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
文/时乙戌
大军用断臂一侧的腋窝夹住一尺长的钩子,将炉销打开,颇为灵活的侧身将最后一锹煤喂进炉子里,今天上午的活儿算是完成了。大军擦了擦汗,敲了敲管道,示意可以打热水了。这才把小军的饭盒从炉旁取出来。
小军胃不好,他总怕小军的饭热不透,把自己的饭盒取出来,将自己蔫了的芸豆中的几块肉夹紧小军的饭里,他想了想,把肉全夹了进去,因为听说熬夜伤脑,挺需要补那蛋啥质的。
大军用棉帽裹住饭盒,光着脑袋走在积雪的路上。他冲着进单位的女同事点头,她一瞥,又捏着鼻子走了。大军也不恼,因为人家是有编制的,是厂长的丈母娘那边的妹妹,所以看不起咱也正常。实际上要不是锅炉工又脏又累月工资2500,这种有编制的活也不会轮到自己这个残疾人干。
单位里名义上的锅炉工一个月给自己1500,自己享了清闲。当初听说这个岗有编制,有八百个人报名,一半是大学生,还有二十五个研究生,最后还是人家花了十五万进来的,他总跟自己夸口,那得有关系才行,一般人这钱能送出去?
大军沿着路直走,一拐,到了网吧,推门找到了熟悉的位置,却不见小军。耳听见门口有人厮打,大军心慌的跑过去,只见一人用酒瓶敲着另一个人的脑袋,整个人像是个血葫芦。大军看着他身形像是小军,冲了过去,听到挨打的人的唾骂声,也不是小军。他找到嗑瓜子的网管,小军去哪儿了?
网管乜斜眼睛看着自己棉帽里的铝制饭盒,眼神又轻飘飘的从自己左边断臂上飘过去,呸呸呸的吐出瓜子,“不知道。”
“你没看到他出门?那么大一个人,你都看不到?”
“草你妈你跟谁俩呢?你跟谁喊呢?他他妈早上就没来,你喊啥呢?”
大军被扔了一脸瓜子,细碎的瓜子皮落进脖颈里,带着刺痛感。他忍住怒意,包住还温热的饭盒,转身走出网吧,还能听到网吧里隐隐约约的骂声。
“老逼。”
这是小军第三次开车。
职高毕业的时候,他跟自己的废物哥哥要钱学的驾照,再也没碰过车。自己哥哥那辆电动三轮跟轿车差太远,晚上他还要卖烤冷面,不能开。
所以有一辆车成了小军最大的梦想,他抚摸着这辆出租车的方向盘,只要这次节目火了,那以后想要有车还远吗?
这辆车是虎哥的朋友的,当初为了借车,自己拿了哥饭盒里四五百,请了好多顿烧烤才借来。小军将摄像机用纸巾盒挡了挡,尽可能的自然一些。摁下开关键,车顶广告屏突然发光,露出了血红的一排字。
“救我,我被抢劫了!”
小军满意的笑,这档恶搞节目中,自己通过广告屏的恶作剧,录下乘客被当做劫匪时那一瞬间的窘迫反应,再一剪辑发到网上,准能火!火了以后,那钱可就翻着番儿来了。
小军摸索着方向盘上的突起,看到前方路边将面容遮的严实的男人,停稳,听见男人急切的刻意压低的嗓音吩咐,“往前开,往前。”
这种无理的要求让小军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刚刚要扭头调侃,喉间就被递上了一柄尖刀。男人一只手捂住小腹,顺着指尖在往下滴答着粘稠的鲜血,甜腻,又分外戏谑。
“我他妈让你往前开,没听到吗?”
男人看着尴尬的小军,颇有些色厉内荏。
可不能出事啊。
大军开着电动三轮,沿着公路逡巡。灰蒙蒙的天空晕染了城市,所有楼宇都散发着八十年代的老旧气息。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它开始死的,它突如其来的奄奄一息,就像二十年前,它突然的大批裁员。
小军不在这里,也不在那片废旧楼房,小军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在大军的印象中,自己的童年充满了魔幻色彩,有小学,有医院,有根管道,在下午三点时准能放出橘子汽水。自己只要够了十四岁,就能接替父亲的工作,在火热的厂房中,烧出一炉一炉明亮橙黄的钢水。
梦破碎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突然工厂说,不要了,就扔了几万块钱,把工人撵了出去。大军的爹就是第一个,他和工人们围着厂长,让他解释什么叫下岗。
“老子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我迟到过没有?我哪年不是先进?你让我下岗,我家就是这儿,离开家能去哪儿?”
他越站越高,越站越高最后站在钢水旁,动作过大,掉进了钢水里,瞬间化成了一团烟。
父亲的死只换来三万块钱,剩下的钱不知道去哪儿了,倒是厂长,一路升官,做到了厂长里的头头。母亲向厂长讨要说法,被厂长的司机摁在雪里打的皮开肉绽。母亲上访,还没走出市区,就被抓了回去,用皮带抽了很久。最后她妥协了,放弃了那笔钱,和附着在上面的父亲的命。开着三轮做着烤冷面,晕倒进院前也还在做。等她出院时,反常的给自己和小军做了一桌子肉。太久没吃肉,大军小军反而犯了恶心,母亲咽了肉,夹给大军肉的时眼神有了一丝迟疑,大军便放下碗筷没有吃。母亲从厨房里翻出刀,毒素发作,她佝偻着腰砍向大军,一边哭喊。
“没有办法啊,娘得了病,养活不了你们,你们吃了毒,咱们一起走。”
大军护住四岁的小军,拼命的在家中奔跑。
“走得快点,下辈子咱还是娘仨。”
毒发身亡的娘菜刀落下,还是带走了大军的胳膊。
兄弟如手足,小军就是大军胳膊。大军不让小军上班,生怕他再走上父亲或者母亲的惨剧。大军的电动三轮停在路口,与一旁的豪车同等红灯,穿貂的女人对穷酸的自己翻了白眼,拧开广播,传来细碎的声音,叮叮当当的钻进自己耳朵里。
“本市发生一起持械劫车案,一男子劫持了一辆出租车逃逸,据悉,车中年轻人系一待业青年,家住钢厂路附近,现已被挟持至中央大道,请附近居民迅速远离...”
大军的饭盒咣叽落地,蔫蔫的芸豆早就冷却,在脏雪中没有一丝生息。
“兄弟咱有事儿好商量,我就是个开出租的...”
男人攥出刀的手骨节发白,从他怀里一闪而过黄金的光芒,后视镜中,警车鸣叫着的警笛都让他心慌,他揪住小军的衣领,疯狂的大喊。
“你他妈怎么把他们弄来的?”
这份疑惑在前方警车逼停下更加浓郁,男人拉住小军爬向就近的高楼。从他没拉紧的衣服中叮叮当当的落下的金条,在阳光下闪出诱人的光泽。仿佛童话中描述的那样,靠着金子,就可以搜寻到楼顶上他仓皇的身影。
蓝白色的警车像是浪花,将他与小军围困在峻峭的孤岛。颇为讽刺的是,他这时才有空看到自己所在的大楼上“市政府”几个字。顺眼玩去,小军出租车上“我被抢劫了”几个字足够让他恍然大悟。他将怀中的包袱扔在地上,金条落地,美丽迷人。
“你他妈。”
男人掐住小军的脖子,小军紧张的哭了起来,“我他妈也不知道我弄个整人节目真能碰到你啊,哥你别杀我,我是你的人质...”
这句话让男人意识到自己的窘迫,警察蜂拥上楼,在感染下他也懊恼哭了起来,刀随着他的抽动,刮破了小军脖颈上的皮肤,他哭停了,咬着牙齿低声咒骂。
“要过年了,家里没吃的,我想了想去,这就翻进工厂之前的王八蛋厂长家里。你知道我在他家里看到了什么,他能直接拿枪打我吗?”
男人低声笑着,牵动伤口,疼的他嘶的一声。
“金子。”
“我随手一拿就是四十多斤。”
“整整铺满了一间房子的金子。”
厂长是在酒桌中下来的,他满身酒气的看着围绕着政府大楼的警车,心中的怒意顿时变成炮仗,崩上肥硕的头颅。他到退休的年纪了,在仕途上再无希望。他该软的东西都软下去,该高的都高了,这个年纪能剩下的仅有对黄金的迷恋。可如今有个小贼爬进他屋里,想染指他最爱的东西。
不可能。
他昨晚就打电话给警局全市通缉这个小贼,如今终于把他逼上了墙角,他怒气冲冲的问向身边持枪的警察,
“人质家里什么关系?”
“有个烧锅炉的哥哥...”
“把歹徒毙了。”
一旁的持步枪的警察被这满是醉意的肥胖男人呛的皱眉,“人质还在...”
人质个屁。
“你他妈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总厂厂长!你给我毙了他”
警察被“总厂长”三个字震慑,厂长细碎的骂声越来越响亮,他越来越怒,最后居然劈手夺过步枪,对着楼顶扫射。子弹打在男人的身边,惊得小军心惊肉跳。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偷窃变成了抢劫,最后一步步变成了全市通缉。委屈,愤怒,恐惧,最后变成了一种叫做勇气的东西,他愤怒的破口大骂。
“草你妈,你这个贪污的王八蛋。”
“你他妈贪了一屋子黄金!你当初下岗潮,你喝了多少人的血?你拿着别人的救命钱,你花天酒地?”
“你想杀老子灭口?老子偏偏要说出来!”
子弹在他身边穿梭如雨,他的响声贯彻整个政府大楼。窃窃私语声响起,厂长面色从白,到红,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紫红色,他对着所有人怒吼。
“毙了他!”
“老子让你们毙了他!”
“整个市都是我养的!全市谁没有亲戚在老子厂子?老子倒了,你们谁都别想好!”
“毙了他!!!!”
求求你,别开枪。
高楼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绿点,一个断臂的男人气喘吁吁的爬上了楼。这一刻,没有人冒着子弹,拦着这样一个废人救弟弟的心。
大军站在楼顶,看着绝望的年轻人瘦削的身影,还有吓得几乎晕厥的小军。他不明白为什么灾难总是突如其来,为什么总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挥舞着一只手,断臂如同一颗肉瘤,分外滑稽。
求求你们别开枪,你们放过我弟弟。
枪声不停,冷风吹翻他花白他头发,吹出鼻涕与泪,他跪伏在男人面前,恳求男人,放开小军。
我求求你放开他,我就这一个亲人了。
他才二十四岁,他还年轻,你换我吧,我没用了,我是废物。
大军如同一条老狗,在寒风中肆意呜咽,碎石划破他的手肘,鲜血淋漓,他拼命的叩头,语无伦次。
我弟弟他脑袋上有三个旋,都说他能当大官,我不指望他当大官,我就想让他平平安安的,求求你,你绑我吧,你绑我吧。
大军满脸血泪,男人终于一个错愕,与他对视了一刻。厂长的扫射的子弹终于飞了过来,大军看到子弹忽的一下钻进他脑袋,然后迫不及待的钻进墙里,悄无声息。无人挟持的瘫软的小军像是一只虾,翻着跟头落下了楼。
所有人都能听到他颈椎断裂的声音。
大军开起三轮,给三轮内的小军掖好被角,将热水塞进他怀里。大军如同自己娘一样,卖起了烤冷面,他在车后面加了个车斗,走到哪里,都能带着小军。小军睫毛上落满了雪,大军给他抹了抹脸,才喂他吃下了还热乎的饺子。大军看着小军不言语,将手伸进他的被窝里,问小军,又拉了?
小军没反应,大军将他身下擦了干净,开回满天风雪里。
腊月二十七了。
路上没有人,鹅毛大雪不摇不晃,扑簌簌的下落。大军开着车向前,寻找着可能停靠的地点。厂长当年让自己的父亲母亲下岗,如今又让自己从锅炉工的位置上上下岗。知道他秘密的罪魁祸首小军高位截瘫了,还得了一种叫克罗恩的怪病。生活对大人物总是网开一面,对升斗小民又不讲道理,总是很难。
大军眯着眼睛,他哈着气,他跟小军说着话,小军咱们今天挣够五十就回去。哥攒了两千了,咱们今年过年还包饺子,你这个病咱们到大医院去治好,省里治不了,就去北京,就出国,哥蹬着三轮也要给你治。
你治好了,哥给你找个老婆,你们生个小子,那个时候哥干不动了,就给你带儿子,你们出去玩儿,你们好好的。
小军你以后就不打游戏了,对老婆好一点,行不。
大军等不到小军的回答,他停下车,回头看车斗里小军,满面铁青。他掰开小军的嘴,发现小军满口鲜血,几乎将自己的舌头咬了半个。
大军哭的满脸泪,弟弟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啊?
小军望着天,叹了口气。
哥,活着太苦了。
你杀了我吧。
不能啊小军。
小军口里的鲜血涌了上来,他还要咬下去,大军含着泪将指头挡在他嘴里,弟弟的牙齿像是刀一样钻进他骨节里,他痛的满面煞白,但是依旧跟弟弟进行角力。他恍惚间看到娘在自己面前,拉住了小军的手,那是小军求死的意志对他的斡斗,他鲜血淋漓,一败涂地,最后缩回手,看着小军将舌头咬断,抽搐,脸色煞白,雪花飘飘洒洒落满了小军的脸上,直至他与雪花浑然一色。
小军还是死了。
大军突然觉得那条断了的胳膊再次断了,苍茫的风雪粘稠的睁不开眼,这世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来时的路已经被风雪磨平,他又无处可去,不知道为何而活,就连他可笑的两千块钱都不知道花在何处。
突然天地生了奇相,云层间生了闪电,劈亮半边天,照亮了小军苍白的脸。他突然顿悟了,他的生活早就被一辆也许叫做命运的列车撞得七零八落,他无法扼杀命运,但是他可以扼杀驾驶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