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我们又围聚一块儿了。
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罗尔情绪高涨,美不自禁。穿上长统靴,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她们。夜风吹送,凉凉地抚摸着我们刚刚热烘烘的身体。白杨树比肩而立黑暗中发生沙沙地响声。月亮闪闪地在天幕下,也在运河的流水中静静地浮动着。我们并肩快步向回返。
罗尔说:“一份军粮面包看来没有白花。”
我一路沉默没心情说话,其实我并不感到满足快活。这时,前边有急速的脚步声,我们顺势藏到一颗大树后边。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个光着身子赤裸裸的士兵穿着和我们相同的长统靴,他胳膊下也挟一个包包向前奔跑着,一会儿便踪影全无了。
看样子应该是恰德。我们暗暗发笑。
明天早上他肯定责骂我们。悄悄地我们又潜回到自己草垫上了。一切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到了办公室,连长把一张休假证和一张通行证递给我,还祝愿我旅途顺利。我一看假期才十七天,含路途三天。
我小心地请求看他能不能多给我两天路途假。贝尔廷克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我的证件,我才知道休假结束后,我不用很快就返回前线,而是要到一个野外营区去接受一种专门课程的训练。
听到这个消息,伙伴们纷纷向我道贺。
克托目光殷切他还吩咐我努力去混个基地的活儿干。“要是肯动脑子,你就能在那儿常干下去。”但我更希望再过八天才开始休假,在这里无所事事的生活还有那么久呢,也挺舒服啊。——临行前请大家在营房食堂喝顿酒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们都有几分醉意了。而此刻我却很不平静,心情复杂;离开的六个星期间,我自然是幸运的了,可再重返时,他们会怎样呢?我还能这样与他们一起吗?海依和克姆里奇都相继走了,又该轮到谁呢?
喝酒的功夫,我细细地看了每个人一眼。
阿尔贝特一声不吭地在我身旁抽着烟,这是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克托耷拉着肩膀,粗实的大拇指,有节奏地讲着话;米罗笑得牙齿还在闪光;恰德的老鼠眼转来转去;罗尔的胡子密密匝匝像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
浓烈的香烟味在半空悬浮。
只要有士兵的地方就不会见不到烟草。
营房食堂是我们这些普遍士兵的宣泄逃避的场所,啤酒不单单是一种饮料,因为它人们可以随意摆动,摇晃放松。我们有些像进行着一种仪式似的,长伸着双腿,随意地吐痰,就采用这种形式。
人要是过了今夜就要离开,那么各种事情都会接踵而至的出现在眼前!
夜里,我们又来到那所房子。
我真不敢讲我对那个身材高挑,肤色浅黑的姑娘说要离开了,而回来后,也将和这儿相隔很远,我们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听完,她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似乎很正常。
我正不明白,但当我想起罗尔的话:我如果要上战场,她会对我说“Paurrearfon”;但休假回家她并不觉得感兴趣。该死的长舌头女人。人本来想像着会发生奇迹可事实却不过是一只只方方正正的干面包。
次日一大早,除完虱子。
阿尔贝特和克托一块儿送我到军用铁路终点站去。在停车站,还得等三个钟头火车才会开。他俩又得赶回去站岗值勤,于是大家相拥道别。“愿你走运,克托;愿你走运;阿尔贝特。”
他们转身走了,挥了两次手,便越来越小。
那走路动作和身影我曾经那么熟悉,无论多远我都能分辨得出,他们很快便消失。我一个人坐在背包上等着。突然,我感到异常烦躁,真想赶紧上车离开。
记不清自己曾躺过多少车站的月台、站过多少流动厨房;还有不计其数地蹲坐在木板长椅,终于那熟悉却又朦胧,放松却又压抑的景致跃入视线。
车窗像电影屏幕一样掠过一座座村庄,房顶一半用木材盖成像一个戴在上面的白帽子,一片片田野,在斜阳的映衬下仿佛一块块闪烁的珍珠似的,一方方浓密的果园,一所所丰实的谷仓,一株株茂盛的菩提树……。
站牌的名字在眼前跳跃,才让我有所感悟。
心像激荡的音符,好像要飞出胸口一样,我站到车窗前,紧抓窗框,随着列车向前滚进,我却愈来愈难以控制,这些站牌,它们是我年轻时的分界限。
一望无垠的草地、原野、农场;一架马车孤单地在湛蓝的天空下,在笔直的道路上向地平线的尽头挪动,一道拦路木栅,把农民们隔在铁道外面,姑娘们热情地向列车招手,孩子们追逐着在路边玩耍,他们身后通往村子的大道平整宽阔向后伸展,这可不像炮兵部队的行军路。
夕阳渐落,己至黄昏。
列车走路时的轰鸣声消失了,我禁不住想喊出声来。视眼豁然开朗,原野一马平川,山脉郁郁葱葱,从原处铺展开来。我看到了多尔本贝尔格所具的特殊气质,树林的上空巍然屹立起一把锯齿形梳子。大概就快临近城市了。
夕阳温柔地把大地万物染上一抹红色,列车叮叮咣咣转动着它那细长的身躯;挺拔成行的白杨从很远的地方恭迎着,但它们却又那么朦胧,那么漆黑地向前倾倒,仿佛是一副融入阴暗、亮丽、希望的景物画。
田野蜿蜒曲折,列车环绕行进,树木便也跟着变化,一会儿没有了距离成了很长一整块,一会儿便只剩一棵,但很快它们又出现在最前面那株树后,与天幕相连,变成一堵长长的墙壁,一直消失在第一批房子后面。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大家都麻利地拾掇着行李物品等车入站,而我却望着窗外恋恋不舍一个人默默念叨着路过的大街:不来梅街,不来梅街。
在下面有些灰雾的街道和另一条朦胧的地下通道,自行车,马车和行人往来穿梭着。我的心又开始激荡起来,母亲的面容轻轻地浮现在我眼前。
火车缓缓收住脚步。
外面一片吵杂,叫喊声,喧哗声此起彼伏,车站里还有我亲切地岗哨在值勤。背好背包,扣好背带,拿起步枪,我摇摇晃晃下了火车的阶梯。
我停下来在月台上寻觅,在往来的人流之中,我没有认识的人。一个红十字会女护士给我喝一杯东西。
我忙转身道谢,她冲我微笑了一下,样子很难看,她一定在炫耀自己:“看见了吗?我拿咖啡给一名军人喝呢。我却很不乐意她一个劲叫我‘同志’。”
车站外面那条从磨坊桥的水闸流出来的潺潺细流正向前延伸着。年久的嘹望楼方方正正地端坐在斑斑驳驳的伟岸高大的菩提树和苍茫的薄暮之间。
多年以前,我们是经常坐在这儿的。
每次过桥时,桥下脏乱的流水传出浓烈地腐臭味,我们在水闸边向下边的的臭水弯下腰看着悬挂在桥墩上的藤蔓和水藻;天很炎热时我们到另一边去端视着不停涌现的水泡沫,嘴里议论着学校老师的奇闻轶事。
我从桥上走过,向周围张望;浓浓的墨绿的水藻像是一张地毯满满地铺在河面上,依旧闪射出弧形的光芒向下湍流;洗烫衣务的女工照旧露着膀子摆弄着干净的内衣,熨衣服的热气一缕缕地从这所嘹望楼的窗户里扩散下来。
一只狗懒懒地在大街上走着,门口闲站着不少人用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好像觉得我太褴褛东西又太笨重了。我们经常到前边那家水果店买冰吃,而且还学会了抽烟。
这条街道我太熟悉了,沿途的每一个门面都那么亲切,食品杂货店、药店、面包坊。随着感觉我在一扇己损坏把手的褐色院门前站住了,手里仿佛悬着干钧重担。我轻轻地推开门,跃入眼帘的竟是那么萧条,那陌生,我的眼渐渐潮湿了。
听到我长统靴“咚咚”的上楼声,上面有扇门开了,有人扶住栏杆向下看,厨房里香味扑鼻而来,是煎土豆饼的味道、我想今天肯定是礼拜六,凭栏张望的那人一准是我姐姐。瞬时,我心如鼓,竟有几分腼腆,低下头来,终于我脱下钢盔,仰面细看。
是大姐,真是大姐!
“保罗,”她叫着我,“保罗——!”
我拼命地点着头,血液沸腾,背包撞在栏杆上,趔趄了几下,手中步枪有干钧重量。
“妈妈,妈妈,保罗回家了!”
大姐转身冲着门里高喊,声音有些破裂。
我的脚仿佛粘在楼梯上,身子一下定住了。妈妈、妈妈,您的儿子回来了,保罗回来啦。
我全然没了力气,身子往墙上一靠,费尽全力紧抓着钢盔和步枪。但双脚却钉在上面,无法迈进,楼梯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我咬紧牙关,用枪托支住身体,然而嗓子也麻木了,一个字都出不来,大姐那句话仿佛电击了我一下,浑身无力,我拼命想笑一笑,说句话但什么都不能做。
我静静地站在楼梯上,哀伤、凄楚、思念,种种情绪一拥而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姐姐忙走过来,问:“你怎么啦,保罗?”
我重新振作,一步一顿地上了楼。
把枪靠在墙角,背包脱下,放下钢盔,皮带之类都解下来;然后我喘着大气说:“给我拿条毛巾来。”
她进厨房给我拿来,我边擦脸,边注视头顶墙上那个玻璃镜框,里面夹藏着我过去做的彩色蝴蝶标本。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中断了我的目光。
“妈妈还没起来吗?”我问姐姐。
“她病啦……”我进了卧室,伸手给她,克制着说:“妈妈,我回来了。”
暮色沉沉,她安详地躺着。她看着我不声响,过了一会儿小心地问我:“孩子,你是不是受伤回来的?”
“不是,我是回来休假的。”
母亲面色苍白,我没勇气点燃灯。“我怎么流泪呢,”她说,“应该好好高兴才是啊。”
“你病了吗,妈妈?”我问。
“我今天要起来一会儿。”她说着,转身找我姐姐,姐姐不时地往厨房里去烧饭菜,“还有一罐你爱吃的果酱,去拿来吧。”
“我老长时间没吃到它了,妈妈。”
“好像算到你要回来似的,”姐姐边笑着说,“全是你爱吃的,土豆煎饼,越桔果酱。”
“还是周末呢。”我又说。
“快,孩子坐过来。”妈妈说。
我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她细细地端详着我,她的手比我的手苍白而干瘦。她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不问,而我呢?我的一切愿望在这一瞬间都已经成为现实了,我顺利地返回,坐在母亲身旁。姐姐一个人在厨房里做着饭,哼着歌。
“我的孩子。”母亲缓缓地说。
穷人家庭都很辛劳勤苦,小有烦恼,各种情感都深藏在心底。他们只会把能感觉到的事轻易地表现出来。我们家也是如此。
但当母亲说那句“我的好孩子”时,我能感受到这其中包含着的各种含义比任何人说出来都更为丰富。我明白她是把仅有的一罐越桔果酱专门省下来为我保存着,还有那些甚至变了点味儿的饼干。
这些连她自己都不好弄来的东西,却都全部留着等我回来。对面饭店老板家花园的栗树,映现进我的窗口,闪放出金褐色的光彩。我努力深呼一口气,自言自语说:“我回家了,我真的已经回家了”。
但这并没有使我觉得舒适和轻松,相反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正在笼罩着我。有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有我的存放标本的镜框和我的桃花心木制钢琴,然而我呢?
这已不是原来的我了,过去和现在的我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隔膜,一块帘布。我出去把背包里带的东西拿出来:一块是克托给我弄来的荷兰干酪,两条军粮面包,还有多半磅黄油,两罐肝酱灌肠,一磅猪油和一袋米。
“这些家里都是需要的。”
她们说是。“家里供粮质量很差吧?”我问。
“对,这些都供应不足,你在前线能吃得饱吗?”
我指了指那些带回来的东西笑着说:“当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多种了,不过生活基本上还说的过去。”
艾那把食品收拾走了。母亲猛地抓住我的手,迟缓而凝重地问:“前方生活一定很苦吧,保罗?”
让我怎么回答您呢?
妈妈,你是不会也永远不可能明白的。
要知道艰苦的意义,在前线有着特别的含义呢,妈妈您是永远也不必去理解的,我的妈妈。我摇着头说:“不,妈妈,那儿并不是很恶劣,我们许多都在一起,并不觉得有什么大苦的。”
“可上次海依里奇•布络迈尔说在前线,恐怖的很,各种各样的花样,还用毒气呢,是吗?”
母亲说完这些话。但这不过是她担心我罢了。
她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各种花样。可我又怎能告诉她,那次在敌人的战壕里,那些士兵都像中风了似的直挺挺地僵立在那里,样子千姿百态;有的靠着墙,有的在坑道里钻着,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他们都待在原位,但却个个面色青肿,全部都死掉了。
“哪有那么可怕呢?妈妈,您别听他们瞎说八道。”我说,“布络迈尔也不一定就说的是实话。你看我现的样子我不就很健康壮实吗……”。
我心情平静下来,宽慰着母亲的焦虑和忧愁。
我已经控制住了自己,并能随意来回走动,谈天说地,跟母亲自由地聊天而且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血液滚滚而变得那么疲软无力,再浑身虚弱地再倚靠到墙上了。趁母亲起床,我到厨房姐姐那边和她聊了一会儿,又说:“妈妈究竟怎么了?”
姐姐垂下头说:“她已经躺了两个多月了,我们不想给你写信告诉你,好几个医生都来给她看过病。其中有一个说,也可能得的是癌症。”
要去地区指挥部报到。我踱着步闲逛着。
时而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也只敷衍一下,我不乐意和人聊天。从营房返回,忽然看见有个大嗓门冲我喊叫,我正在思考着,忙醒过来转身仔细一看,原来面前正站着个少校。
“你没练过行礼吗?”他恼怒地说。
“真抱歉,少校同志,”我忙解释说,“我刚才没注意到您。”
他放大嗓音吼道:“你不知该怎样使用礼貌用语吗?”
我真恨不得上去搧他一巴掌,但终于克制住了,因为这会影响我休假的时间,于是我使劲靠脚立正然后报告说:“我刚才没注意到您,少校同志。”
“睁大眼,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显得仍然恶气难平。我回答了他。
怒气仍在他那红通通的胖脸上遗留着:“你的部队在哪儿?”
我赶忙按照规定,从头到尾全都告诉了他。但他仍不放过我继续刁难,“你们的驻军在什么地方。”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便说:“郎格玛克和比克朔特中间。”
“嗯?”他又些疑问,愣住了。
我忙解释说我休假刚到家还不到两个钟头。
我本想他听完后会不再计较。但相反他却更耍起威风来:“别以为从前线残下来就应不守规矩,我们不认你这套。对不起,好在我们这里还是有纪律的!”
他大声向我下达命令:“后退二十步,齐步走!”
我简直怒火中烧了。
但我只有一声不吭去按他的意思做,否则他一不高兴就可能把我抓起来。我跑步退后之后重新向他走过来,约离他六七步远,一挥手给他打了敬礼,走过他六步之后才放下来。这下,他叫我回来,和悦地表示他对这一次比较满意,可以从轻处理了。我赶忙道谢。
“解散?”他很威风地下了命令。
我迅速转身,离开了。整个晚上我都没了心情。返回家便立刻脱下军装,扔到墙角,又从衣橱里取出一套便装,把它穿上了。
这套便装穿着已很不合身了,又紧又短。
因为我入伍之后个头儿又长高了一些。衣领和领带很不好系。最后还是姐姐过来帮我打了个领结。但比起军装来,这套衣服真是太轻了,好像身上就穿一条衬衫和一件衬裤,别的什么都没有似的。
我,格外亲切。但父亲想让我还穿军装,他就可以带我去拜访他的朋友。我没答应。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譬如饭店主人的花园里,苍劲高大的栗树下面,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落叶零星地轻轻飘落到地上、桌上,只那么几片。桌上摆一杯啤酒,是入伍后学会喝得。一半已经入肚,仍然能享用几大口,舒舒服服地。高兴了,便再来第二杯,第三杯。
远离了号音和讨厌的炮声,几个孩子在九柱戏球道上嬉戏,我膝盖上还躺着一条狗。湛蓝的天空和金黄色的栗树叶间高高耸立着圣玛加丽特教堂那绿绿的大尖塔。
我很喜欢这样一个人独处。
母亲很少问我那些烦事。而父亲却对前线的事充满好奇并要我讲给他听。他的举动让我有些感染但最多的是他的愚蠢。
我只给讲,再也没有真正的沟通,他总是听得很着迷,但他却不懂有些事情是不能讲的,尽管我都愿意说给他听;然而当把现实描绘成语言后就会变化,令人心跳。
要是能说清楚前线的各种事情,那我们的样子不知还会如何变化呢?我尽量克制着多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但他却突然问我,有没有跟敌人来过肉搏战,我说了句“没有”起身就走了出来。
这样也无济于事。
电车在大街上的嘶吼声特别像飞驰而来的炮弹的声音,吓得我心怦怦直跳。这时我的肩膀被人拍打了一下。转身我才发现是我的德文老师,他也尽问些跟别人一样的问题——
“前边怎样?很恐怖,可怕是吧?不过听说你们伙食不错。保罗,人都壮实了,面色也不错。内地相比可就差远了,这也应该,把营养好的东西给前线战士是对的!”
他又拉着我到一些围坐着的许多熟面孔的桌子旁边。大家都很热情,其中一位校长还起身同我握手说:“你从前线回来?咱们的士气振奋吗?好样的,好样的,对吧?”
我也寒暄作答,毕竟回来了,人人都高兴。
听完我的话,他开怀而笑:“我能理解!但你们得狠狠地教训那些法佬!会抽烟了吧,来,抽一支,伙计,给我们的前线战士来杯啤酒。”
我责备自己不该抽那只雪茄,还得跟他们敷衍几句。而且他们实在有些过分热情了,让我难以推却。虽然这样,我还是气恼地猛吸着烟,眼前升起一柱烟雾。一口气我喝干了那杯啤酒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但很快又满上第二杯;他们一定感觉到从军人那里得到太多东西了。接着便议论谋划着我们以后的战略方向。校长露出他那钢制表链发表了非常坚定的观点,至少应拥有整个比利时、法国的煤矿区,和俄罗斯的大块领地。
他还很充分地分析了自己的依据,并迫使反对者同意他的话。他又自信地指出应把法国的某一处当成突破口,他转身看着我说:“那么,只要把你们那种传统的阵地战稍作挪动,赶走那些混蛋,和平很快便将实现。”
我对他解释,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可能再突破了。一方面敌人的后备部队太多,另一方面战争有其自身的不可预测性。他狂妄地否定了我的话,并指责我不太懂这些事。
“你的话只不过是局部情况,”他说,
“它会影响大局。你是不会明白这些的。你只是在用点概全罢了。不过你为国尽忠,舍生忘死是应获得铁十字勋章这样的最高荣誉的。但现在,你们应先在佛兰德突破敌军防御,然后大军开进。”
他补充了一下呼吸,捋了下胡子说:“应该挥旗席卷,直逼巴黎。”
我感到惊诧,这些他都是怎么想到的。第三杯啤酒也已不由自主地入肚了。他又叫伙计上了一杯。
我没想到休假是这种情况。
事实上,若在一年前肯定不会如此。这段时间我有了变化,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有了一层隔膜。那时,我们在一个和平的地方驻守,对战争毫无认识。而现在我已渐渐被侵蚀了。
这里对于我已成为一个客栈,一个陌生的场所。有人爱问,有人却很漠然,那些三缄其口的人往往还有一种什么都通晓的神态,指出这些事无须谈论。而且他们为此而自鸣得意。
我正希望别有人干扰我,独自呆一会儿。
因为他们问来问去无非战事如何,有利吗?不利吗?一个人一种问法,但终归会回到与自己利益相关的内容上。过去,我也曾想他们那样的生活,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语言沟通了。
他们太多言谈了,而我却不能认同他们的烦恼、追求和希望。我经常在饭店主人的小花园里找他们中一个人聊天,想跟他们说一种感觉:只要你寂静地坐着。
他们都知道,甚至都有过这种感觉,但他们总是一半在体验,一半却进行着其他事情。他们是无法静下心来去专注地投入到这种感觉中去的;事实上我自己都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想忘却战争,特别是当我置身于他们的活动场所比如房子、办公室、或工作岗位中时我就强烈地想留在这里;但很快又感到厌烦了,这些都太局限,活着太单调了,都应被拆毁;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前线还在流血,弹片横飞,照明弹高悬乱射,伤员用篷布送回,战友们穿梭在弹坑之间,他们却这样生活着;我无法接受他们,甚至又些蔑视他们。
情不自禁使我想起我的战友们,阿尔贝特、米罗和恰德。他们现在怎样呢?在营房食堂里呢?还是在河水中玩水呢?
很快,他们又要上前线了。
我坐在房间那张棕红沙发上,前面摆放着一张书桌。墙上钉满了剪画,许多是我从报纸上找到的。夹在图片之间是一张张可爱的明信片和图画,那时我真的充满了好奇和纯真。屋角搁一只铁炉。
我以前的书本还摆放在靠墙的书架里。
在家时,我总住在这间小屋里。有不少书是教课挣钱买的。不少已很旧了,比方古典名著之类。我喜欢买全集,因为我觉得选集的编辑对好作品的眼光不一定准确。
我一丝不苟地看完那上面几乎所有的书,但对我影响深远地却没几本。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读价格偏贵的现代作品。有几本书来历有些惭愧,因为爱不释手所以借了人家的却没有去归还。
课本统一在一格书架里,因为收藏不注意而有些破损了,甚至有几页已被撕掉了。书的下一格是乱堆一起的书刊、报纸和书信一类。
当年的情景仿佛又回到眼前。
它依据保留在房间里,在墙壁四周。我坐在沙发里,手放在扶手上,身体自由地放松伸展着,跷着双腿这种感觉很自在舒坦。透过敞开着的小窗,街道的各种熟悉景致,远处高耸的教堂塔顶尽收眼底。
这里的一切如昔,桌上摆放几束鲜花,钢笔、铅笔、墨水瓶、还有一个贝壳……什么都没变。
我如果能在战争中侥幸尚存,再回来,一直生活着,也一定是这种景致。我也会这样坐着,耐心地欣赏着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候着等待。
我竭力压抑着自己激动起来的心情。
我要平静地使自己再回到过去那种无忧无虑、充满生机活力的轻狂冲动的感觉中去,以前只要我投入到书本中时就会油然而生。
它把各式各样的书本融汇成暖暖的微风洗刷掉我心头沉淀的忧郁、困惑,把对未来的希望憧憬和少年人的欢快轻盈重新唤醒;把我早己尘封的对青春的激情又寻找回来。
我静静地,等待着。
我忽然想到应该去克姆里奇家去看看她母亲;或者去米特尔思铁那里瞧一瞧,他肯定就在营房住着。窗外,金色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向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隐隐约约向后延续,直到无际。
我仿佛又看到那个爽朗的秋天:我和克托•阿尔贝托围坐在炉火旁,谈笑风生;手里还拿着烤土豆……。
我不再去想那些事情,我把它们抛开了。
我能感觉到这所小屋在控制着我,拽着我,让我明白我是这里的主人,我在思考,我在明白在我返回前线时,战争已经结束,那激动人心的返乡的人潮已把它吞没,永远地消逝,远离我们的身体,成为与我们毫无瓜葛的东西。
书是我按顺序排列成的,我仍然清楚记得每一本的位置。我强烈地祈愿:它们再与我沟通,与我的年轻的心交融!把它们那轻快明亮的优美节奏与我接纳!……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眼前一张张画面掠过,稍纵即逝,它们都是些琐碎的灰色的回忆。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愈发的焦躁起来。
我一阵紧张空虚,我已无路可退、无计可施了;我拼命地祈求,但没人应答,我垂头丧气、郁郁寡欢地坐着,像一个罪犯在审判后,过去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可我又不愿有过多希望我的明天将会如何,我毫无把握。
我还是一个兵,我牢记着这一点。
我心烦意乱,起身向窗外眺望。然后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翻看了几页,就把它丢在一边,又搜出一本。有些字句,我还做了注记。我边翻边开,又拿了另一本。转眼间身边已堆了厚厚一摞书。
之后又有报纸、杂志、信件也堆了上去。
我默然地仿佛面对审判一样站在那里。
丧失了勇气。字、词、句——
什么都无法对我表达。
我迟钝地把书整理好,放回原位。
一切都平静了,都过去了。
轻轻悄悄地,我走出房去。
我没有过分失落,还有希望嘛。我虽然不再到我房间去了,但我仍然宽慰自己,刚几天没必要早下定论的。今后,将来,有的是时间供我适应再判断呢。我独自到米特尔思铁那所士兵营找他,他屋子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气氛,我对此却非常熟悉。
米特尔思铁给我讲了一个他很早就知道的新闻,却让我大吃一惊。他对我说,坎通列克被征募到国民军了。他拿出几根名雪茄,得意地说:“你想,我从医院回来就碰上他了。他出爪子,声音像鸭子似的!
‘你好,米特尔思铁。’——我瞪了他一眼,说:‘坎通列克国民军,请注意分清场合,要知道跟一位上级军官讲话应该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