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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种复杂的羞耻感读完“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前两部(《我的天才女友》和《新名字的故事》)。关于这种羞耻感,我需要对自己做一个漫长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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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稳定的异性恋、女性读者,我始终觉得塑造一个有魅力的女性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塑造对我具备同等吸引力的男性;作为一个至今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抱有抗拒感的人,我也长期回避女性主义题材的小说。
甚至,我很少阅读女性作家的作品(如果最后真相揭晓,我们这位神秘的“埃莱娜·费兰特”是位男性,那我也只能说,“他”的感受力和表达方式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为的是不去直面那种我熟悉并终生无法摆脱的女性视角。当然,除非是像尤瑟纳尔这样的女作家,她所写主题的宏大性和笔法的庄严感,拥有一种我无法抗拒的男性气质。
我感受到一种解释的必要性和紧迫感,毕竟上述表述中的“性别歧视”色彩,完全是“政治不正确”的。从小说讲起。“那不勒斯四部曲”以莱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讲了两名出身贫困社区的女性一生的故事,关于女性的友谊和命运。其中,莉拉是这场叙述的核心,是“我的天才女友”。
我没有为“天才女友”莉拉的魅力所折服,尽管在四部曲里,莉拉充当的是我最爱的那类小说角色——格格不入的人。不论是智识,还是性情,这种与外界的冲突性在她的童年时期就已根深蒂固,只是彼时,它还显得纯粹、易于把握,充其量是《恶童日记》里的“恶童”。第一部的标题基本可以囊括这种冲突感的方方面面——她是个天才,智力超常,傲慢尖刻,言行出格——符合我们对一个“天才”的想象。但在她的性别身份突显之前,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平庸的故事。
小说从两个女性好友的青春期开始渐入佳境,而我那种莫名的羞耻感也从那时起慢慢涨潮,有关一个女孩青春期的无数难堪、痛苦的细部,在我眼前如此细密地展开,作者在那些我不愿直面的角落里,投下一束束注目的光,让我无法躲闪。我相信绝大多数从青春期这场“恶战”中存活下来的个体,对于这种自我逃避,都多少与我有共鸣。
《新名字的故事》英文版封面
书中,莱农不是那个富有魅力的角色,不负责“耀眼”,也不负责“可怕”,只负责把一个女性平凡的生命史诗,事无巨细地呈现。这部史诗的初期开始于我们对女性同伴灼灼的关注和嫉妒,然后经受第一次难堪的告白和被告白,突如其来的、难以启齿的生理和心理变化,以及为此承受的令人尴尬的男性关注,我们对于“第一性”世界充满恐惧和好奇,这种复杂的态度来自于他们施加的种种程度不一的侵犯——在书中,这种侵犯小到要求看莱农突然发育的胸部是真是假,大到萨拉托雷先生对她幼小身体的实际侵害……
这种对女性生存忠实的、具体而微的呈现,是我一贯回避的,这种回避之中,包含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羞耻感——对我们早熟的认知能力的羞耻?还是对我们突兀的身体变化的羞耻?
时至今日,我早已不是那个对性别、性身份懵懂迷惑的少女,但读起书中莱农掀起衣服向男同学证明自己的胸部没有塞棉絮的那一刻,我还是猛然想起,那些曾坐在我后座的男生们,讨论我夏季薄衬衣下微微显露的乳罩的颜色时,那种假装窃窃私语、实则故意让我听见的声音。如今,我的双颊仍会不自觉地发烫,那种夹杂着愤怒、羞耻和些许自豪的复杂心情,这么多年后,再次涌上我这颗早已没有那种少女之惊悸的心……
书中,莱农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光着身子看镜子中自己“膨胀”的身体、“膨胀”的痘痘,觉得受到体内一股阴暗力量的摆布……现在回头看,哪里有什么“阴暗的力量”,这恐怕就是我们一种纯粹的不适、惶恐和自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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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不是“你们”。
我们十几岁时经历了第一场血色的生理海啸,自此之后,就被打上了某种身份的烙印。
此种无可挽回、周而复始的伤口破裂,似乎形塑了我们性情中的一种“矛盾的弱”——对一切格外敏感和多虑,对爱,也对痛苦、危险和伤害,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几乎天生具备了一种强大的自我修复力。
小说通过两位女主人公,将这一点表现得很极致。
莱农和莉拉,是一体两面,她们用殊途同归的方式,去呈现女性身体中的这种“矛盾的弱”。当然,也许正像作者企图传达的那样,莉拉是那个刺激莱农,不让她“气馁并进入永恒睡眠”的魔鬼角色(见第一部扉页对《浮士德》的引用)。但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敏锐地接收到生命中的这个刺激,不是吗?
《我的天才女友》插图
莉拉最可爱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她的“免疫力”,在于她无法被“社会化”的那一面。从童年起,她就让我看到某种希望,也让我早早地做了预设——我预想她,这个冷静、精确的小小施暴者,终将长成一个把父权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人。
1958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两位14岁的女主人公,与大家在一栋楼的楼顶庆祝1959年的到来。“他们的叫喊声、烟花和鞭炮声,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遵循某种崭新、陌生的规则,这让她觉得恐惧和恶心”。
那一刻——可能也只有小说,会将一个人对“长大”的不适感描绘得如此具有戏剧性——所有人都向着新的时间迈进,我们的身体和灵魂被规训,我们蜕下稚气和单纯的面皮——这是我们社会化(这个过程本身渐进,但在小说呈现中显得突进)的必然结果。
那一刻每个人都在长大,唯独莉拉没有。读者会在这一晚强烈地意识到,她的格格不入注定会对她的一生造成可怕的后果。“她第一次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那是什么界限呢?是童年与成人的界限,是纯粹的时光一去无复返的界限。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一夜之后,哥哥里诺不再是那个保护她、珍惜她的勇敢真诚的存在,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却又软弱无能,成人世界里稀松平常的性情,像幽灵一样侵袭、附着在他以及其他一起长大的同伴身上——也许,这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长大的标志,只是我们将之美其名曰为成熟而现实。此时,倘若有一个人选择留在“童年”里,那他/她就会永远留下,并永远活在撕裂和挣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