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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了几次“婆家”过年,也没把自己嫁出去

周国平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2-18 19:33

正文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经历最奇特的写作者,

子鱼

她是从村主任转行过来的。

她出身农村,北漂几年,好容易混成北京人,

又回农村民选成了一个村主任

她不到三十岁,管理2000口人的矿区大村,

她跟小官斗智,与恶霸斗勇,

在基层的

清水里呛过,

血水里泡过,

盐水里滚过

她给村子建学校,修广场,改村部

还给村民分过一千万块钱。

她跟泼妇打过架,和流氓动过手,

如今,她洗尽铅华,华丽转身,

开始写作,

长篇小说《我那声名狼藉的父亲》

根据她的农村见闻写就,公号正在连载。


她以一枚女子的温婉和坚定,

写情爱,写人生,写世间百态,

文字温暖、朴实,接地气,

你可能在十点读书,青年文摘,慈怀读书会

看过她的文章:

《我和一个矿老板的忘年交情》

《她去了几次“婆家”过年,也没把自己嫁出去》

《有一种白头,叫凑合》

《每一个爱三毛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荷西》

《金庸小说里最狗血的一对夫妻:裘千尺和公孙止》

《有些亲戚,当断则断》
《婚姻这道题,你解好了吗?》

《奶奶的棉田》

......


她是公号写作圈

最具文学色彩又接地气的人,

她的公号,基本不追热点,

除了虚构小说,全部取材烟火生活,

偶尔煲点鸡汤,基本无毒。


长按二维码,可关注,

关注后,后台回复“目录”二字,

可弹出她所有文章。




下面是她一篇最火爆的自传体散文。


奶奶的棉田




作者:子鱼


【1】


我奶奶生于1930年,是地主的独生女儿,我奶奶的爹虽是地主,却没有娶很多小老婆,自然也没有小老婆们为他生儿育女,我奶奶就成了她爹的掌上明珠。据我奶奶自己讲,她小时候上过学,并且上了好多年,要不然她也不会到了70多岁,还能看《红楼梦》。


我奶奶是在上学过程中认识我爷爷的,我爷爷是个小地主家的孩子,比我奶奶小两岁,我奶奶说,我爷爷打小就娇气,每天上学,他妈不给他买个肉烧饼,他就不进学校大门。

其实我爷爷也挺可怜的,打小亲妈就死了,天天给他买烧饼的是继母,也就是我的太奶奶。

太奶奶一辈子没生养,视我爷爷如宝,后来她老了以后,调了个个儿,我爷爷,视她如宝。

我现在还记得太奶奶的样子,满头白发,瘦骨伶仃,整天穿一条很肥很肥的裤子,裤腿像两条口袋,每次上厕所,一双小脚倒腾得两片“口袋”噗噗作响,更有趣的是,她还爱一边走路一边放屁,叽里咕噜,一串一串的,我那时候小,看见太奶奶上厕所,就笑得直拍大腿。

我奶奶和我爷爷的命运扭结到一起,完全是因为一个历史事件。

1948年,国家快解放了,一些省份开始土改。学过历史的都知道,土改就是消灭地主阶级,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结束封建土地制度。了解历史更多一点的,或者读过一些以土改为背景的文学作品的,或者祖辈有过亲身经历的还知道,土改其实并不像课本里写得那么云淡风轻,那个过程是充满血腥的,单凭那“消灭”两字就知道。

那时候所谓的地主,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良田千顷,瓦屋三千,那是太平年代的地主,我奶奶那年代,中国连年战争,哪还有什么泼天富贵,她家也就是比一般人家多些土地存粮而已,但无论如何,还是比普通农民富裕,所以我毫无疑问的,我奶奶家在被消灭的范围之内。

那年我奶奶18岁,当时的小道消息,不但要没收地主的房产土地,连地主的小老婆和闺女们,也得由穷人瓜分了。这是态度好的,态度不好,直接打死。

我奶奶的爹很有政治觉悟,知道在颓势面前,任何挣扎都等于找死,他根本没打算去抵抗,早早地把房契地契打理出来等着上交,他没有小老婆,不怕被瓜分, 但他有个心病,就是我奶奶。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宝贝闺女随便被人嫁给穷人,其实到这份子上,他已不怕把闺女嫁给穷人,但穷人里也鱼龙混杂,摊上个无赖怎么办?

他盘算了大半夜,跑去了我爷爷家,他跟我爷爷的爹,也就是我太爷爷说,要把我奶奶嫁给我爷爷。

我太爷爷一口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他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自己将来被“打倒”后,儿子能娶谁还不定由谁说了算,与其那样,不如自己做主娶个知根知底人家的好姑娘。

我奶奶和我爷爷闪电般地就结婚了,那年我奶奶18岁,爷爷16岁。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父母闪电般地被打倒了,然后就是旷日持久的电闪雷鸣。

我奶奶的爹上交了所有的房产土地,队里人还是不信,每天到家里搜查一番,搜不出东西就把我奶奶的爹娘绑到村头的大柳树上。我奶奶的娘有一枚金戒指,是结婚信物,确实不想上交,在一次搜查中,她把金戒指慌忙扔进灶膛,第二天回家一看,灶膛的炉灰被扒了出来,金戒指不知所踪。

我爷爷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家里所有的房子都没收了,全家老少被赶到了村头一个最破的房子里。我爷爷有个哥哥,就是我大爷爷,大爷爷有个儿子,也就是我堂伯,那年四岁,极伶俐的一个小孩子,从大宅到破屋,环境骤变,小孩子心性聪明,知道不是好事,也跟着着急上火,结果高烧不退,生生烧成了哑巴。

我奶奶的爹最终活活被折磨死在了村头的大柳树上,我奶奶的娘也抑郁而终,我太爷爷也没能撑多久,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小脚的太奶奶。我这太奶奶能活下来,也完全是因为心路宽绰。

我奶奶从一个地主家嫁到另一个地主家,其实是一样的命运。

我有个好朋友,我们经常聊各自的家族史,他说:“你那算好的,我爷爷是被自己的亲堂侄一枪打死的”。

【2】

土改之后,我奶奶的人生也开启了漫长的苦难历程,在1948年到1970年间,她接连生了我大伯、我大姑、我二姑、我爸、我三姑四姑,算上夭折的三个,一共生了九个孩子。

这几十年,是非常非常苦的,政治运动层出不穷,合作社,人民公社化,大跃进,文革,应接不暇,土地分了又收,收了又分,一会儿敲锣打鼓吃食堂,一会儿全民上下齐挨饿。唯一不变的,是我爷爷奶奶作为地主阶级“余孽”,始终被监视打击,比一般人的生活更苦。

但是我爷爷奶奶这两个地主家的公子小姐,愣是硬生生地扛起了一家十几口的生活。我爷爷学会了全套的农活,赶车沤粪,春种秋收,我奶奶也学会了修枝剪草,裁衣补鞋。

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婚姻很特别,我印象中,我爷爷一直都是发怒、发怒、发怒,我奶奶一直都是处变不惊、处变不惊,我爷爷发完怒,就会像犯错的小狮子一样蹭到我奶奶身边无声忏悔,我奶奶还是处变不惊。

总结来说就是我爷爷一直在发脾气,我奶奶是一辈子也没发过脾气。

有一年,我奶奶辛辛苦苦攒了二斤糯米面,配上点花生芝麻,做了一顿年糕,我爷爷吃了一口,又发怒了,一下子把年糕甩到了厢房上面,生气地说:“不甜!”

我爸爸和姑姑们捧着自己手里那一小份,望着粘在房顶的年糕,心疼得直掉眼泪。

到了晚上,姑姑们睡下后,还是我奶奶爬上房顶,把那块年糕抠下来,又捧给我爷爷,我爷爷哭得像个小孩子,他知道,就是这不甜的年糕,我奶奶都没留自己那份,家里太穷了,再也不是他每天吃一个肉烧饼的年代,他还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奶奶,再没人把他当一个少爷了,而我奶奶自己,是早不把自己当小姐了的。

那一块不甜的年糕,被我爷爷奶奶细细拣掉沙子,一人一口分吃了。

【3】

物质的困难都还好捱,我爷爷奶奶的一生,最苦的是一直在不断地失去,失去。

他们失了自己的父母,紧接着就一个个失去自己的孩子,有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那年代,死个孩子就像死个小猫小狗一样容易。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能进坟地,都是找个草席一卷戳到山里等鸟兽掏吃,据说吃得越干净越吉利。

我爷爷每次背自己的孩子上山,都哭得稀里哗啦。

我爸爸下面有个小叔,长到四岁夭折了,我奶奶经常跟我提起他,说那小叔是所有孩子里最早慧的,长得好看,嘴巴也甜,说起话来叽里咕噜一套一套的。只是太不幸,长到四岁的时候,出了一种疹子,据说出这种疹子,不能见风,不能见白,什么白色都不行,只要躲开这两样,熬过七天,就好了。

小叔出疹子的时候,我奶奶把家里所有的白东西都收了起来,连团白线都不放过,可惜,到第五天上,突然天降大雪,我小叔看了一眼窗外的茫茫大雪,当天就发病,第二天就死了。

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我曾怀疑过我小叔本就重病不治,我奶奶愣赖在了一场雪上,但我奶奶十分肯定地对我说,就是不能见白,我小叔是因为雪,村里另一个孩子是见了锅里的白豆浆死的。

我从不敢怀疑老人的智慧和经验,在农村,很多事情都是解释不了的。

小叔叔的死,对我奶奶的打击挺大,很多年过去,我都长大了,她还在念叨:应该把窗户蒙上来着!

我奶奶还失去过一个儿媳和一个孙女,是我大伯的第一个媳妇,这媳妇一进家门就有病,常年炕上躺着,不但没能对公婆尽孝,反而是婆婆一直伺候到死。家里有点好吃的都给她吃了,有人来看望她,我奶奶还得想方设法弄饭食招待,有时家里半斤小米一个鸡蛋都没有,我奶奶就拉下脸面去邻居家借,以后再双倍奉还。

这媳妇病中还生了一个女儿,由于身体太弱,没奶水,孩子生下来两个月夭折了,没过多久,儿媳妇也随着夭折的孩子去了。

发送完这个媳妇,家里更是一贫如此。我奶奶常说那个儿媳妇是她前世的冤家,这辈子到家里讨债来的,她觉得为那个儿媳妇担受的一切,都不委屈。

【4】

生活终于好过一点,是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土地又分了下去,俗称“大包干”,我爷爷奶奶终于摘掉黑五类的帽子,不再是人下人。

1982年正式分地,我奶奶正好分到了她爹当年的一块土地。

历史兜兜转转,路过了原点。

那一年的春耕之前,我奶奶准备了果品酒水,在地里燃香祝祷,跟自己的父亲说了好多话,那一天残阳如血,把温软的土地映得通红通红,我奶奶瘦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地上徘徊,像一只南归的小燕,凄惶可怜。

那块土地,她后来只种棉花,我家里所有孩子们的新婚被褥都出自那块棉田。

摘掉了地主的帽子,没了身份的桎梏,地主阶级头脑灵活的一面立马显现出来,我爷爷觉得光靠种地不行,就和我大爷爷一起学了一门木匠手艺,我哑巴大伯和我大伯、我爸也都跟着他们学会了木匠。我爸最有天分,去别人家只要看一眼人家的家具,回家他就能打出来,那年代的手艺人吃香,我们家一下子又成了村里的富户,我出生没多久,家里就有一台黑白小电视了。

可好景不长,我爷爷奶奶一生最不堪忍受的失去也来临了,我五岁那年,我爸爸,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干活时,一块木板直接插入脖子,被割断了大动脉。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爸爸死前的样子。

当时我正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玩耍,突然听见自家院里嚎哭声起,我颠颠地跑进大门,见我爸爸躺在水泥台上,脖子上堵着一条大枕巾,枕巾已被血洇透,水泥台上也是大片大片的鲜血,我一下子吓傻了,当时我爸爸还有意识,他扭头望了我一眼,一行热泪滚滚流下,融入了血里。

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我就是靠着这一眼的余温,撑过了几十年的荒原岁月。

他被人抬上了车子送去医院,还没到医院,就断了气,又抬了回来,发送他的整个过程,我一点印象没有,就像从记忆里抹去一样。

我就这么失去了自己的父亲,爷爷奶奶失去了儿子。爸爸做的那个木工活,是帮别人打一口棺材,纯义务,结果他却比那个棺材的主人更早一步睡到了自己的棺材里。

【5】

不久我就随妈妈改嫁到了另一个村子,这个过程我也没印象,只知道自己明白过来时,歇斯底里地要回家。

我爷爷也受不了离开我,他骑着自行车走30多公里去新家看我,到了新家,我们走到山上,坐到一棵大松树下,我在爷爷怀里,一遍一遍地摸爷爷满是胡茬的脸,爷爷一遍一遍地摸我毛茸茸的小辫子,祖孙两个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八岁那年,攒了5块钱,自己跑到班车站,坐车回了爷爷家,这是我蓄谋已久的事,我发誓再也不回新家了,我没办法离开爷爷奶奶,我从小就是在奶奶的被窝长大的,没了奶奶的气息,我根本睡不着觉。

第二天,我妈找来了,我远远地看见她进村,就偷偷跑到姑姑家柴房,姑姑家没人,因为姑姑在爷爷那。

他们当然找不到我,我在姑姑家的柴房呆到下午,饿得头昏眼花才看见我妈哭着离开。我妈走后,我回家,见到爷爷奶奶,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那时正值盛夏,家里还停电了,电扇转不动,我怕热,奶奶就坐我身边给我扇扇子,我半夜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天已大亮,奶奶还在给我扇扇子,我看见爷爷痴痴地望着我,眼睛红红的,他又哭了!

我妈再来接我的时候,我还是跟她回去了,是心甘情愿回去的,因为我发现,看着我妈哭着离开的时候,我也受不了。

这是我一生做的第一个决定,此后我的所有事,再也不需要别人帮我作决定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妈那次没接着我,回家就病了,打了七天点滴,还听说我妈第一次接我那次,爷爷奶奶就和我妈谈判要把我留下,我妈坚决不同意。

我由我妈照管长大,但每年的寒暑假,一天也不在家呆着,必然跑到爷爷家。我很小就会坐班车,还会和卖票的讲价钱,理论是我人小不占地儿。

我爷爷奶奶刻意不大跟我谈我爸,我也尽量不在他们面前提,我们双方都觉得这个痛对方承受不起。

姑姑们跟我说,我爸的死,对我爷爷奶奶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我爸爸刚走时,我爷爷天天去坟地哭,我爷爷这辈子,最不吝惜的就是眼泪,从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但哭,还扒我爸的坟,我三姑四姑天天得去坟地找他。

后来不去坟地了,就在家哭,靠着被垛,要么想我爸,要么想我。我常常觉得我这个爱哭的毛病一定是遗传了爷爷,但哭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的优点也是遗传了我爷爷。

我从没见过我奶奶因为我爸的死掉过一滴眼泪,也许背后掉了很多,我没见到。

【6】

大概有二十年的时光,我每年至少一个月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90年代以后,日子好过多了,奶奶再也不用去地里干活,更不用去借鸡蛋,她又当起了大小姐,她整日整日在家待着,她出门,顶多是去菜园摘点菜,她在家听戏、听评书、看书、养花、收拾房间、给我们讲故事。

我在妈妈家从来不着家,到处疯跑,到奶奶那,老老实实地跟她待着,陪她修剪花枝,陪她把一捆韭菜从烈烈的晌午择到日暮西山,听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讲她自己的小时候,讲爷爷和太奶奶,讲那些苦难岁月的辛苦挣扎。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如我这一个奶奶。

我奶奶唯一亲力亲为的农活,就是去棉田里摘棉花,棉桃成熟的时候,秋高气爽,风轻物静,我和爷爷奶奶,藏在漫漫棉田里,雪白的棉花热烈绽放,天上白云缠卷,交相辉映,单田芳在收音机里呜呜喳喳地讲着白眉大侠的故事,爷爷偶尔又会因为什么事情发个脾气,奶奶也不理睬,我看不过就替奶奶抱不平,他就孩子一般气呼呼地不说话了。在我们家,除了我,没人敢顶撞爷爷。

爷爷奶奶对我宠溺无边,我要是做错了事,他们也会教训我,我小时候孤僻没礼貌,见了人,喜欢的就说句话,不喜欢的,就不理。有一次一个我不喜欢的亲戚来家里,我没打招呼,亲戚走后我爷爷就怒了,大骂了我一顿,奶奶又细细地教我道理,告诉我什么叫做教养。

我奶奶听戏从来不听《白毛女》,有一次我写作业,大声念周扒皮那篇课文,奶奶很严肃地告诉我:“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是周扒皮,每个阶层都有好人和坏人,地主阶级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自有它的优秀属性,否定所有地主,就等于否定整个中华文明。”

这是原话。

我在政治和历史方面的清醒,最早就来自于我奶奶,是她告诉我:这个世界,存在欺伪。

【7】

随着爷爷奶奶年岁渐老,我开始特别害怕一件事情,就是怕他们死,我奶奶三十岁就有冠心病,一犯病就佝偻在炕上一言不发。

每每想到他们会死,我就万箭穿心,有一次,爷爷偏偏跟我说什么他们死了以后怎样怎样,我听了嚎啕大哭。我一哭,爷爷又哭了。

我爷爷特别害怕死在奶奶前面,他没法想象没有奶奶的生活该怎么过,我也一度以为,奶奶身体不好,会比爷爷先走,可没想到的是,还是健壮的爷爷先病了。

2009年,爷爷查出前列腺癌,那时我正怀着子鱼,身体的不便,家事的拖累,爷爷的整个病期我都没能回去看上几次。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爷爷奶奶要强,不愿意拖累儿女,整个病期,几乎都是奶奶照料,奶奶80斤的身体,扶着高大的爷爷上厕所,艰难可想而知,癌症后期,疼痛难忍,奶奶就整夜整夜地给爷爷按摩,疼得受不了时,爷爷照样还会发脾气,发完了脾气照样还会哭鼻子。

奶奶始终都是那样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对于从小就活在爷爷奶奶会死的恐惧当中的我来说,上天让他们活到我结婚成家,已是一万个感激,但还是贪心地希望爷爷再活久一点,久一点,久到能看一眼我的孩子。

还是没等到,噩耗突然就传来了,2009年7月26,爷爷离世,我奔丧回家,哭倒在爷爷灵前,几次差点晕过去。我那35岁一米八身高的哥哥,死拽着爷爷的寿衣不许入殓,一个男人惨烈的哭声,是谁也受不了的。

我们全是爷爷奶奶教养大的孩子,根本无法接受这么痛的死别。

爷爷的死,我才第一次见到奶奶的眼泪也如此之多,她终于像我和爷爷那样,哭得像个小孩子。

爷爷走后,奶奶变了,变得没精神,书也不听了,戏也不看了,她养得几十盆花,一年之内全部枯死。看到这些,我就知道,奶奶的离开也不会远了,花事就是人事。

或者奶奶自己早已存了弃世的心,渐渐开始安排后事,今天跟这个交代一句,明天跟那个交代一句。有一件后事让她纠结不已,就是她的五枚袁大头。如果不是她自己说,家里谁也不知道她手里还有这么几个东西。

她说那是她爹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几十年拼了性命保留下来,现在她要走了,却不知道这几个洋钱怎么分配。她还剩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给了他们,又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也算顶着一房人家,但给了我,那五个儿女必然有人漏下。想着全给孙辈,又放不下自己的女儿们。

这事儿把一生淡定的老太太难坏了。

最后还是我帮她拿的主意,五枚洋钱,四枚给姑姑们,剩下的一枚直接给哥哥,哥哥顶大伯的,我只要她那架看书的老花镜和爷爷喝酒的酒盅,我觉得,相比于洋钱,这两个带有体温的东西,更能安慰我剩下的人生。

奶奶从此再也没有心事了,安心地等着离开,终于在爷爷去世一年半后,奶奶安然辞世,没经历一点病痛折磨。

那是2011年的二月二十六,三十岁就患上心脏病的奶奶,活到了81岁。

她一生的使命好像就是为了照顾爷爷来的,爷爷没了,她也就萎了,我们这些在爷爷葬礼上哭得惊天动地的孩子,在奶奶的葬礼上出奇地冷静,我们心甘情愿地送别他们,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那么一个爱哭长不大的爷爷,如何忍心不还他一个奶奶呢?

世间爱情千千万,都抵不过一句,生死相依。

【8】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都去了。

我虽然甘心送奶奶离开,但思念的痛苦却不能减去一分,我常常在梦里哭醒,甚至真的希望这世界有魂灵。我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人生几十年,吃那么多苦,终成虚无,值还是不值?那么多的爱换回来那么多的痛,该还是不该?

这种状态终于把我推向了佛门,2012年,我看了很多佛学书,学了很多佛学理论,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开始用因果论解释世界,用轮回说勘悟人生,没想到这些困顿,在这里还真就开解了。

我不是在宣传佛教,不管什么理论,能让一个人强大起来,走出精神烟瘴,就有它的价值。

何况有此经历的不止我一人,大名鼎鼎的金庸,在事业的高峰期,大儿子突然在美国自杀,精神崩溃之下,只好去佛家找答案,终于创作出了那本佛教思想浓厚的《天龙八部》。

众生皆苦,本来就没有例外。

我奶奶从来没接触过佛法,但自带佛性,我兜兜转转看了那么多书,最终还是看回了她那本翻了一辈子的《红楼梦》。

《红楼梦》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空”字。

她早就了悟了。

如果我在世人眼中还算有点小才,还算有一些优秀品质,那都是爷爷奶奶遗传教化给我的,他们的教育从来不止于当时言语,他们用一辈子的姿态告诉我一些道理,有些道理常常是当时不明白,要等我有些年龄阅历后才猛然顿悟。

比如奶奶的那片棉田,我一直以为,那是奶奶对我们的一片深爱,直到去年写农村文章研究土改,脑子里突然晴空一道闪电,顿悟了奶奶的另一层心事,那雪白的棉花,除了爱,还有一种感情,叫做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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