阶层就开始分化了。
李逵是宋江的心腹,但碰到要看灯的时候,宋江偏偏不带他。因为李逵不懂看灯是怎么回事。一旦让李逵知道他的生活和宋江决然不同,明白人生的追求绝非止于喝酒吃肉,事情就坏了,梁山泊的稳定势必受到威胁,“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也有吹折之忧,所以,宋江不让李逵去。
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
后来没办法,只能派燕青跟着李逵。燕青也是懂得富贵的人,他从小是被卢俊义养大的。而且燕青有个特点,他似乎对女色没有兴趣。所以派他跟着李逵最合适。
柴进和燕青,两人先进东京。他俩进城,干的事自然和宋江不同。他们麻翻了一位王班直,换了官服,直入东华门,闯进睿思殿,把“山东宋江”四个字御书割了取走。这是很愚蠢的做法,逞英雄而不顾后果。不得不说,梁山好汉的智商绝大多数都是这个水平。这也是为什么梁山泊里宋江这种小押司都能成为渠魁,吴用这样的秀才都能成为学究。而柴进,一个贵胄出身的人却散尽千金至于落草,正因为他们做事经常不经过大脑。
人说“少不看水浒”,其实《水浒》偏宜小孩读。大人读,就难免看到“忠”字背后的伪,“义”字背后的恶。
▲ 宋江与戴宗
到正月十四日晚,宋江引了几人入城看灯,“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这种安排很有意思,三个人花天酒地看灯去了,留李逵在旅店看房。
宋江他们仨到了东京城中,直奔哪里呢?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间壁便是赵元奴家。”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
那个时代还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视机。讯息十分不发达。孙立反叛了登州府,离得不远的祝家庄里孙立的老同学栾廷玉根本不知道。而宋江身在山东,却连东京城里天子和哪家角妓打得火热都一清二楚。真可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宋江坐在茶舍,望见风流花月魁,就唤燕青:“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
见到李师师,宋江很会讲话:“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我们应该还记得,李逵以为宋江想要扈三娘时,宋江是何等羞怒:“你这铁牛,休得胡说!我如何肯要这妇人?”
同样是女人,在宋江面前,待遇竟有如此不同。
见了李师师,先喝茶:
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
这一段大有深意。试想,宋江第一次来见李师师,就碰见“官家来到后面”,岂不稀奇?官家早不来,晚不来,喝茶的时候不来,“欲叙行藏”,他就来了,怎么这么巧呢?
这就需要知道《水浒》笔法的含蓄。“欲叙行藏”,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要办正事”。刚才喝茶喝了半天,有多少正事谈不完?但直到喝完了茶,宋江才提出谈正事,可见,此正事非彼正事。——宋江想办正事,奶子闯进来说:不行,老板来了。
▲ 李师师
须知,李师师这样和官家打得火热的人,任是你再多的金子,岂容你有非分之想?陪喝口茶也就到头了。当然,除非人家李师师自己乐意。但宋江长成什么样子,不需多说了。他不是燕青,没有雪也似的白肉,没有浑身的刺绣。官家这时候不来,什么时候来?
宋江当然老大的不快,只好“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但行藏未叙,岂能善罢干休,于是——
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
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既然见了李师师,何必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故知真正的意思恰好反过来——在李师师这儿正事没办成,唯有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这次,宋江已等不及让燕青先行探问了,他自己跑到前头亲自伸手揭开了帘幕。那时候,请客吃饭,一桌酒席一两银子也就到头了。但宋江很土豪,舍得出一百两银子。不过,隔壁的赵婆见多识广,一看宋江这样子,就清楚了他的来意,直接拒绝了。
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
宋江没办法,只能悻悻地回去了。
【注】本文原标题为《老司机宋江的东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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