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下午3时,我慢慢走出双流城里一座老式小区的大门,在灰色的雾霾天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区门外车水马龙,沿街叫卖的小贩,放学路上的孩童,过马路的老人,拎着购物袋的少女,这个世界繁华依旧。
满眼的热闹与喧嚣,而我的思绪却停留在刚才离开的那间安静的公寓。
是的,五分钟前,我刚刚从一位战友家里出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去上门做客,探望拜访,而是,去替他整理遗物。
“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你会不会离去得太早!”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我心里默念到。
我的这位战友,易大章,西部战区驻蓉某通信团工程师,一名致力于通信学术研究25年的老兵,12月19日上午9时,因患胃癌晚期,医治无效,不幸离世,生命永远定格在49岁的年纪。
大章的遗体告别仪式,20日上午在成都医学院举行,结束后,没有进行遗体火化,因为他是一名自愿遗体捐献者,他的遗体将被用作医学研究。
那天,来到追悼会现场的,有抑制不住悲伤的家人亲属,有穿军装的同事,有穿白大褂的医学院师生,有从远方赶来的战友。
各种情绪在现场交织。
惋惜者有之,49岁,应该享受事业成就,家庭美满的年纪,却因为病魔画上了句点。
崇敬者有之,愿意将遗体全部捐献以供医学研究的人,在如今的中国社会,依然是极少一部分。
悲伤者有之,大章走了,留下年迈的父母,朴实的爱人和尚未成年的儿子,失去至亲的伤痛,要多久才能走出这亲人离世的阴影。
我静静在站在会场外,耳边是沉重的哀乐声,人们拿着菊花缓缓来到大章的遗体前,作最后的告别。
想起几天前,自己整理单位的图片库,无意中还看到了大章今年4月为部队官兵授课的图片,照片中的他,神采飞扬,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人生的价值是生与死的价值的统一。一个人如果生的价值得到了肯定,而死的价值却是否定,那这个人一生的价值就只能是贬值的……”在他家里的书柜里,第一次看到他曾经的一本著作《优死论》,才明白原来他对生命早就有自己的理解。
当得知大章并非只是捐赠眼角膜,更是要将遗体捐赠医学研究的时候,大章年迈的父母怎么也理解不了儿子有这样的想法。
两位老人的理由很简单:不吉利!
“入土为安”是一个传承了上千年的俗语,受五千年传统文化影响至深的中国人,相信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后人将遗体捐赠进行医学研究,何况还是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最开始不同意的,还有大章的妻子。
第一次见到大章的妻子李琪,是在大章的追悼会上,亲友搀扶着身形削弱的她,连日的操劳与悲痛让她显得是那样的弱不禁风,但是,她依然坚持对每一个前来悼念大章的人都鞠以深深的一躬。
“一开始你得知大章立下这样的遗嘱,同意他的决定吗?”
“怎么会同意呢!”李琪的声音很小,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
“只是后来在病床上,他一直在给我念叨这件事,慢慢的我也真正理解了他,他是我丈夫,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是的,最后说服父母与妻子的,是大章自己。
看着妻子与双亲在病床前据理力争,已经不能说话的大章在一旁不停的比划双手,微抬着头,言语不能,喉咙发出轻微的声音,妻子把耳朵凑过去,年迈的父母两行老泪在满是皱纹的脸庞划过,一家人都在流泪。两位老人再也没有提此事。
伤痛这种东西,若是没有身处其中,是无法真正体会。
从突如其来的重病消息,再到接受丈夫遗体捐献的决定,不知道这位瘦弱的军嫂经历了多少个无眠和泪流满面的夜晚。
也不知道,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平复双亲心中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今年6月,易大章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本应像其他同年人一样享受家庭美满的他却饱受病痛的折磨。
住院时,他了解到中国角膜捐献率过低,角膜资源极其稀缺,捐献角膜可以帮助他人重见光明,就用自己最后的努力奉献社会。
不同于遗体捐赠,这次他压根就没告知双亲,只是向妻子提了要求,竭尽所能,义无反顾。
或许只有真正打过仗的他,才能深刻的理解光明之于生命吧。
一名合格的战士,生前为国戍边,逝去后依然为国奉献。
大章是一名老兵。
一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
一名上过前线打过仗的老兵!
一名真正为这个国家,为民族洒过热血的老兵!
蹲过狭小、闷热、潮湿的猫儿洞,听过震耳欲聋的迫击炮声,在茂密的热带雨林里喂过蚊虫,面对过最凶悍的敌人。
同为军人,闻过硝烟味的大章在我们中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目光坚毅,声音洪亮,就算是有些微胖的啤酒肚,也永远那么身板笔直。
在读军校期间,他就展示了他出众的才能,撰写的论文《四色定理》,即论证军事地图颜色标注不用超过4种,当时轰动整个通信学院,被大家称作“奇才”。
“大章有一股爱钻研的劲,军校时成绩非常好,课余时间帮我补习高等数学、电工学等复杂的理论知识,还自学针灸为同学治病,在寒暑假回家、返校的火车上两次救助在火车上突发急病的旅客。”他从重庆赶来悼念的军校同学张继全回忆起与大章的点滴,那些有些久远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毕业后,大章便一直在西部战区驻蓉某通信团服役,这一干就是25年。
成果也是一摞加一摞,累计在全国、全军及军区、省级刊物上公开发表论文300余篇,组织编写《核心枢纽通信安全管理规定》《来自备战一线的学术报告》等书近10本,连续8年被《军事通信学术》《通信战士》评为“全军学术研究先进个人”,1998年12月再次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
在采访李琪,谈及大章和他的过往时,她说道:“可以讲他是醉在了学术里面,一回家就往书房钻,除了写文章就是找资料,气得我带着儿子干脆住到了眉山……真的挺后悔没能好好陪着他。”
大章生前曾说:“我参与对越自卫反击作战,残酷的战争夺走了身边无数战友的生命,也给部分生还的战友留下了终身残疾,我的幸运是这些战友给的,如今我只希望自己的绵薄之力能告慰逝去的战友在天之灵,能让身残的战友感到欣慰,能把光明留给别人,这也算我作为军人最后一次服务人民吧!”
高燕是大章的同事兼“徒弟”,几年下来,跟着他学会了如何与文字打交道,这些天她一直操劳着所有事,直到追悼会结束。
她说:“易主任曾多次提到自己去世后捐赠遗体的事,大家都觉着他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对学术研究的认真和执着常人难以理解,他希望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理想,包括身躯。”
父母还未送终,儿子尚未成年,2016年全军优秀学术研究者的荣誉证书你还没来得及看吧?上面写着:
特发此证 以资鼓励
“从你的脸上不曾看到痛苦,你用执着与奉献诠释了生命的意义!”
你的音容笑貌仍在我的脑海徘徊。
我想此时,从军30年的军人易大章,与妻子结发18年的丈夫易大章,终于可以歇在家里,与妻子和孩子作伴……
让我的眼神继续"瞄靶",让我的身躯继续“作战”。
用另外的方式活着,用另一种方式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