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道的地方就有江湖---樊鹏举
四川人是一个很倔强的群体,他们总是有一些或庄或谐的坚持以及信仰。试举三例,一是当年清军入川,川人因不愿接受剃发易装而被屠杀几乎殆尽(当然这事被赖到了张献忠头上);二是汶川地震时,有很多四川人因为麻将没有打完而拒绝出逃,导致身陷困境;三是不吃白水煮蛋。
战乱之秋早已不复,地震也只是上帝掷骰子。评判一个四川人是否地道,只须看他吃不吃白水煮蛋。
一个真正的四川人,从来不吃白水煮蛋,就像四川人从不说普通话一样。---他们不是不会说,在和外地朋友沟通时也会荒腔走板地说上几句,但是自己人关起门来交流时打死也不会讲。----他们嫌普通话太寡淡,没有生活的质感,对于水煮蛋的看法亦然。我曾经在某酒店餐厅见过一名操着四川话的客人,要求煎蛋师傅提供带料加工服务,说你们这里的水煮蛋和煎蛋太难吃了。师傅辩解说,我们的蛋都是直接从农民手里采购的上品土鸡蛋,绝非转基因蛋。该四川人掏出一包红茶,说我不是提供蛋,我提供茶叶,你明天早上给我做几个茶叶蛋,记得第一锅茶水要倒掉,太涩。
这就是成都人对于味道的执念。
天下之味在成都,成都之味在玉林。
在我小的时候,也就是八十年代吧,玉林还是一片农田,那时我爸用自行车载着我沿着一环路去上幼儿园,每次都要路过一辆正在大兴土木的吊车,我就会像和老朋友告别那样对着吊车大喊:“吊车再见!”有一次我爸抄了一条近道,我愣是满地打滚地要求他倒回去重新路过一次吊车,我还没跟它说再见呢。
年少的我并不知道,房产证都只能管70年,何况吊车。吊车来了又去,它注定只是个过客。90年代,成都沧海桑田,原本是城乡结合部的玉林麻雀变凤凰,一跃成为成都的第一个富人区。玉林有着太多的故事和传说,它在那个百废俱兴的年代,被称作成都的铜锣湾,这里诞生了成都最早的一批夜店酒吧,张靓颖、谭维维等一大批日后盛极一时的艺人歌手曾隐伏于此。当然,玉林的老人们对文艺圈那档子事并无太大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有味道和江湖。
有味道的地方就有江湖。
玉林是一个4平方公里左右的矩形社区,在这片社区的北端,是著名的四川省运动技术学院,这里走出了无数四川人民耳熟能详的运动员,在那个为了足球而全民狂热的90年代,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名片和英雄。在不计其数的英雄传说里,卫俊是最传奇的那一个,当年整个川渝地区的年轻女性都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一时间“嫁人要嫁卫大侠”被传为体坛佳话。20多年后,我在某著名富二代的社交网络里也见到过类似的群众运动,想必该富二代也是和卫俊一样的江湖异人。
当然,如今的玉林里,看过卫俊踢球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但你走进这里的每一条街道,还是能够不厌其烦地听到关于卫俊的传说。例如,这里90%的餐厅的老板都宣称“卫俊当年在此砍过我”,说到逸兴遄飞处,他们会撩起围腰,指着自己啤酒肚上的脂肪褶皱,说你看见这刀疤没有,这就是卫俊砍的,老吴,你说是不是?老板见食客们不以为然,转头求助于墩子。
墩子一边剁着蒜泥,一边附和道:就是就是,你的包皮都是卫俊割的。
玉林108家餐馆,老板们个个都像菜园子张青,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将你食肉寝皮。他们对此理直气壮,强调这是卫大侠留下的精神瑰宝,要予以光大。
玉林的老人们对此颇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卫俊之所以被称作大侠,绝不仅仅是靠匹夫之勇。我问老人,我们听到的卫俊故事,已经被加工得比聊斋还玄异,我要去哪里才能穿过野史迷雾,找到一个真实的卫俊?
老人说,你去陈瘸子的面馆吧,据说他是卫俊的师兄。
陈瘸子的面馆位于玉林深处,那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不似别的街道那样浮华繁杂。他的面馆卖一些四川的家常面,味道并无过人之处,倒是配菜里的竹筒蒸蛋深受群众欢迎。大多数人去了陈瘸子的面馆就是冲着竹筒蒸蛋去的,但陈瘸子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你要是不点面,他就不卖蒸蛋。有次一个操着北京口音的年轻人挥舞着百元大钞,冲着陈瘸子叫嚣,我就只吃你的蛋,你丫卖不卖吧!
“我丫不卖。”陈瘸子奋起反击。
丫真是一个又瘸又硬的倔老头。
陈瘸子的面馆总是开到凌晨5点才打烊,它大概是整个玉林最晚收摊的餐馆。玉林的老人说,20年前,玉林刚从农田变成住宅区时,甚至还有更夫这种古老的行当,打更声从来不会惊扰玉林人的清梦,只会让他们睡得更安详。而现如今的玉林,夜店里的最后一曲欢歌就是丑时四更的报时,直到那时玉林才会真正睡去。
玉林的老人总是沉醉于凌晨五点卷帘门缓缓关闭的声音,那是陈瘸子的面馆打烊。铁帘和水泥地碰撞的噪音就像更夫的梆子,声声敲击到人们的心灵深处,敲得玉林人直欲断魂。老人们说,陈瘸子就像是玉林的守夜人,最后一个守夜人。我问其中一位老人,陈瘸子守护的是什么?老人想了半天,说守护的是玉林人的风骨,只要陈瘸子还在这里,玉林人就绝不会吃白水煮蛋。
在老人的力荐之下,我在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来到了陈瘸子的面馆。那是一家典型的苍蝇馆子,不到10张桌椅,灯光昏暗如豆,远处的“音乐房子”酒吧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而陈瘸子站在后厨煮面,背影佝偻又坚毅,仿佛这里一切的喧嚣都和他无关。
我找了一张看起来风烛残年的板凳,运足了气,力沉丹田,就像这张板凳睡了我媳妇一样死命坐下去,板凳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虽未发生结构性损伤,但店里三三两两的食客们全惊呆了,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我。
我并未犯病,此乃玉林的老人们教授我的绝技:一定要坐得铿锵有力,最好把椅子坐折。说此招过后,陈瘸子必定对我青眼相加。
果然,那个在后厨对谁都爱搭不理的陈瘸子循声而出,他朝我上下打望,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就像想起了某件温馨的往事,或者某位老去的故人。
我遵循程序正义,叫了三两杂酱面和一份竹筒蒸蛋,面条中规中矩,蒸蛋是真名不虚传,没有一丝蛋腥味,嫩滑得就像婴儿的皮肤,搭配上香菇和肉末,完全就是一件艺术品,让人不忍下口。我终于明白这家貌不惊人的餐馆为何能在挑剔的玉林人嘴下存活那么多年了。
“小伙子,你运气不错,这蒸蛋是陈瘸子的手艺,他很少亲自做蛋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邻座的老头艳羡地盯着我的竹筒。
“我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陈瘸子。”我如实回答。
“啧啧,看来坊间的流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老头拍了拍我的肩,奸邪地笑了。
“什么流言?”我莫名其妙。
“你没听说过么,陈瘸子喜欢男娃娃,就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娃娃,年轻,有激情,满钩子都是劲。”
钩子是四川话屁股的意思,这么粗俗的词汇从一个老头的嘴里发出,让我一阵心惊胆战。我总算明白为何老人们让我大力坐板凳了,因为这就是所谓的“满钩子都是劲”,陈瘸子在厨房里听见我展示的才艺,直听得心花路放,听得他挽起袖子亲自下厨。这让我一阵恶心,哪里还有胃口继续吃蛋,当即起身走人。陈瘸子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出来,吓得我抱头鼠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玉林。
自那天以后,我在两年里都没有回到陈瘸子的面馆,我认定他是一个老变态。
而玉林依旧。每天入夜,火锅店浓厚的牛油味刺激着人们的荷尔蒙,小酒馆里朋克乐手一喝醉就拉着陌生人喋喋不休,身着肥大运动校服的中学生呼啸着从街上疾驰而过,青涩的情侣三三两两地在路边嬉戏,以及热吻。我独自一人在玉林的街道上,模仿着20年前的卫俊,叼着牙签,摇摇晃晃地穿行。
我听见金属撞击和玻璃爆裂的声音,我想这一定是一场殴斗,在20年前,这在玉林比行人闯红灯还司空见惯,人们连警察都不会叫,再说那个年代也没有手机。而今天的玉林,江河湖海之气早已变得旖旎黏稠,我大为兴奋地循声而去,想去看看热闹,看看21世纪的玉林超哥,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模样。
打群架的双方似乎分出了高下,胜者正在勇追穷寇,而败方逃进了一条小巷,那是一个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那是陈瘸子的面馆。我想,这陈瘸子自称是卫俊的师兄,他能容忍血溅门庭?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几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眼见无路可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陈瘸子的面馆。其中一人甚至冲进了后厨,也许他是想去找把菜刀武装自己,但是就像撞到了弹簧上,连滚带爬地被弹射了出来。
我看见陈瘸子从后厨走了出来,一副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他像是没看见门口手持钢管和酒瓶的壮汉,面无表情地冲着厨房门上的标语努了努嘴,上面写着“后厨重地,非工作人员莫入”。
门口的一个壮汉A似乎认识陈瘸子,他示意自己的人不要进去抓人,然后自己找了一张靠门的椅子坐下,颇为客气地对陈瘸子说,陈哥,这几个龟儿子打了我们老大的儿子,今天这事你不要插手,把他们交给我带走,保证不会贱一滴血在你店里。
“你要吃什么面?“陈瘸子转身看着壮汉A,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
“我不是来吃面的。陈哥,给我个面子。”壮汉A仍然保持着耐心。
“你要带人走,可以。先吃面,再吃蛋,然后买单。买完单你想干啥干啥。”
“这叫程序正义。”旁边一个老头替陈瘸子解释道。我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告诉我陈瘸子喜欢年轻娃娃的奸邪老头,看来他每晚都在这里。
壮汉们按捺不住了,他们用钢管敲击着卷帘门,大喊着“你们出来!”但却又不敢进屋抓人。壮汉A拍了拍桌子,让其他人稍安勿躁,他跟陈瘸子说,我们吃过晚饭了,来10个蒸蛋吧。
“不行,你必须先吃面,这是原则。”陈瘸子眯缝着眼睛慵懒地回绝,嘴都懒得张开。
壮汉A悻悻地点了10碗素椒杂酱面和10个竹筒蒸蛋,由于面馆太小,其他壮汉只能端着碗蹲在门口进食。外面的围观人群,包括我,大家惊呆了,我们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场面:10分钟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拨人坐在同一家破破烂烂的餐厅里,共吃一锅面,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沉默得几近肃杀,几十米外的音乐和划拳声似乎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那几个孩子也点了面和蒸蛋,他们都被砍成那样了,居然还有心思吃?成都人也忒可怕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防止自己不事消费,被陈瘸子赶出面馆,毕竟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避风港。孩子们吃完了一碗又点一碗,桌上的碗已经堆放不下,他们撑得直打嗝,仍然含着屈辱的泪水往嘴里强塞。旁边的壮汉们早已磨刀霍霍,但是根据玉林的程序正义,他们只能等待。陈瘸子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似乎对满屋的杀气视而不见。
这时,打破平衡的人物出现了。一个壮汉B指了指面前的竹筒蒸蛋,说自己不吃蛋黄,要求陈瘸子换成水煮蛋,说水煮蛋低热、健康,而且可以丢弃蛋黄,只吃蛋白。
我身边的围观群众对其赞不绝口,“现如今黑社会也这么讲究了!”,“低碳砍人。”
却见奸邪老头的筷子吓得掉到了地上,他似乎听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消息。
陈瘸子从椅子上费力地撑了起来,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牙签。他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地朝壮汉B走去,这体态我再熟悉不过,这不是玉林人口耳相传的“卫俊步”吗?
那一群壮汉不认识什么卫俊步,他们似乎并未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显然,他们不是玉林人,对这里的历史一无所知。
他们即将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陈瘸子慢条斯理地踱到壮汉B跟前,收走了他不屑一顾的蒸蛋,然后不知怎的,那一竹筒蒸蛋连竹筒带蛋来到了壮汉B脸上。
太快了,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壮汉B被烫得哇哇乱叫,他操起钢管就冲向角落里的那几个可怜孩子,认定是他们扔的暗器。
陈瘸子轻描淡写地一伸脚,壮汉B被绊了个狗啃泥,准确说是狗啃蛋,他脸上的蒸蛋还没来得及抹掉呢。
“你别冲他们去,刚才的暗器是我发的。”陈瘸子笑道。
屋里屋外的10条壮汉,从A到J都站了起来。虽仍不敢贸然出手,但看得出来他们早对这个傲慢又嚣张的瘸子忍无可忍。
围观群众里有年轻人窃窃私语,这瘸子有啥背景,这么屌哦,黑社会都愣是不敢动他?
“年轻人,那可是陈瘸子。卫俊的师兄。”一个中年胖子冷冷地回答,“你好好看着,受受教育。”
“陈老板,我虽然不在玉林混,但你的名声我也早有所闻。我今天给足了你面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别太过分了。”壮汉A棱着眼睛盯着陈瘸子。
“你知不知道玉林人最瞧不起哪三种人?”陈瘸子没有正面回应壮汉A。
“不知道又怎样?”
“以大欺小的人,赶尽杀绝的人,吃白水煮蛋的人。”
“你们今天占齐了。”奸邪老头补充说明。
壮汉B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钢管就朝陈瘸子扑去,这次我们看清楚了陈瘸子的动作,他用左手接住了钢管,一把将对方拉近自己,然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抵在了壮汉B的颈动脉上。方才豪气冲天的壮汉B脸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汩汩而下,他放开了钢管,高举双手作投降状,纹丝不动。
围观群众,包括我,大家都惊呆了。虽然我们对陈瘸子的故事早有所闻,但从未有人见过他出手,大家一直对那些传说将信将疑。而此时此刻,就算有人告诉我林彪是陈瘸子打下来的,我也会深信不疑。
僵持了十秒钟后,壮汉A掏出了一把疑似是54式的手枪,对准了3米远外陈瘸子的大脑袋。围观群众纷纷发出了惊呼,虽然长在玉林这种是非之地,但是使用热兵器的场面仍是难得一见。
有群众悄悄问大家,要不要报警?另一群众制止道:“玉林人瞧不起的第四种人就是打架报警的人。”
“可今天恐怕要出人命。”
“你敢杀人吗?“陈瘸子冷笑道。他拎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壮汉B,一步一步地踱到壮汉A跟前,把额头主动凑上了枪口,“你开枪啊。”
壮汉A懵住了,他没想到陈瘸子竟如此泯不畏死。虽然我不认识该壮汉,但我觉得他大概没有杀过人,真没这胆子扣扳机。
刀锋在脖颈,枪口在额头,时间仿佛凝固了。
这时我听见了身后嘈杂的人声,回头一看,小巷入口处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拿着折凳、菜刀甚至擀面杖,有的嘴上还有蒜泥,看得出来,他们是在附近的餐馆里接到了陈瘸子有难的消息,嘴都来不及擦就前来火速驰援。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说这不是XXX火锅店的张老板么,XX手撕兔的王总也来了,还有XX重庆小面的黄总,XX洗浴中心的李姨。。。玉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餐饮界、娱乐界的同仁们济济一堂,大家平时虽然往来不多,有的还互有嫌隙,但在玉林遭遇外侮的时候,这些老玉林们都抛下安逸舒适的生意不顾,大腹便便地来帮老哥们打架了。
壮汉们灰头土脸地收起了刀枪,从人群侧畔落荒而逃。群众对着他们的背影起着哄,奸邪老头却在红着眼睛自言自语:“回来了,回来了。”
有人问,谁回来了?他喃喃地说:“90年代。”
人群散尽后,我时隔两年重新走进了陈瘸子的面馆。虽然我还是认为他是个老变态,但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老变态。我不再那么反感他,我想坐下来,听一听他的故事,以及卫俊的故事。
“老板,来三两素椒杂酱,一个竹筒蒸蛋!”我大开大合地坐碎了一个折凳。
“老板在此!”陈瘸子激动地从后厨冲了出来,他看见是我,又有点失落。他一定是认出了我,这个两年前弃他而去的少年(现在是中年了)。
“陈老板,别来无恙。”我拱了拱手。
“还好,就是老了,酒喝多了,手抖,做出来的蒸蛋不比以前。”他指着竹筒里的蒸蛋,上面似乎有一点细纹,就像它也在和玉林一起老去。
“陈老板,你真的是卫俊的师兄么?”我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这个憋在心中整整两年的问题。
陈瘸子看了看我,眼里满是慈爱。他拧开一瓶沱牌大曲,倒进了两个杯子里,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在我的面前,他也不和我碰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出于两年前留下的心理阴影,不敢和他喝酒,只是假惺惺地抿了一口。陈瘸子看到了我的举动,叹了口气,说你终究还是不像他,20年前的玉林,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喝酒。
奸邪老人在一旁补充:“玉林人最瞧不起的第五种人,喝酒踩假水的人。”(踩假水为四川话喝酒作假的意思)
我有点害怕陈瘸子像刚才那样把酒盅扣我脸上,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陈瘸子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孺子可教,然后他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娓娓道来:
1988年的时候,还没有甲A,足球还没有职业化。我们都是体工队的编制,那年我23岁,二队来了一个17岁的小球员,他就是卫俊。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卫俊,是在一家面馆里,那时的玉林还是一片农田,这家有啤酒卖的面馆是所有运动员改善生活的地方。我正坐在那吃面,忽然听得一声大喊:“老板,纳命来!”然后是一阵塑料板凳断裂的巨响。
我回头一看,一个国字脸的刘德华坐在地上,身旁满是板凳的残躯。国字脸刘德华红着脸地爬了起身,拍了拍屁股,说老板你这板凳也太不结实了,我吃完命赔你,给我上三两杂酱命,一碗蒸蛋。
原来国字脸刘德华是自贡人,把面念作命,面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
我见这小伙子形貌宏伟,便主动提了两瓶啤酒,到他那桌去,我俩就这样相识。他就是卫俊,也是四川足球队的,只不过是在二队。我大他6岁,他叫我陈哥,我和他时常在周末来小面馆喝酒。那时的球员穷,每个月十几块工资,喝的都是几毛钱一斤的散装啤酒,面馆老板用洗脸盆去啤酒厂打回来,放在冰箱里,我们操起搪瓷盅就舀,大夏天喝一盅下去,别提多带劲了。
进入90年代后,成都飞速扩建,玉林日新月异,而我们也在和玉林一起疯狂生长。卫俊身体素质好,训练刻苦,很快就上调到了一队,并且在91年的时候入选了国奥队,虽然冲奥失败,但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四川足球的风云人物,在整个玉林无人不知。
卫俊是个典型的老派四川人,身上流着袍哥的血液。人一旦有了名气就会给自己招惹来麻烦,从那之后,足球队的小队员在外面喝酒惹事,都会去找卫俊出面解决,卫俊从不推辞。而玉林人总是会给卫俊面子,一来敬他是玉林名宿,二来是卫俊打架不要命,没必要和他过不去。
我那时也打架,有时卫俊给队友出头,我也会被人叫去扎场子,大大小小的仗干过不下20次,再加上年轻气盛,一时间很是膨胀,认为玉林算个球,整个成都都是我们的了。
直到1993年5月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1993年的时候,我已经退役了,因为在训练中拉断了十字韧带,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不好,耽搁了治疗,再也无法踢球不说,到现在都不能正常行走,落下个二等残疾。卫俊等几个队友凑了凑钱,加上体工队给我的退役抚恤金,让我把这家面馆给盘了下来,说是给大家找个据点,其实是给我找了个稳定的营生,我何尝不知。
我留下了面馆厨师,同时还自行研究出了几款配菜,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你们现在吃到的竹筒蒸蛋,只是那时候没有竹筒,用的搪瓷碗。
卫俊的训练越来越紧张,但他还是会抽空来我这吃面,每次都带一大帮人来照顾我生意。有些人只喜欢吃蒸蛋,卫俊就给大家立了规矩,不能只吃蒸蛋,必须先点面,再点蒸蛋,通过这样的方式给我增加点收入。卫俊没啥文化,不像这家伙懂什么程序正义(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一旁的奸邪老头),他自己有一套处事之道,既非地上,也非地下,那是他自己的规矩,他一辈子都在一丝不苟地遵守。他偶尔还是会坐碎我家面馆的板凳,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对我道歉,说生猛惯了,下次一定注意。
1993年5月17日,那是个周五的晚上,卫俊他们在一家火锅店喝完酒出来,来到面馆吃夜宵。当时面馆的旁边是一家卡拉OK,是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KTV,都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围在一个大房间里用纸条轮流点歌,一人唱一屋子人听,唱得不好你还得忍着,忍久了就难免发生争执。当时我们看见几个孩子头破血流地从卡拉OK里跑出来,后面跟着几个手持钢管砍刀的混混。其中俩孩子我认识,是二队的小队员,他们大概是在卡拉OK里嘲笑别人唱功,招惹了这些混混,以至被其追砍。
我们立即就围上前去打抱不平,足球队人多,三两下就把混混赶跑了,卫俊还抓了一个混混代表,要把他扭送派出所。一路上卫俊都在语重心长地教育这个混混代表,说我踢球要是踢得臭,球迷怎么骂我都只有听着,你唱歌唱得不好,人家笑你你就砍人家,你什么素质?
还没走出50米,卫俊一行就被人包围了,对方足足有20多个人,手执长短不一的刀具,为首的混混A手里还拿着一把喷子(火药枪)。那群运动员打架归打架,哪见过这阵势,整个被吓蒙了,混混A一把拖过刚才被揍得够呛的小队员,左右开弓扇起了耳光,说老子唱首忘情水,你龟儿笑我唱得左也就算了(左是四川话跑调的意思),你龟儿下一首就唱张学友,存心跟老子过不去。直扇得小队员脸由红变紫,那时候的玉林还没有这么嘈杂,方圆2公里内都听得见清脆的耳光声。
“你放开这哥子,咱俩来玩玩。”一个浑厚的自贡男中音盖过了耳光声。混混A回头一看,惊得语无伦次:“刘。。。刘德华。”
那是卫俊。年轻时的卫俊长得很像刘德华。
“不是刘德华,刘德华脸没这么大。”混混A的手下提醒他,生怕他扑上去要签名。
卫俊叼着牙签,玩世不恭地笑着,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朝混混A走去。--------直到今天,整个玉林的男孩子都还在模仿这个动作,就像90年代全国的男青年都在模仿许文强穿风衣、陈浩南挖耳朵一样。
“你是哪个?”
“我是卫俊,是他的师兄。你放开她,他惹了什么事,你跟我讲。”卫俊指了指被揍得眼睛只剩一条缝的小队员。
“他。。。他狗日的在卡拉OK唱张学友。”混混A气得咬牙切齿。
90年代,在卡拉OK里确实不允许唱张学友,这是玉林的地下规矩。
“玉林人讨厌的第六类人就是在KTV唱歌用颅腔共鸣的人。”奸邪老头在一旁补充说明。
卫俊知道是自己的小兄弟理亏了。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这虽然是广东话,但是在四川的江湖同样适用。卫俊对混混A说,你让他们走,我留下,怎么办你说话。
混混们倒是也懂江湖规矩,他们放走了其他队员,一开始小队员们不愿意走,卫俊暴怒地大吼,你们不走等着看我的笑话吗!小队员们哭着跑了回去,他们大概是跑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去了,可那时候还没有玉林派出所,最近的派出所离这里也有2公里。
卫俊被按在了墙上,混混A选了一把蝴蝶刀---那年代流行这玩意儿,锋利其次,主要是帅-----抵在了卫俊的背上,他问卫俊,动哪里,你自己说。口气专业得就像理发师在问顾客,要剪什么发型。
卫俊研究了一下,大方地拍了拍屁股说:“请!”。他是个足球运动员,不能毁掉自己的双腿。
混混A举起刀却犹豫了,他问手下,这真不是刘德华?手下说,我敢肯定不是,他说的是自贡话,放心砍!
混混A放心了,他还真像理发师一样,拿起蝴蝶刀开始了一场艺术创作。他在卫俊的臀大肌划来拉去,不停画着十字,肌肉纤维断裂的声音是那样的渗人,那绝对是我听过最恐怖的声音。以至于好几个混混竟然都吓得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
整个过程卫俊一声不吭。要不是他还保持站立姿态,我都以为他痛晕过去了。混混A好像也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个场景吓着了,他大概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理发,脱下了外套包住了还在滴血的蝴蝶刀,带着一众小弟疾步走出了小巷。
“陈老板,当时你在做什么呢?”我实在忍耐不住,打断了他。
“我在面馆门口看着,什么都没做。”他冷冰冰地回答我,完全感觉不出他的心绪起伏。“混混们离开后,我冲上前去,第一反应不是带卫俊去医院,而是看他是否还活着。卫俊当时顺着墙壁瘫在了地上,面部着地,臀部血肉模糊,就像我后厨刚剁好的肉臊。我摸了摸他还有呼吸,然后叫面馆伙计一起把他扛了起来,想送他去医院抢救。
卫俊突然醒了过来,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认出来我,说陈哥,我想吃一碗蒸蛋,再来一瓶蓝剑啤酒。。。但我身上钱不够,不够吃面了,怎么办?
我眼泪夺眶而出,我声嘶力竭地告诉卫俊,今天我们破例,不用点面,只吃蒸蛋,啤酒要多少有多少,我请你喝。
卫俊听见啤酒不限量,幸福地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都是后话了。江湖上有无数的版本,有说卫俊自己跑到了川足领队王茂俊家里,王夫人给他用棉布清洗臀部伤口,足足接了一脸盆的血。操,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杀年猪也放不了那么多血啊。
而真相其实大家都知道,医生给卫俊下了退役宣判书,断定他这辈子再也无法踢球。结果他只用了2个月就复出参加全运会,然后第二年的事如你我所知,1994年,职业化开始,1995年的成都保卫战让卫俊彻底成为了城市英雄,至今20年过去,卫俊又走“卫俊步”了,他娶媳妇了,他为了队友的待遇和老板翻脸了,他快300斤了,他的所有人生细节,仍被每一个老成都人津津乐道。”
“大叔,现在的孩子大概没几个认识卫俊了。”我对他的自信不以为然。
“那次事件以后,卫俊不怎么打架了,虽然1998年还有一次“三枪镇卫俊”的传说,但你知道,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他偶尔还来我的面馆吃饭,但是再也不会坐坏板凳了。我对此很不习惯,颇为不满地质问了他几次,他面带歉意地对我解释,屁股受过大伤,不复往昔了。
2002年,卫俊被大连人徐明收购后的川足挂牌,转会去了云南,后来又去了青岛,那时他才30岁,但在异地他乡没踢几年就退役了。我知道他的魂一直在成都,在那只全兴队,在运动技术学院那菜地一般的训练场,在玉林,他从未离开过。
十四年过去了,卫俊再也没来过我的面馆。可我一直觉得他还在这里。这些年来,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在玉林的街道驻足,看着玉林中学高中生们风一般飞驰而过,我站在学校围墙外看他们踢球,我在街头巷尾制止他们打架,我一直试图在这些孩子里寻找第二个卫俊,但我找不到。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卫俊了。”奸邪老头说。
陈瘸子终于讲完了卫俊的故事,他的全部的故事。卫俊现在据说是个大老板,他才40多岁,正值人生巅峰,可对于我们这一代成都人来说,这就是他的whole life story.
我看见陈瘸子暗淡的目光,突然间对许多事醍醐灌顶。他为何会青睐每一个坐碎板凳的少年, 他为何会坚持吃蛋必须点面的程序正义,他为何会在发现我喝酒“踩假水”后如此失望,他为何会苦苦维护着玉林在外人面前的最后一丝尊严。
“你原来不是一个变态。”我激动地对陈瘸子说。
“谁说我是变态了,肯定是老徐?”他捶了一下奸邪老头,原来丫叫老徐。
“老徐就是这样,嘴里没句好话,一辈子就毁这上面,在歌厅嘲笑人家唱歌跑调,在球队里批评其他球员给教练送礼,大好的前途被自己喷没了,现在就成天在这陪我开面馆,陪我守夜,每天第一个来的客人是他,最后一个走的也是他,他闲得没事干就到处挤兑我,说我喜欢年轻人的钩子。老徐你这个狗日的,你才喜欢钩子!”
老徐没搭理陈瘸子,他已经喝大了。他拿起了一支筷子,击碗而歌,声音里仿佛带着哭腔。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
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掩饰不住的慌张,
在迫不及待地张望,
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