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的作品。每本我们会给出一点读后感。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新经典”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美国人总是隔那么几年,就会写一遍自己的历史,与时俱进,其中不少让人感觉应景,和时下的思潮遥相呼应得过于密切。但话说回来,这些历史学家都很有些抱负,坦坦荡荡用自己的视角写这个国家的历史——不管是进步自由主义史观,还是新自由主义史观,不管是牧歌西进还是带着忏悔,不管是哥伦布视角还是原住民视角,女性的,奴隶的——不至于害怕自己的作品沦为历史虚无主义。这让人羡慕。
相对来说,《美国小史》当下的意识形态色彩并不浓——对当下意识形态关注的多少、对当下正发生的事件如何取舍,背后实际上是考查一个历史学家的视野和眼光,看本书作者的这本书,表现还不错。
我们选取了第29章《进步主义》,发布如下:
考克西军自称基督共同军,他们使用的“共同”这个词让我们回想起约翰 · 温思罗普和清教徒们的“神圣共同体”观念,这种政府观与新工业世界所倡导的“成功源于奋斗”和“适者生存”迥然不同。温思罗普希望他的“山巅之城”不只是一处个人可以自由选择道路的地方。他相信:在共同体中,大家“紧密相连,如同一人。我们必当以他人之幸福为己任,设身处地,同悲同喜,一起劳作,一起承受”。与温思罗普类似,雅各布 · 考克西也期待政府能为共同利益着想,“能在人们遭遇苦难时帮助他们”。他说:“我们在此敬告我们的代表们……生存的挣扎已经变得太过激烈和残酷。我们来到这里,举起我们手无寸铁的双手,一起高呼:‘请帮帮我们,否则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都将凋零。’”考克西因为宣传这样的古怪观点而遭到逮捕。格罗弗 · 克利夫兰总统一语道破其中关键:“民众应当有爱国热情,应该自愿支持他们的政府,而政府的职能却不包括供养民众。”然而,当绝望和毁灭随着萧条扩散开来,改革者们开始推动政府采取措施。南部和西部的农民们首先行动起来。“划时代的大事件”给他们造成了数十年的苦难。他们从大银行贷款购买农场,通过巨大的铁路网运输谷物,铁路向他们收取的费用比向大企业收取的更高。当夏季的干旱毁掉他们的收成,或是小麦价格下跌,就会有许多人无力偿还贷款。这些人别无他法,只能借更多的钱用来购买来年播种需要的种子。一旦他们的债务累积到无法再借到钱的程度,银行就会收走农场,将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最开始,农民们结成被称为“农社”的地方社团。在农社里他们可以共进晚餐,可以举办集市,也可以发表演说讨论他们遇到的问题。农社帮助他们集资购买物资,还能让他们以更低的价格贮藏谷物。1892 年经济萧条来袭时,南部和西部的农民们组建了“人民党”,其成员被称为平民主义者,他们致力于呼吁分拆大银行和将铁路国有化。平民主义者们成绩卓著,以致到了 1896 年,民主党决定放弃格罗弗 · 克利夫兰的无为政府理念,提名热情洋溢的威廉 · 詹宁斯 · 布赖恩为总统候选人,因为他受到平民主义者们的支持。布赖恩善于点燃人群的情绪,能在一天之内发表 20 场支持政府干预的演讲。共和党候选人威廉 · 麦金利则恰恰相反,全无演说才能,因此他只在俄亥俄州坎顿他家的门廊上对小群听众发表讲话。他许诺只要当选,将为美国带来繁荣,并让工人们都能有“装得满满的饭盒”。麦金利可能是个乏味的人,但许多中产阶级都对激进的平民主义者们和愤怒的失业民主党人感到担心。共和党人警告说:穷人最想要的无非是“不劳而获的机会”。麦金利最终赢得了大选,人民党从此式微。罢工和骚乱四起,无家可归者在街头游荡,城市里到处都是面孔陌生的新移民……这样的情景吓坏了许多美国人,他们抗议说: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应该更纯洁—换句话说,美国人应该更像他们自己。这个国家应该更加统一,而不是被分为各种外貌不同、思维不同、行为也不同的人群。在 19 世纪 90 年代,看起来像外国人的美国人社群开始遭到歧视和排斥—也就是种族隔离。大学、社交俱乐部和度假区开始拒绝犹太人入内,虽然此前它们无此规定。诸如“美利坚保护组织”之类的团体推动通过拒绝移民的法律。(他们胡乱指责罗马教皇正在鼓动天主教徒移民杀害美国人。)出于对“纯洁化”的向往,美国的社会生活在许多方面都出现了隔离:黑人球员从 1898 年开始就无法进入各种大小棒球联盟,只好组织了自己的“黑人联盟”比赛;学校里也出现了种族隔离,不光将黑人学生,也将墨西哥裔学生与白人分开;在南方,各州议会通过更多的法律,将种族隔离进行到底,甚至连饮水龙头都分为“白人专用”和“有色人种专用”两类;更糟的是,这些新法律几乎让南方的非洲裔居民无法参加投票。当黑人们站出来挑战整个种族隔离观念时,最高法院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中做出判决:既然各州对待各个族群是平等的,种族隔离就不构成违法。这被称为“隔离但平等”政策。事实上,“隔离但平等”从未平等过。非洲裔居民专用车厢舒适程度较差;黑人学校从教育部门得到的拨款少得多;黑人公民也不能进入最好的餐厅和宾馆。种族隔离通过将所谓“次等人”拒之墙外,给他们带来了更多侮辱、仇恨和暴力。在西部,中国移民遭到殴打,被禁止从事农场工作;在东部,当罢工局势趋于紧张时,手无寸铁的波兰矿工遭到警察射杀;在南部,犹太商人们的店铺被夜袭的暴徒破坏,而非洲裔居民受暴力侵害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以上族群,约有 3 000 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被私刑杀害。白人暴徒们使用的方法包括绞刑、残酷折磨和活活烧死。大部分此类案件发生在南方,但在其他州也有发生。暴徒们对他们的计划经常不加掩饰,甚至会有大群人围观他们的行动,观众中有女人,甚至还有被学校放出来的孩子,如同过节。在急于维护“美国人的”美国时,太多美国人忘记了这个国家的宗旨:人人生而平等,和“我们必须紧密相连”。在种族歧视中,心安理得的富人和激愤的穷人都有责任,成长中的中产阶级也并非无辜。奇怪的是,同样是这个中产阶级,却又催生了一场新的改革运动,为政府注入了活力,让它能为更好的目标工作。虽然平民主义者带来改变的努力基本失败了,进步主义运动却获得了成功。这些进步主义者是什么人?他们并不持有同一种观点,也不来自同一个政党,但他们都赞同政府应该为共同利益做出更多贡献。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个体真的都拥有同等的机会吗?他们对此表示怀疑。假设一个是男孩,父母都很有钱,另一个是女孩,住在脏乱出租屋里,父母每天要工作很长时间,这两个人真的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吗?在那个年代,穷人常常因为贫穷而受到指责,一名牧师曾声称:“在这片土地上,仅仅是犯错误不足以造成贫穷。没有一个人的贫穷不是源于他自己的罪孽。”进步主义者们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认为人们会受到自己生存环境的塑造,如果能改变这些环境,就能让他们有变得更好的机会。他们坚定地相信贫穷不是一种罪过,而是社会运行中出现的问题。要帮助穷人,就必须改变这个社会。改革者们各自在本地开始行动。简 · 亚当斯在芝加哥买下了一座旧房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赫尔之家,并向有需要的邻近居民开放。赫尔之家变得越来越大,有了一个可以照看小孩的幼儿园,一个给成年人休憩的咖啡馆,一个图书馆,一个健身房,还有一些公寓。来到这里的人也是各种各样。一名刚刚结婚的 15 岁姑娘来到这里避难,因为她在工作时丢失了结婚戒指,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遭到丈夫毒打。还有一位失忆的 90 岁老太太,她成天不由自主地剥离墙上的灰泥,因此被好几家公寓赶了出来,她的成年女儿因为要上班,也无法照看她。赫尔之家的工作人员教会了这位老太太如何制作纸链装饰墙壁,而不是破坏它们。当一名贫苦的邻居去世时,赫尔之家会帮忙收敛遗体以备下葬。因为城里大街小巷堆满垃圾,简 · 亚当斯又变身城市垃圾监督员,推动市政府做好自己的工作。赫尔之家有许多工作和使命,因为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无穷无尽。现在,这个衰败的社区有了一个社区中心,也就有了希望。赫尔之家是美国第一个“社区服务中心”,到了 1910 年,进步主义者们已经在全国各地建立起 400 多个这样的服务站。亚当斯只是众多女性改革者中的一个,这些改革者最坚决的战斗大概莫过于对普选权(即投票权)的争取。从 1848 年在塞尼卡福尔斯举行的女性权利大会开始,女性们就一直在为此努力。一部分西部州在 19 世纪 90 年代开始允许女性投票—越是不拘礼节的地方,女性越能得到平等对待,然而东部和南部的男性拒绝这样做。新一代的年轻女性天天在白宫门前举行抗议,成为“无声的哨兵”。华盛顿警方将贵格会信徒艾丽斯 · 保罗和她的支持者们抓起来,剥掉衣衫,关进牢房,她们因此获得了许多同情,公众的观点也慢慢得到了扭转。到了1920 年,宪法第十九修正案终于赋予了女性在所有选举中投票的权利。72 年前塞尼卡福尔斯女性权利大会的与会者中,此时只有夏洛特 · 伍德沃德 · 皮尔斯一人尚在人世。同时,进步主义者中的男男女女也致力于市政改革,他们受够了肮脏的街道、收费不菲的有轨电车,还有高昂的水、电、煤气账单。各个城市通常都只授权一家企业运营这些基础设施,因为同一座城市里不需要三家水务公司各自铺设自己的水管,也不需要几家电力公司为相互竞争而重复拉线,但这就意味着,如果你要用水或用电,只有一家公司可选,它想收取多少费用,你就得付多少费用。进步主义的市长们设法让城市接管了这些基础设施企业,收取合理的价格。他们依靠专家来运营市政服务,而不是像旧式政客那样任用自己的友人—那些仅仅因为认识某人或者某人欠他们的情就能得到职位的人。如果一座城市可以被改造,那整个州同样也可以被改造。进步主义者们竞选州立法机构席位和州长,在中西部取得了最多的胜利。威斯康星州州长罗伯特 · 拉 · 福利特推行了一系列为人所仿效的改革,被称为“战斗的鲍勃”。各州开始对不合理的铁路运输价格进行管理,组成委员会对银行欺诈案和各种事故举行听证。这些委员会根据得到的信息来制定法律,规范银行、铁路和其他企业的行为。1898 年,40 岁的急性子共和党人西奥多 · 罗斯福成为纽约州州长。泰迪小时候体弱多病,视力不好,两腿瘦骨嶙峋,还患有导致呼吸困难的哮喘,但靠着好运(出生在富人家庭)和惊人的意志,罗斯福将自己的体魄锻炼得强健起来。他有一段时间居住在达科他地区,终日捕猎、骑马和照看牛群。他曾在欧洲登上过白雪覆盖的马特峰,并乐于与任何自愿者来上一场拳击或摔跤。和家人居住在州长官邸时,他“几乎每晚都会和孩子们玩胆量游戏”,甚至会用绳子把孩子们从二楼窗户降到地面。在纽约州管理事务的共和党巨头托马斯 · 普拉特对这位新州长抱有疑虑,认为罗斯福会是个敢跟他玩胆量游戏的改革者。不顾普拉特的反对,泰迪推动通过了一条法律,向有轨电车和电话运营商征税。这些公司此前都从州政府获得了专营权,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提供公共服务。这条改革措施通过之后,罗斯福又解除了州保险事务委员的职务。这位委员由普拉特亲自选定,从那些本应受他监督的公司那里收取了 40万美元。大人物普拉特愤怒了:这个泰迪开始像个平民主义者那样行事!更糟的是,人们已经在谈论选他再做一任州长。试图阻止这一切的普拉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1900 年,麦金利总统正在争取连任,那么为何不提名罗斯福做麦金利的副总统候选人呢?副总统几乎没有任何权力,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干不了。其他共和党巨头也赞同这个想法,但马克 · 汉纳表示反对,质疑说:“难道你们看不出,这样一来那个疯子和白宫之间就只隔着一条命了吗?”但没有人听他的话。麦金利获得连任,泰迪成了副总统。随后的 1901 年,总统在纽约州布法罗的泛美博览会上遭到枪击,枪手是一名铤而走险的工人。他暂时保住了性命,但状况很快恶化。罗斯福收到消息时,正在丛林深处攀登纽约州最高峰马西山。他连夜沿着遭雨水冲刷而变得泥泞的道路下山,终于赶到北克里克的小火车站,一封电报在等着他:“总统于今晨 2 时 50 分去世。”“疯子”成了白宫的主人。罗斯福当然并不疯狂,甚至也不是个平民主义者,他只是支持进步主义者的改革,并许诺为每个人带来“公平的政策”。在他的总统任上,大银行家 J. P. 摩根组建了一家庞大的新公司—北方证券,罗斯福为此感到焦虑。我们已经知道,摩根是美国最大企业美国钢铁公司的创始人。美国钢铁公司和北方证券都属于托拉斯,即由许多小一些的公司合并形成的超级企业。北方证券托拉斯将控制北方太平洋铁路公司、大北方铁路公司,以及其他西部主要的铁路和航运线路,再加上西部之外的许多企业。一名记者指出:“旅客能乘坐蒸汽船和火车一直从英格兰旅行到中国,其间一次都不用脱离摩根先生大手的保护。”罗斯福担心美国最富有的人掌握太多权力,于是把北方证券送上法庭,要将其拆分。震惊的摩根很快冲到了白宫。“如果我们做错了什么,”他对罗斯福说,“让你的人来找我的人,他们能补救一切。”而联邦司法部长—他是泰迪的“人”—插进来说道:“我们要的不是补救,而是阻止。”他们也的确做到了。北方证券托拉斯被拆分,泰迪从此被誉为“托拉斯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