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以下简称西):我已经到你这里来过几次。
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你的工作室与别人的工作室不太一样。艺术家的工作室我去过一些,有不少艺术家的工作室感觉上像工作车间,但你的工作室特别像作家的书房,比作家的书房大一点。
由此我感觉你的工作方式可能与别人不一样。我看了你写的关于《地书》的文章,感觉你做的研究工作要多一些。是不是这样?
徐冰(以下简称徐):
我喜欢工作、生活混在一块。我不太喜欢住在一个地方,而工作室又在另一个地方。我很怕意识到我要正经八百地开始上班工作。正经八百开始工作你就不要做了。我从来不是到一个工作室,上班,然后下班回家那种。
到了工作室不想做了怎么办?无论我在美院的时候,还是现在,我干什么都是混在一块的。我也没有一个时间的概念,或计划的概念,总是随时想随时做。
西:我说像书房,就是说,你在做作品时,想的时间比较多。是不是?你做很多案头工作,还要搜集资料等等,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理性的工作?
徐:
这是现代艺术把艺术家弄成这样。艺术家做上现代艺术,就和他刚开始喜欢上艺术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了。每个人开始画画,都是喜欢手在纸上涂抹的那种感觉。
这是一种很生理的动作。有些人打电话时,手也要在一边乱画。好多孩子小时候都喜欢画画。有些人别的方面不太发展,画画的习惯就保存了下来。可是现代艺术、观念艺术把人弄得和那种笔触的事又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西:现代艺术为什么会把人弄得和早年画画的事没什么关系了?你理解的现代艺术中有什么?
徐:
我后来发现,好的艺术家其实都是思想型的人。最后思想是关键。他对社会、对时代、对文化、对他与社会的关系等等的认识都超于他的同代人。他又有一个本事,就是他可以把这种思想用一种艺术的方式给说出来,或者用他的行为方式给解释出来。我觉得好的艺术家、有价值的艺术家都是这样。
西:这是你到美国以后感受到的还是你在国内时就已经意识到了?
徐:逐渐感受到的。因为你看,我想,艺术这么值钱,随便一堆破烂卖得挺贵,那堆东西有什么呢?从物质上讲,其实就是一堆废纸,或一堆破烂儿。别人卖的是什么呢?大家喜欢我的画,美术馆找钱给我做展览,这是你跟社会交换的一个关系:你有饭吃,你有工作室用,你有房子住,是什么东西构成了这么一个交换链?我觉得这是对艺术家挺重要的一个事。这事得搞清楚。很多美院毕业的人不知道,毕业以后也不知道你作为一个艺术家在社会中是干什么的。别人需要我的东西需要什么呢?是那堆破纸吗?不是。它有价值是因为通过我的东西体现了一种特殊的思考角度。这东西又是社会和人类需要的。这就构成价值了。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西:你刚才说的“交换”我也想到了,但是等会儿再说“交换”。
国内的艺术家,其实不光是视觉艺术家,包括拍电影的,画画的,写诗的,写小说的,大多数人作品当中所呈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自传性的东西:自传性的写作,自传性的艺术实践,但是我看你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自传性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搞自传性的东西是很自然的,我从小长大,我要表达,但你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
我看过别人对你的访谈,说你做《天书》的时候,心里有一些对当时文化讨论的看法,好像你的作品和某个文化对应物有一个关系,而不是说你把自传性的东西拿出来,展示给大家。你对自传性怎么考虑?
徐:
是这样的,我其实不太喜欢自传性质的和至少是直接的自传性质的东西,因为我一直认为,过分自传性的和过分生活性的东西其实比较个人,比较生理,比较临时,比较情感,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时的。
比如说像博依斯,他的东西我不是特别能接受。他自己在解释他为什么用毛毡、黄油来做他的作品时说,他在二战的时候做过飞行员,飞机被炸了,然后被当地的人给救了,救他的人用的就是毛毡和黄油。我觉得他这么一解释,这作品就特别的简单化和个人性。我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作品,发现我特别喜欢把自己个人的东西抽空,因为个人的东西是一种比较明确的、个人情感的,生理性的东西;包括色彩我都不喜欢:色彩我觉得更生理性。我做作品很少有颜色。变化我也不喜欢,比如说作品有特别多的变化呀,节奏呀。比如《天书》,有些人就说,怎么都一样大的字?人家说我的作品太平了,应该有些大点或小点的字要有节奏,有点颜色或者盖个章什么的,但是我喜欢太多的变化,核心的想法砸结实了,表面就可以很单纯,那些花里胡哨的作品,大多是不知道再说什么东西。另外,作品中我不喜欢跑到前台来,像那个猪的表演,都是在幕后,让猪作我的替身。
西:你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一下就拉开距离了,和别人不一样。我也不是贬低其他艺术家,你的作品就是很不一样,刚才你说的那个猪的表演,是不是叫《文化动物》?
徐:叫《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