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最后一期,《当代》刊发了山东大学文学院大四学生刘皓的中篇小说《信客向山》和短篇《马拉多纳安魂曲》,著名评论家、山东大学教授马兵为两篇作品撰写了特约评论《在场的往昔与畸零者的情动时刻》。这位出生于
2003
年的文学新人的小说发出后,立即得到了很多关注和好评;《信客向山》被《北京文学
·
中篇小说月报》
2025
年第
1
期选载。
1
月
9
日晚,在山东大学中心校区知新楼文学院
A717
会议室,山东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对刘皓刊发在《当代》的两篇小说进行了研讨。同学们结合文本细读,从当下的地方性写作和作为文学概念的
“
北方
”等角度
展开热烈讨论,既是一场真诚而精彩的作品研讨会,也是一堂生动又特别的文学课……
如有研究者要从代际的角度探究作家如何想象世纪末的下岗潮,刘皓的《信客向山》一定会是一篇值得关注的作品。与“新东北文学”的许多作品一样,凶杀不过是小说的外壳,其中隐含的是令人惊骇的逻辑——当沉默的受害者拿起屠刀,犯下新的罪行,更为沉默的历史才会吐出它的供词。但作者并没有过分渲染凶案的悬疑感,反倒以戏剧化的形式强化了它的传奇色彩,这也正是小说的异质性所在。以凶杀、悬疑为切口展开对于历史的叩问一直是“新东北文学”的一大特色,悬疑的设置既体现出作者拥抱市场的姿态,同样也切合了
80
一代作家还原历史现场的方法,即作为认知受限的在场者,根据碎片化的童年经验,剔除记忆中被虚造、扭曲的成分,为“落水”的父辈谋求一个历史的“真相”。而作为
00
后的写作者,刘皓并没有
80
后作家的在场经验,他的想象没有直接的经验性材料作为依凭,对记忆进行质证也就不再是一个必要的过程。但面对着父辈甚至是祖辈的惨淡光景,他也不可避免地承受着作为落水者后代的“精神创伤”,弥合创伤的诉求带来了身赴(而非重返)历史现场的冲动,而他的“缺席”则让他对于历史的想象呈现出浪漫化、传奇化的特质。
刘皓的《马拉多纳安魂曲》是一篇借由老人与足球的对峙,以微小意象与日常细节展开叙事,试图揭示个体生命在社会巨变后所经历的创伤与自愈过程的短篇小说。小说展现了作家业已成熟的叙事技巧,首先,小说巧妙地选取怀旧作为全文的线索,通过老人陈佐山对过去岁月的追忆视角,在温馨回忆与现实冷漠的对撞中形成叙事张力。其次,作品对诸多生活细节有着敏锐的捕捉与精当的叙述,从而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陈佐山的内心世界与生活场景。同时,刘皓巧妙地运用了象征手法,足球不仅是陈佐山年轻时的挚爱,更是他生命中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精神的象征。此外,作品的结构明晰,为讲好故事服务,通过回忆与现实的交替呈现,让读者清晰地看到陈佐山生命历程的起伏与转折,以及他在怀旧与现实碰撞中逐渐觉醒的心灵历程。小说若再一步臻美,或许可以为陈佐山与足球的对峙过程中突然看到场上站着
11
个干练的自己这一情节增加一些铺垫,逐步引导读者进入他的幻想世界,让这一情节的出现更加自然。此外,如果能够将陈佐山的个人命运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相结合,深入探讨怀旧与现实、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作品的主题深度将会得到进一步提升。作品主要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虽然能够较为客观地呈现陈佐山的内心世界与生活经历,但在某些情节的处理上,叙事视角的局限性也显露出来。如果能够在叙事中适当加入陈佐山的第一人称视角,让读者直接听到他的内心独白,可能会使作品的情感表达更加直接、真挚,增强读者的共鸣;也可考虑加入妻子的视角。
《信客向山》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南北的问题。因为在小说中,一个地域在社会、经济状况方面的运作和变迁,以及此背景之下个人和家庭在经济、生活状况的窘迫和压力构成了人物所面临的重要困境,也成为人物进行思维和行动的一个重要动因。南方与北方可以构成对阶层的隐喻。不过比起这个,更有意味的是小说中南北位置的飞速变动和相对化。比如
1986
年宋步云进入剧院,受尽冷眼。到
1991
年她“正式扮角儿,剧目颇多”。颇有意味的是,骆丰年也是在
1991
年迈入了人生最辉煌的阶段。可以说,二者都完成了从北方到南方的跨越;
1995
年,剧院、工厂走向衰落,二人跌回北方;
2009
年,姜斌、老陶这些人的南方也缓缓崩塌。那么既然南北的变动如此频繁,那么如果一个人对这个涨落进行盲目又狂热的亦步亦趋,这对他的主体状况、人格构造意味着怎样的危险?我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看待宋步云和申光明的通信的。从一开始饱受生存焦虑的折磨,到在这个行业之中,找到了让自己充实、自在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找到了合道德、合生活的同时又是有意义、有乐趣、有挑战的那种构造和展开自我以及与他人相处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宋步云和骆卫东虽然分属于不同的行业,但是他们其实共享着某种相似的精神结构、自我构造。这些,是亦步亦趋的追随南方所无法给予他们的。后文中发生的暴起杀人、对杀人瞬间的反复“回心”、对除恶与不杀的召唤,也都应放在这个脉络中看待。
《马拉多纳安魂曲》和《信客向山》从起头开始,就将我们带进叙事的节奏里。无论是
“
细细地剃一遍胡茬
”
还是
“
走在平城公园的路上
”
,都让我们瞬间有了对人物的
“
第一印象
”
,这让我们无比期盼人物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接下来的叙事细节中,《马拉多纳安魂曲》的
“
松脆的奖状
”“
挪走呼吸机后留下一块灰白方格
”
一下便击中了我。这样的描述让语言富有了生动的肌理,是一个作家对生活细节精准的把控。《信客向山》中先写骆卫东他爸骆丰年带着骆卫东看《侠女》,后紧接写骆丰年因骆卫东打架而惩罚他。其惩罚的方式很有意思,是
“
兜了他一耳光,让他以后别往脸上砸
”
。话语背后的意蕴良多,说明他爸并不是严肃地惩罚他,而是有些欣赏儿子的不羁侠气,想说打得好,这才是我儿子;但作为老子,不能让儿子这样不守纪律,只好训一耳光。这也为后来骆卫东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提供了动机,能够让故事自然而然地推进,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马拉多纳安魂曲》中时间和地点的变幻和跳跃。开篇在陈佐山年轻时和足球有关的回忆中场景从路上转移到足球场上。随后时间开始往前推到找足球的过程,其中出现了大量的记忆符号,记忆物件的最深处是足球,是陈佐山年轻时活力的象征。随后是给球打气的细节描写,陈佐山不断试图对抗球中的气体,展现了一种久违的对抗的感觉。最后地点回到废弃足球场,陈佐山完成了想象中又一次冲锋射门,在前面无数受挫之下,迸发出个体尊严和不服输的意志。这些跳跃都是由小物件引起的,因此跳转并不突兀,反而很符合人在翻找过去的物品时,不间断去联想的一个过程,或许每个人在翻找过去的老物件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感慨,然后在脑海中去演练那些未竟的遗憾。从题目来说,《安魂曲》本来是表达用来超度亡灵,愿逝者安息的,所以不可避免都会有一种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的基调在小说中也有所延续,陈佐山妻子患病去世,自己下岗再就业
……
这些都是小人物在生活中的阵痛。同时乐曲的主旋律也是一种宁静的、唱诗班式的祷告,可以对应陈佐山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回望,有一种淡然的接受。但是这种淡然中也有不甘。乐章在持久的慢速中,也衔接了气势宏大的快节奏部分,就可以对应陈佐山与打气对抗,在想象中完成一次完美的射球等部分,这是文章气氛的高潮,是平凡之人不平凡的尊严抗争,最终想象回归现实,作品也在平淡之中走向结尾,再次迎合了灵魂安息的平静之感。
《信客向山》以多个人物的命运交织,还原了山西在不同时期的社会变迁,以子一辈视角还原时代记忆和历史现场。小说以
1987
年至
2009
年长达
20
年的时间跨度,涵盖了中国社会的多个重要节点。从
1987
年的晋剧院到
1997
年的春风歌舞厅,再到
2009
年的平城拆迁,作者以这些时间节点,展现社会的快速发展和变迁。骆卫东从一个叛逆的少年,到受申老师影响成为刑警,再到对父亲失踪的追查;宋步云从晋剧院的学员到春风歌舞厅的招待,再到最终的复仇者。骆卫东的调查线索、宋步云的复仇线索、宋庆国的运煤线索,这些线索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故事网。其中,申老师作为关键人物对宋步云的精神世界有着深远的影响。他不仅是宋步云在晋剧院的老师,更是她精神上的支柱。申老师通过书信和面对面的交流,帮助宋步云克服内心的恐惧,鼓励她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小说中一些超现实的细节描写让人印象深刻,如
“
一颗果核坠在原野,向前翻滚,卷出了一头大象
”
、宋步云逐渐融化的刀刃、邮电大楼的大钟表等。这些细节不仅丰富了故事的层次,也赋予了作品更辽阔的阐释空间。
我认为刘皓同学笔下的人物是有
“
气
”
的,一种侠气,这种气息让人物形象丰满且立体。这种侠气没有绝对的正义或者邪恶,而是亦正亦邪的分散在各个人物之上。这种
“
侠气
”
为人物的行为举止提供了养分,让他们看似不被人理解的举动因为这种武侠气和书中
“
聂隐娘
”
的出现相互照应而变得合理化。也许从整体的大故事中发现几起凶杀案发生的动机有些简略与缺乏逻辑联结,但是倘若细致地去讲述与分析每一个凶杀案背后人物的心理动机,我想这种
“
侠气
”
可能会表现得更为浓厚。其次是这篇小说的可视化程度很高,给阅读者带来了强烈的画面冲击。当看到书中的某个片段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勾勒出画面。例如文中有一处讲埋尸,男女望着火焰灼烧的场景,让我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风中的火焰》最开始的一幕,刘白的父亲在杀完人后放火烧车的场景。以及文章的结尾,在意蕴深长的留白处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可供无限想象的空间。小说中有很多相互照应与呼应的内容。首先是摇摇欲坠的邮电大楼和大钟表,它们作为一座城市的见证者,默默无声地完成了由生到死的过程。最初它们像巨人一样存在着,但是在故事的最后,它们虚弱地坍塌,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时代的崛起。还有聂隐娘的戏剧片段与宋鹏梦境的呼应,梦中的女子似乎既是聂隐娘又是宋步云,她带着宋鹏抛下过往长辈的黑暗。文章中强调了宋鹏很喜欢听宋步云讲童话故事,也很喜欢画画,这些特质都让他与文章部分的阴暗分割开来,彰显出人性中纯真的一面。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既有自己的阴暗面,也有在底层挣扎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决心。他们是在时代夹缝中生存下来的人们,也是时代的见证者。
刘皓:小说二题|新刊·发现
马兵:在场的往昔与畸零者的情动时刻丨特约评论
魏巍:在时间中成为历史——刘皓小说《信客向山》《马拉多纳安魂曲》读后 | 特约评论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