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钊是一位独特的学员。在合肥的一所工业学校读建筑环境专业,却励志跨专业,申请美硕读政治学
。他拜师学艺,不只是想学一两门我的课程,而是主动申请成为我的关门弟子,找我系统地学习英语与社会科学。
然而当时锦钊的英语基础令人担忧。一个大二学生必须得从高中词汇开始起步。对于很多“务实”的老师来说,劝退其实是最理性的选择。
我给他的战略部署很明确,
一是认清现实,二是放下焦虑
。然而,锦钊作为一个明显“有故事”的人,一开始是带着创伤性记忆上路的。各种敏感、焦虑与恐惧纷至沓来,就像他童年的梦魇,时刻阻碍他进入学习的正轨。速度奇慢不说,他还会经常给自己挖坑,跳进去之后却不知道怎么自救。我多次给他做疗愈性工作,记得有一次我在公路旅行,就在海明威的故居基韦斯特(Key West)的一个雨夜,在一家民宿的露天泳池旁,和他用微信沟通学习进度。其他人下泳池度假,我打开电脑给学生做“精神分析”。
对于心态间歇性崩溃的他,清晰的目标感能够抵消创伤性记忆带给他的拖延症。在经历一年的持续挣扎后,他逐渐走出了阴影,从读原版儿童小说到托福词汇,他开始拥抱英语学习的乐趣。
作为导言,这里只能省略一万个字,但简单来说,
关键词是“耐心”。
当他学习《追风筝的人》并完成人生中第一本英文小说的自主阅读,他很欣喜,似乎体会到了书中主人公阿米尔的救赎——你要与过去和解,你要摆脱焦虑与恐惧,你要鼓起勇气。之后,他学完了西方哲学史,开始自己恶补世界历史。他也联系上了芝加哥大学毕业的人类学教授,开始暑期在浙大的助研工作。一切都开始走入正轨——焦虑最大的敌人,也许就是耐心。
锦钊最近已经顺利来到南加州克莱蒙研究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开启了新的旅程。
从本科一所工业大学建环系的郁郁不得志,通过一番挣扎与英语准备,他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每个学期有6000美金的奖学金,
还
结交到了
能够和他聊哲学和时事政治的志同道合的人
——这一切终于有了阶段性收获,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英语的学习对很多中国的孩子而言是场噩梦
,对我而言尤甚如此。甚至它对我的意义是超越一个学科涵义的。它身上凝聚着我成长过程中的曲折,艰辛与自卑。同时也反映了当代学生在现行教育体制内的种种挣扎。在此,我想将我坎坷的心路历程展现给大家。
1.童年:恐惧的起始
我对英语的恐惧从童年就开始了,我印象很深刻,那是小学二年级刚从济南转到北京。当时就被北京的英语教育直接吓坏了,之前的学校一年级是不教英语的。而北京的那个学校从一年级就有英语教育,有每周两节的外教课,很多孩子更是从小就有自己的外教陪伴。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知识的储备,没有语言的环境,甚至更可怕的是作为一个刚刚从外地转到北京的学生,我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尽管大家都很友好,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难言的差异感。上课的我也根本没办法跟得上老师的节奏,每次看到考卷我只能两眼发呆,而当时又很胆怯于陌生的环境,无法与老师讲出我的痛苦。再加上我的父母都很忙,是爷爷奶奶在照看我,他们对于英语教育是一窍不通。除了搬出学习就会进步,努力就会成功之类的宣传口号似的教育话语之外,毫无作用。所以每次考英语的时候我都极度的恐惧,好几次考试的时候我直接就哭出来了,根本答不出题。这种恐惧最后就化作了一个徘徊在我头上的幽魂,成为我英语学习挥之不去的梦魇。
幸亏我当时还小,接受新语言还是很快的。大概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即适应了环境,英语也将将开始有起色。不过生活又给我开了次玩笑,我又一次转学了,从北京转回了我的老家,山东的一个县城。英语的学习又一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恐惧直接变成了厌恶。那时候县城的小学还没有很好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直接由数学老师兼任,教的倒是简单,但变得异常的鄙陋。比起英语的表达,英语的理解,老师更在意你字母撇写的好不好看,你的竖够不够长。与我之前接受的英语教育理念产生了严重的冲突,再加上我又一次成为了“异乡人”,那种孤独感,胆怯感,差异感,在英语学习上爆发的尤其严重。根本不想听老师讲的课,对那个老师也极度地讨厌,时间一长,当我从北京学来的知识慢慢用光的时候,我惊恐的发现那个幽魂又回来了,我再一次无法答出任何的英语考试题了。
2.初中:畸形的模式
如果说童年铸就了一个恐惧的幽魂,那初中的学习就彻底僵化了我对英语的理解。初中我进了济南的一所寄宿制学校,那正是“衡水模式“火遍全国的时候。经过几任校长的改革,我们初中也变成了那种极致疯狂的学校,跑操,查寝以及最有名的食堂前背单词,跑操前背单词等等现象都随处可见。最要命的是那里的环境是一种扭曲的学习环境。在狂热的分数崇拜下,分数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是一种阶级的划分。分数高的学生就好比旧时的贵族,天然身上就带有光环,享受着自信,崇拜和身份的优越。分数低的学生在那个环境里天然好像就低人一等,说的话也是没有分量的,这无形之中就在消灭着你的自信,让你做事和思考都畏首畏尾,充满了自卑。独立思想诞生在那里更是天方夜谭,毕竟那是一个连你看世界名著都算是大逆不道的地方,因为你耽误了做题的时间。我不止一次被老师愤怒的教育,“你看看,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考好么,你的时间呢?都在看闲书,而别的同学呢,他们利用你看闲书的时间多做了多少道题!这就是你们的差距,也是你为什么考不好的原因!”时间在那里被控制到了分秒,那相对应的,极致压缩的背后一定是对效率的极致追求,所有违背考试这个最终目标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
2.1 食物链
我的英语在这种环境下转化成了一种极致功利主义。早读就像李阳疯狂英语附体一样的背单词,大吼大叫,摇头晃脑,似乎声音越大,成绩越好。然后上课就开始疯狂地讲语法,做阅读。试卷,课本成了英语输入的唯一来源,成绩定义着你英语的好坏高低。但很有意思的是,那种环境下,其实有英语真正“好”的同学,他们从小就有良好的英语环境,初中托福就能拿了好成绩,有的是热爱音乐,会唱大量的英文歌曲,他们对于英语的理解是更深刻的。他们既能拿高分,又不是在死读。于是在同一个系统中就产生了两种相反的推动力,一种是“好学生”,他们热爱英语,对英语有着独特的理解,没有被应试系统同化了思想,反而享受着系统给予他们的馈赠:一方面是因分数高带来的优越感,自信心;另一方面是疯狂背单词,疯狂学语法,在“考试食物链“中给他们带来了稳固的地位,能够让他们更加自如地在课外去享受英语;而另一种是“差学生”,他们恐惧英语,为英语感到自卑,分数更是低到无下限。这个时候“老师“就会出现在”差生“的面前,开始批斗式的教育,无外乎告诉学生,“你看看你早读用心背了么,语法认真听了么,上课走神了么,这就是你考不好的原因。为什么你不行,你看看别人,人家考得好原因就是努力!再看看你,要点脸行么,你怎么就不长进呢”,体罚在这里也是家常便饭。
羞辱式的教育摧毁了学生的信心,更是摧毁了学生的独立人格。学生会将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转化成自我怀疑,认为自己这么差的原因就是被这套系统同化的不够完全,自己的苦行僧式的生活还不够彻底。于是“内卷”成为一种体制内生逻辑,早操前背单词,食堂前背单词就不足为怪了。人数一多,形成了一种氛围,一些“好学生”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开始背单词。作为有信誉背书,有影响力的好学生一加入,更加巩固了这套思想在一般学生心中的地位。同时,要知道这套体系是与那种固化的应试考试内容符合的,语法,单词,作文中固定的套句,再加上纯由本校老师操刀的考试题,内容一定大部分符合课堂上所讲所说,拓展只是略微的。自然而然,你同化的够彻底了,分数也就能到一个中上游了。成绩一改变,作为一个分数阶级制的环境里,荣誉,赞扬,仰慕,老师的认可,就会纷至沓来,所有的之前所受的精神痛苦,学习时的扭曲压抑,甚至于生理上的折磨,在这一刻都化作极度的成就感和狂喜。说真的,我从离开那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那样的极致的成就感和兴奋。最重要的是你会变成一个这套教育理念彻底的狂热信徒,到这一步,你就真正的与这套思想融为一体了,你会觉得你的成绩就是它给予的,不够优秀就是因为不够虔诚,尽管永远不可能通过信仰它成为一个真正的英语“好学生”。
2.2 自虐式地学习
再回到我的身上,刚一进这个学校,我是不适应的。从小的学习生活环境的巨大转变,让我变成了不善于交际,极度敏感的人,而且还与环境格格不入,让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异类会遭受打压。更要命的是山东是一个极其看重成绩的地方,我妈妈的身边又到处都是“邻居家的孩子“,再加上我的成绩又不理想。慢慢的她就变成了最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冷战,对抗,成了家里的主旋律。她当时也成为了学校羞辱式教育的铁杆盟友,认为一切都源于“不努力”,我从学校到家里再也没有一丁点躲藏的地方。我现在忘不了初中我上英语补习班时,因为实在是太痛苦了,我背书的时候直接哭出来了。后来我妈把我接到亲戚家,和亲戚谈论此事,那个叔叔用一种看逃兵似的鄙视的眼神看着我,甚至嘲笑出声了。成年人的无心举动,对于敏感的孩子可能就是致命的打击,这成了烙印在我心中的伤疤。
敏感孤僻的人最容易在高度集体化的组织中获得归属感,最容易沦陷于狂热的信仰。当经过初一的自我规训之后,初二后,我拼命的想要融入这里。我成了跑操口号声音喊得最大的那一个,成了宣誓最声嘶力竭的那一个。最重要的是我拼命的在渴求着能够融入这套系统,我初二的时候只要一困,我甚至会不停的拿巴掌扇自己的脸,就是渴望着多清醒一下,多学点东西,吃饭的时候速度越来越快,只求能够多节约点时间。自虐式的学习换来的是大量的练习,练习多了自然就有了反馈。我的成绩得到飙升,班级排名提高了二十多名,成了班级的中上游。自然我也得到了更多的老师的赞誉,同学们的羡慕,家长的认可。角色转换带来的狂喜充斥着我的内心的世界,这对于一个自卑却狂热的学生简直就像一个信徒通过虔诚的仪式得到了上帝的救赎。从此我的自我精神与人生追求彻底的与这套思想融为了一体,那个时候我是它最坚实地捍卫者。如果成绩很差,还不自虐似的“努力学习“在我看来简直是学生中的渣滓。就好像当时那些”羞辱式教育“老师对差生的认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