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戛纳在即，我们也必须先聊聊《异形：契约》！

《异形：契约》（Alien：Covenant）首映结束的那晚，友人与我走出戏院，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友人是一个《异形》的粉丝，从电影到相关电玩漫画小说合拍无一不追遍，堪称真正的狂热分子；而我只能算是一个较单纯的《异形》影迷，把喜欢的电影翻来覆去看了重看。然而当电影播毕，我俩的心得却难得有了共识，便是：

＂老天，《异形：契约》竟然真的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续集……！＂

是的，《异形：契约》不仅在故事上是《普罗米修斯》的后传，在影像风格与其探讨的主旨：生命的创造与被创造，也有了无比明确的辩证延续。

《普罗米修斯》海报

这样听来或许奇怪，续集电影不就应该如此吗？着实如此，如果是那种复制公式进而复制成功的一般续集，就该是这样吧。然而，在《异形》系列三十余年六部正史电影（就善意忽略《异形大战铁血战士》吧）之中，此事却可能是空前的头一遭──毕竟，《异形》的每一部续集，几乎都以推翻上一集建立的结论为前提。

《异形1》（Alien）的开始其实是个意外。系列制片戴维基勒（David Giler）与瓦特希尔（Walter Hill）（迈克尔·法斯宾德在《普罗米修斯》+《异形：契约》饰演的两个人造人的姓氏便是致敬他俩）说得明白，这部电影当初就是一场小实验，想试试用840万美金投资出来的B级电影会不会很有品味。

故事最早催生于编剧欧班农（O'Bannon）的脑海，尤其是他在大学读书时代酷爱的恐怖小说与科幻电影如《魔星下凡》（The Thing From Another World，1951）、《禁忌星球》（Forbidden Planet，1956）等等。1975年，他辗转参与了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导演筹备的科幻史诗《沙丘》（Dune）（此片后来改组而未完成），结识了瑞士艺术家H.R.吉格尔（Hans Rudolf Giger），深深为他笔下的超现实风格震慑，其中一幅名为＂Necronom IV＂的插画，图中那头头冠阳具的长肢生物，便是日后人们熟知的成熟体异形（Xenomorph）的造型蓝本。欧班农正式开始酝酿异形故事的雏形。

Necronom IV

1977年，《星球大战》的大卖让电影业界对科幻大片的兴趣大开，二十世纪福克斯决定投入840万美金给欧班农与吉格尔的这个案子（制片戴维·基勒的形容是＂重口味版的《星球大战》＂），新人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加入班底。斯科特为这个剧本与美术深感兴趣，有幽闭恐怖症的他决定把自己的经验移情，让这部电影往越恐怖越好的方向设计去。＂一头神秘怪兽在一艘太空飞船上大闹＂的影像蓝图，就此奠定。

1979年，《异形1》正式上映。当所有人都准备以B级电影的框架去想象它，它给予观众的事物却远比B级趣味更多。

这部电影没有明确的时间与空间，这艘名为诺斯都罗莫号的飞船究竟是公元几年的产物？从何而来将往何去？除了船员口头模糊的＂十个月后抵达＂与＂地球＂等稀疏字眼之外，一切都是如此不明，船员说是探索，观众看来却更像被世界给遗弃。异形的抱脸体（facehugger）上船了，这头黑色异形来历不明，然而当它成长茁壮，它这一身黑皮透骨介于无机与有机的姿态，与船舱的金属仪表、通风口、滴水垂链不时在视觉上融合为一，这种空中阁楼的遗弃感，立刻转为献祭的前声。

整艘飞船就是一座银光幕前的祭坛，船员们则是无知被扔进去的祭品，人造人透漏了飞船公司默许的937号指令（为了带回异形标本可以牺牲船员）是理由，献祭给银幕外的观众愉悦亦是。祭品没有任何一刻任何地方能够逃开桧子手，因为就连人类原该最安全的隐私处：自己的肉体，都会被异形入侵寄生，又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

《异形1》这套操作有限空间的方法论，放至今日依旧不过时，异形自始至终不能透露的神秘性，也在众人认同中延续了整整四集。

《异形：契约》剧照

但是，当1986年《异形2》（Aliens）推出，雷德利斯科特的方法论却被推翻了。

本片的创作团队改为詹姆斯卡梅隆与他的班底，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无意继承第一集的衣钵。电影一开头，女主角蕾普莉就从冷冻舱被人救出，她的脸孔与地球的画面溶；下一幕，她在医院醒来，被前来关切的公司职员提醒，她已经睡了57年。《异形1》刻意封闭的客观时空，立刻被续集给打破。

如果第一集是建立于异物入侵人类空间的被侵略，第二集便是人类入侵异物空间的主动征服，神秘性不见了，异形不过是在巢穴准备妥当迎敌的穴居生物，能够靠情报多寡与勇气给克服，蕾普莉当着异形皇后（Alien Queen）面前将卵群烧毁，他们甚至是站在平等的立场，是作为两个母亲的彼此对峙。当皇后舍弃巢穴登上陆战队的飞船，立刻被人类与人造人正面击溃，因为它并不在自己的场域，而人类在自己的场域所向无敌。整部电影成了一首非属空间而属人物的“英雌”挽歌，两个“英雌”都是。

1992年的《异形3》（Alien³）再一次不领票房与口碑皆佳《异形2》的情。这次，剧情断得更过分，蕾普莉上集拼死救回的无辜女孩与战友，这集连露脸都没有就立刻宣布意外死亡，彷佛上集做了白工。

大卫·芬奇导演的剧组回归了密室剧，将绝大多数的情节安置在没有热兵器的狭隘地道与熔炉。问题是，密室的方法论还算有趣，异形的感觉却彻底走味，吉格尔回归美术班底设计的狗型异形（Runner）在剧中的必要性远比人类角色的勾心斗角还低，甚至把杀人怪物换成僵尸、狼人与吸血鬼，剧情也说得通。

整部电影像是某种套用异形名号来骗投资的独立故事，就像《哥斯拉》（Godzilla）是套着哥吉拉皮的园子恐龙。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多灾多难，剧本换了又换，最后甚至没有杀青，大卫·芬奇自己甚至直接公开表示，自己与这部电影终生没有瓜葛。就此看来蕾普莉在本片结尾选择自杀，倒是跟剧组的心境相当契合。

至于1997年的《异形4》（Alien: Resurrection）…...我不太想谈它，导演让-皮埃尔·热内是我相当喜爱的电影人，他对剧组的主导性更强、想象力也远比所谓的法式幽默更高，但是《异形4》实在是一坨浆糊。

蕾普莉在本片被公司的复制人技术重生，上一集的主题却没得一起还原，《异形3》中，蕾普莉意外怀了异形的种，颇有异形女王＂你杀死我的孩子，我就要你生还给我＂轮回复仇的意味，然而待胎生异形一出便弒母，这种火花也未得到任何发挥，故事只能靠更多只更大只的异形接连出现来撑起──走到这个地步，这部电影便真的成了名符其实的B级电影了。倒是原该只是系列配角的人造人，在这集的地位突然大增，开展＂我该是什么？＂的自问，为《普罗米修斯》开了一道先声……

《异形1》海报

《异形》系列的故事一直延续，风格却是不停覆盖，一层一层盖到观众都不耐烦，就像异形的繁衍靠的永远不是生育，而是寄生在上一个宿体的肉身中以夺胎出自己的新貌，背后的推力则是二十世纪福克斯的企划组无止尽的压榨剩余价值，《异形大战铁血战士》两集。直到雷德利·斯科特的回归。

早在《异形1》上映时，雷德利斯科特便透露他很有兴趣在拍一部续集，而且将以文化冲突为核心，无奈与二十世纪福克斯的意见相左，只能离去。2002年，斯科特兴起了重新主导这个系列的念头（据闻是他看完《异形3》觉得拍得太烂…...），筹备了整整十年，终于得到所有的资源，推出了《普罗米修斯》。

观众想必看得出，《普罗米修斯》是一部通过号称《异形1》的前传，将整个系列的诠释打掉重来的新章。多年来争论不休的桥段：第一集第一个被异形寄生的航天员（Space Jockey）是谁？这集正式定为工程师族（Engineer），是他们创造了人类。故事第一次有了当代观众熟知的年代，即2093年，普罗米修斯飞船自地球开往LV-223星（一二集的星球则是LV-426）打算与工程师族对话，得知人类被创造出来的真相，不料灾难再起。

整部电影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尽管通过这套创世神话，《普罗米修斯》成了第一部揭开异形神秘性的系列作，然而元祖异形（Deacon）却只是惊鸿一现。《异形》的异形反而成了配角，工程师族与人造人的戏分才是关键。结局以女主角萧与人造人戴维飞往工程师族的母星作结，彷佛一个宏大的科幻新篇开展，却又像是一部独立电影的结尾。

2013年，编剧戴蒙·林道夫（Damon Lindelof）宣称「如果我们有幸制作续集的话，它会和原本的《异形》距离更远。」以及「《普罗米修斯》即使没有续集也可以成为一部独立的作品。」更是让人以为，《普罗米修斯》会是斯科特为了矫正系列的一时之举，日后便会再度吃书，正如系列续作的下场一般。

《异形1》剧照

那么──对于异形系列的粉丝而言，将于六月正式上映的《异形：契约》，究竟值不值得期待？

我想，至少对我而言，这部电影绝对是出乎意料的。因为它不仅没有吃书，成了第一部以续集之姿，正面延续自己上一集命题（《普罗米修斯》）的异形电影。

人造人在这一集成了故事的主角。两台人造人戴维与瓦特，他们一方面是旁观者，观看工程师与人类彼此为造物与被造物的关系，一方面却又是当事人，因为他们是人类所造。他们的尴尬处境同时让他们得抉择自己是否该要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在《普罗米修斯》之中，人类生下了怪物、怪物寄生于工程师生下了异形，“创造”无一例外是出于强迫（强奸），被生的物种也远比生育的弱小。

人造人却不然，在《异形：契约》，戴维第一次认知到，自己远比创造自己的人类更强，因为他拥有他的主人花费上兆预算都无从获得的生命形式：长生不老。那么，工程师族与人类的关系也是吗？“想在天堂作奴，亦或在地狱称王？”（Serve in Heaven or reign in Hell）剧中对白取自《失乐园》（Paradise Lost），而失乐园正是《普罗米修斯》、《异形：契约》原先的片名。出于不剧透的原则，在此也就不再多说。

最适切的例子，或许是《星球大战7：原力觉醒》（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这部睽违数十年的星战续作，它的情节源于对1977年初代星战的完整模仿，原原本本将情节走过一遍，然而模仿的过程同时也是对英雄的礼赞，以及寄望自身也能成为英雄的仪式。

《异形：契约》亦然，它既是《普罗米修斯》的延续，也有一些新的东西，例如全新的异形物种Neomorph，以及对2014年去世的吉格尔表达的另类敬意，却又实在踏上对《异形1》的礼赞之旅，成了极为有趣的共轨。

不过，微妙的是，斯科特近日宣布，他的下一部《异形》电影不会是《异形：契约》的后传，反而会是前传。换言之，《普罗米修斯》跟《异形：契约》之间还会再出冒一部电影，也就是《异形1》的……前传的后传的前传。

嗯，真是弄得越来越复杂了。套一句蕾普莉在《异形2》（Aliens）的台词──＂究竟要用多少种不同的方式，来诉说这同一个故事？＂（How many different ways do you want the same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