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关于霸凌，《旧约圣经》里怎么说

文 | 云也退

在《旧约圣经》的世界里，人主要还是“竞于气力”，所以读过的人一定很熟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行为。比如《旧约·列王纪》里“拿伯的葡萄园”的故事：撒玛利亚王亚哈看上了拿伯的葡萄园，问拿伯索要，拿伯以其为耶和华的土地为由拒绝。在王后耶洗别的策划下，亚哈杀害拿伯强夺了葡萄园。先知以利亚警告亚哈说，耶和华即将降罪于你，“狗在何处舔拿伯的血，也必在何处舔你的血。”

亚哈的行为属于抢劫，至于霸凌，英文里的bullying，指一个系统中强者对弱者、地位高者对地位低者的有持续性和剥削性的支配，更符合《旧约·创世记》中的约瑟故事。约瑟是经书中的犹太先祖之一，雅各的继承者，但他上面有十个哥哥，嫉妒他独得父亲的宠爱，就“不和他和睦的说话”，后来约瑟做了预示王道的梦，告诉哥哥们，引起他们更深的嫉恨。

他们早就想设法陷害约瑟。终于有一次，哥哥们放羊到多坍，父亲派约瑟独自去找哥哥，哥哥们见他只有一人，就剥了他的衣裳，将他丢在一个坑里，后来在众兄之一的犹大的提议下，他们又将他以20谢克尔银子的价钱卖给了以实玛利人。

约瑟最后到了埃及，在上帝的保护下，他在埃及做到了宰相，在10个哥哥流落到埃及籴粮时，巧施权力羞辱了他们。这段复仇故事写得相当详细，不像律法（“创世记”被归入犹太教基本的律法书之列），倒像是智慧文学，并没有明显的道德教益，而着重突出人物的巧智。但是，如果要从约瑟故事中得到某种现实的行为指导，那么一定离不开“有仇必报”。

现在谈论如何处理霸凌行为，基本上离不开两个角度：一是探寻霸凌发生的原因，探讨如何在孩子们中间植入和睦文化，弱化霸凌发生的情境，二是自力救济，强调“打回去”。“打回去”的支持者因为顽固地持着“当今社会是一个丛林社会”的认知，非常蔑视和解派，觉得和解就是纵容。他们能够从约瑟的案例中找到强有力的依据。约瑟在埃及十几年下来，凭着智慧奋斗到金字塔塔尖，早就不是当年任人欺负的小弟弟了，饶是如此，当哥哥们远道而来求粮（他们认不出约瑟），约瑟依然没忘了仇。他使了个小计，把一块银币放在便雅悯的口袋里，又派人在他们一行人回去的路上搜查，搜出那一块银币，令他们不得不返回，痛哭流涕地跪在自己面前，向上帝和自己求宽恕。

虽然经文中约瑟不乏同情心，好几次看着哥哥们有如丧家之犬的样子而于心不忍，但这不影响我们做出一种解读，即约瑟必须在亲眼看见、亲身体会到哥哥们现在可以任由自己宰制这一事实之后，才宣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是约瑟”。

必须如此，约瑟在得到了可以随意宰制他们的权力时才宣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表示宽恕哥哥们的罪过。他先是“放声大哭”，哭得埃及人和法老家中的人都听见，然后让兄弟们到跟前来，说：“我是你们的兄弟约瑟，就是你们所卖到埃及的。现在，不要因为把我卖到这里自忧自恨。这是神差我在你们以先来，为要保全生命，繁衍我们的种族。”

也就是说，被欺凌的人直到恢复到和欺凌者同样高度，甚至要到高出他们一头之后，才开口表示“让我们和解”。和解不能成为弱者的武器。《旧约·箴言书》中有一句“对人畏惧，必陷入羁绊；信赖上主，必获得安全”，按照解经法理解，它并不是要你祈祷上帝来免于欺凌，上帝保护你的前提，是你必须先表现出不畏惧的态度——所以你要“打回去”，或用别的什么办法来让欺负你的人知道你不怕他。

孩子们是在不停测探自己能力的边界中长大的，这种测探总是要涉及他人。他们会戏弄，会攻击，会威胁，一些人在这些方面比另一些人更过分，更凶狠，只是为了看看这样做有何后果：我会感到快活吗？会有多快活？会不会受到惩罚？如果会，折抵了惩罚之后我还能剩下多少快感？如果受害者反击，那么霸凌者起码会知道厉害。所以，《旧约》故事给我们的结论是：和平必须是力量制衡的结果，而不是像进化心理学所说的那样，是人进化后自然学习之所得。

这样写是不是显得太护教、太遵从经文？跟本系列一向的风格不符。不过事实上，历代解经之人也都有一个认识：我们不单单是约瑟的子孙，我们也是他那十一个兄弟的子孙，真要论起血统，我们身上既有聪敏多谋、有仇必报的因子，又有仗势欺人、怙恶不悛的基因。因此，奉行“打回去”伦理的人，心里很清楚自己随时就是欺凌他人的人。如果你因为霸凌事件的多发而相信了“丛林社会”一说，那么那些人告诫你，两千多年里，无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这个现实就没有改变过，因为只要人有差异，就会出现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形，只是在校园这种封闭的全控环境下，以强凌弱的现象更突出罢了。

还有一点，就是历代的解经者、点评者，很少有对约瑟表达好感的，因为他没有弱点，他的一生也没有明显的弱环需要后人来替他辩护。在他之前，亚伯拉罕和雅各的行为都是有道德亏欠或有不明之处的，亚伯拉罕既顶撞过上帝，又曾过分地屈服于上帝，雅各骗取了长子继承权，绝对不光彩，但是约瑟，他头脑高度发达，计略多端，能十分合理地利用上帝提供的帮助，做什么事都周密且好运相伴——尽管贯穿他的所有故事里，上帝并没有一次现形，只是从约瑟口中说出。

于是，后人得到了鄙夷约瑟的动力，尤其是鄙夷他心思太密，复仇行为过当，已转化为另一种欺凌。约瑟的头脑比他的父辈祖父辈都发达，他来到埃及之后，事事用心经营，终于把埃及算计入了自己的囊中，将它变成了以色列人的地盘，就像后来犹太人将东欧的许多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家园一样。“你可以掌管我的家，我的民都必听从你的话，唯独在宝座上我比你大”，法老之所以如此说，皆因两回做梦，都被约瑟解后应验了，法老感慨：“像这样的人，有神的灵在他里头，我们岂能找得着呢？”我也感慨，像约瑟这样事事成功的人，不讨厌他讨厌谁呢？

【注】本文原标题为《关于霸凌，《旧约圣经》有怎样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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