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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文章推出的时间，应该正好是元宵节。元宵节对我们中华民族而言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节日，重要性大概仅次于半个月前的春节。其实从广义来说，元宵节也属于大春节的一部分，除夕算是这个大春节的头，元宵节相当于大春节的尾。元宵节一过，这场一年一度的全民狂欢就算是正式结束了，之后大伙就要各归各位，恢复正常的工作节奏。
元宵节既然那么重要，怎么过就得有讲究。关于元宵节的过法，我们之前有过一期文章，是讲我的老家——广东梅州市兴宁县的赏丁习俗。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出门左转，找到这一期文章来听一听。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另一个地方的元宵节。这个地方在山西太原附近，叫做清徐县。这个地方的元宵节也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习俗，叫“架火”。
为什么叫“架火”呢？这里头有一个说起来有点复杂的故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青徐，古称清源，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北距太原大约35公里。它是旧时清源县的县城，也是清徐县现在的县城。现在的清徐县是由以前的清源县与徐沟县两个县合并而成的。我们之所以对清源古城感兴趣，是因为知道了那里是山西的“醋都”，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在。既然是“醋都”，就应该有不少的醋坊。这些醋坊有多少留到了现在？他们在建筑上是否有不同于其他工商业建筑的特色？它们又是如何分布的？是不是对清源的城市格局产生影响？…….怀揣着这些疑问，我们来到了清源。
清源醋都确实有很多醋坊，其中有不少还留到了现在，而且在建筑上也很有特色。我们相信撰写一篇关于制醋业与乡土建筑的论文，一定是很有趣的，也一定是有价值的。不过有过乡村调查经验的人都知道，调查者经常面临的问题，或者说困难是被采访者往往答非所问。这种“跑题”的现象有时候真的让人干着急。我们在调查清源的醋坊时就不出意料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对付“跑题”的办法，最好的并不是立刻把采访人“拽回”事先设好的主题（因为这样做很可能会让谈话中断，而且无法继续），而是顺其自然，让他（她）畅所欲言之后再设法引导回来。
彻底“跑题”，倒不一定是坏事，反而可能是乡土建筑调查最有魅力的地方，因为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出人意料地“冒”出来。
调查清源醋坊，我们就得到了几个大大的意外收获。
第一个意外收获，是了解到清源城居然和我们之前做过调查的张家口堡子里有着某种程度的密切关系。清源不在晋商发达的晋中地区，但距离不算远，历史上清源也出了不少晋商。晋商向北方发展，有“走西口”、“走东口”、和“闯关东”三条路线，其中“走东口”就是指过张家口。张家口与包括清源在内的很多山西县市，有着休戚与共的命运。雍正五年也就是公元1727年，清廷与俄国开通边境贸易，并将张家口列为出入蒙地经商贸易的孔道之一； 清源城的商业便是在此后的乾隆期步入了兴盛期。20世纪初西伯利亚铁路和海参崴港建成之后，经张家口的中俄贸易锐减，清源城的商业也在此后不久走向了衰落。
第二个意外收获，是发现清源城除了醋坊之外，还保留有数量不少、种类多样，而且形制独特的工商业内类建筑，比如粮行、当铺、驴驴店、骆驼店等。其中粮行大多集中在察院街和牌楼街，形成一条砖，形成一条专门的“粮店街”。这几种特殊的建筑，都是我们在过去的乡土建筑调查中较少遇到的。
第三个意外收获，是通过对清源城白石沟、盐碱地、葡萄业、蔬菜业和城内的东湖、土盐业、火炮业和架火民俗活动的关联分析，我们对洪水在清源城市格局和城市产业中的深刻影响有了全新的认识。清源城东临汾河，西冲白石水，旧时的清源城几乎年年都难免洪涝之害。俗语对清源洪水是这样描述的，“淹西关，带北关，城里头灌了个湖滩滩。”为了防洪，也为了军事防御，清源人很早就修建起了环绕全城的城墙。毫无疑问，城墙在抵御洪水，保护百姓生命与财产安全上的作用是显着的。不过它同时也在提高着洪水入城的可能性。这是因为，雨季从西面吕梁山冲出来的白石河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白石河年年涨，泥沙年年淤积在清源城外，久而久之，清源城外，尤其是西、北两面的地平就比城内高出好几米，使城内变成一块有城墙围绕的洼地；在白石河泛滥期间，一旦有城墙或城门破损，这块洼地就成为洪水汇聚之处。
防洪，修城墙，城内外地面产生高差，这些是在中国相当多城市都会出现的共同现象，算不得稀奇。清源城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和洪水之间的故事有着更为纵深的发展。
清源城附近以城池为界，形成了东面种粮食、北西南三面种蔬菜的农业生产格局。东面种粮食是因为汾河的缘故，汾河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和华北地区的很多其他河流一样，它具有平时水浅而雨季暴涨暴落的特点。暴涨时的汾河，容易形成水灾，还曾多次改道。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确实给汾河两岸的居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也正是由于其暴涨暴落与频繁改造，才大大扩展了汾河的泛滥区，从而造就了山西省内最富饶的一片土地——汾河湾。泛滥区的土地，由于洪水携带泥沙的覆盖而成为适宜种粮的沃土。那些没有经过洪水泛滥的地方，则大多仍是贫瘠的盐碱地。
清源城北、西、南三面种蔬菜是因为白石河的洪水。这里的土地，原本也是山西最常见的盐碱地，根本不适合粮食和蔬菜生长。然而，白石河带来的一层层淤泥，却将其改造成适合蔬菜种植的良田。种菜，是20世纪50年代之前，清源城内及其附近村庄，几乎每户人家都要从事的劳动。
因为城东粮食和城北、西、南三面的蔬菜都不止供自家人吃，而是大量用于销售。于是清源城出现了一条专门做粮食交易的粮店街和一个专门做蔬菜交易的菜市场。粮店街即察院街和牌楼街，街上最多是有几十家粮行，民国时期的兵站粮库也设在这里。菜市场即难关西门的菜式坡，是旧时晋中一带最大的菜市场，除供应清远本地外，还运销太原、太谷、榆次、祁县、平遥等市县。
清源城西的吕梁山麓诞生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葡萄产业，有几十个以栽种葡萄为生的村庄。吕梁山的山坡和山脚原本就具有适合葡萄生长的土壤和气候条件，不过，这里500毫米左右的年降雨量，对葡萄种植来说还不够理想。幸好在山脚和中低山区有比较丰富的地下水源，弥补了这一缺陷，使葡萄产业的发展壮大成为可能。
这些地下水资源和白石河为主的多条山间溪流有着密切关系。山间溪流，也具有平时水浅而雨季暴涨的特点，暴涨的溪水渗入地下，又在地势较低或者压力较大支出形成泉水，最终成为灌溉葡萄的水源。
清源城内在明代末年出现了一个占地500余亩，广居邑城之半的大湖。大湖在城东、故名“东湖”，东湖的形成，是拜城内的高差所赐——由于城外地面大大高于城内，而白石河仍年年往清源城附近的地下注水，这导致清源城内的地下水位抬高至接近地面，并有泉水在城内出现；持续供应的泉水，和雨季时无法排出城外的雨水，全都汇聚在地势相对较低的城内东部，最终形成了东湖。
东湖的出现大大改变了清源城的城市格局和景观面貌。在华北地区，因为普遍缺水的缘故，大型湖泊是很少出现在城市之中的，清源城，却“违反”了这一惯例。因为罕见。也因为景观作用显著。东湖在形成之后，不久便跻身“清源八景”之列，成为清源城最具标志性的元素。
清源城的地下水位较高，也是这里醋业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制醋要大量用水，而新源城内打井容易，所以醋坊在自家院内都挖有水井，随时可汲水。
两个新行业的诞生。这两个行业就是熬盐和制作火药。山西多盐碱地，清源更是“土性泻卤”。在盐碱地里存在着一种季节性的“脱盐”和“返盐”现象，这会使地势低的地方盐碱度进一步提高。在清源，由于白石河洪水的缘故，城外表层土的盐分在不断的向城内转移，这使得城内表层土的盐碱度越来越高，并最终可以用来成规模的熬制土盐。于是，清源城里就出现了一批靠熬盐谋生的人——熬盐户。熬夜户工作的场地和作坊被称为“土盐坊”。
盐分高的盐碱土还有利于得到另外一种副产品——火硝。火硝是制作烟花爆竹和炸药的重要原料，由于火硝的价格大大高于土盐，清源有的土盐坊便转而以熬制火销为主。火硝的产量之大，又使得清源的火药业也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行业。南关永定街的“阁儿”一带，就是传统的火药生产集中地。和熬盐户不同，制作火药的匠人并没有专门的作坊或店铺，他们主要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工作。
清源的火药产品有三种：炸药，火枪药和烟花爆竹。前两种产量都不大，烟花爆竹才是清源火药业的主产品。清源的烟花爆竹一度远销至晋北和黄河两岸。
故事发展之六，是在火药业的带动下，清源人创造了一个富有特色的节日活动。正月十六的“架火”。正月十五元宵节“闹红火”，全国普遍，清源也不例外。对清源城的火药匠人来说，这一天却是个关口，元宵节一过，几乎一整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什么重要节日让人们集中的燃放烟花爆竹了，而火药是很难熬过潮湿的夏天的，一旦受潮就会失灵。所以元宵节之前没卖出去的烟花爆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处理掉。既然留不住，何不来个痛快？清源的火药匠们索性联合起来，在正月十六的晚上一起燃放火炮。
由于架火的存在，正月十六已经成为比正月十五更加重要的一个节日。清源人也从这项特殊的节庆活动中得到了极大的文化认同。在其他地方都已经偃旗息鼓的时候，清源人却仍然等待着一个新的高潮，这该是多么让人自豪的一件事。
这些年由于政府的安全管制措施齐全，清源城已经不再生产火药了，但是“架火”的习俗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为了庆祝这个“火药节”，竟然不辞辛苦，远赴千里之外的湖南浏阳，从那里买回大批的烟花和爆竹，在自己的家乡的街头路边燃放。
清源城从洪水到火药的故事，历经地理、经济和文化三个阶段，形成一个连贯而有机的链条。 这个故事再次提醒我们，建筑和它所处的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研究建筑现象时，如果能把视野拓宽一点，把思维放广一点，就可能有不一样的收获。今天就聊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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