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厦门市集美区与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合作的文化艺术交流项目,步入第十届的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自2015年创立以来,以开放、多元的姿态汇聚全球优秀影像作品,不断带来最新的国际视野,并且大力支持华人影像艺术的创作、研究和策展,推动其在公众视野中的广泛传播与在国际舞台上的发声。
今年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共展出25场展览,呈现来自法国、西班牙、德国、印度、日本、加拿大、美国和中国艺术家共计2000件作品。其中,“年度阿尔勒”单元精选自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5场展览,包括《地心游记》(克里斯蒂娜·德·梅德);《新农夫》(布鲁斯·伊斯利);《日常巴洛克(2014-2019)》(拉杰什·沃拉);以及由奥德丽·伊卢兹策展的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发现奖”单元《扬起尘土》(科琳·朱尔丹)、《电子遗产》(弗朗索瓦·贝拉巴斯)。呈现了AI、建筑景观、环保等丰富主题,向中国观众同步最新鲜的国际视野。
本次摄影季的主视觉来自艺术家布鲁斯·伊斯利的作品《新农夫》。这组作品试图重述绿色革命的成功故事。进入展厅,随处可见形状惊人的巨型农作物:高耸入云的花椰菜,硕大无朋的新型高产玉米。基因改造催生出新的作物品种,带来更丰硕的收成。满怀喜悦的农民坐在新型机器上,目及之处没有任何杂草。
但实际上,这组作品里的所有照片都并非真实的历史档案,而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图像。艺术家以真实事件为蓝本,虚构了这段“绿色革命”的神话。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神话开始出现裂缝。这些介于可信和不可信之间的图像,逐渐演化出荒谬离奇的结局。
“绿色革命”的背景基于二战后全球人口快速增长,粮食需求激增,各国开始提升农业生产效率。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新型高产作物——特别是小麦和水稻——的研发与推广,标志着绿色革命的起步。到60至70年代,化肥、农药和现代灌溉技术的广泛应用,大幅提高了粮食产量,有效缓解了粮食危机。
布鲁斯·伊斯利。《1955年,登根的农场餐桌》,《新农夫》系列,2023年
不过,尽管绿色革命在提高粮食产量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效,同时也暴露出在环境、社会和经济方面的诸多负面影响:土壤退化、生物多样性丧失、水资源枯竭、化学污染、城乡不平等加剧、农村人口流失等等。
《新农夫》以荒诞和幽默的方式,探讨了历史如何通过图像被建构和感知,同时质疑了绿色革命的主流叙事。本系列作品反思了我们与自然的剥削关系,邀请观众批判性地审视我们在生物圈中的位置,以及人类行为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同时,这些AI生成的图像放在一本看似来自20世纪60年代的指南手册中,模仿了早期的彩色胶片摄影,传递出一种更强的真实性和证据感。而随着参观的深入,这种真实感会逐渐演化为怀疑。艺术家认为,在当今这个时代,这一过程尤为重要,因为这种觉察本身就能促使我们反思照片的可靠性。
作为当今时代最热门的议题,弗朗索瓦·贝拉巴斯的《电子遗产》项目围绕“火”这个核心主题展开,从谱系学的角度探讨AI:
2016年,弗朗索瓦·贝拉巴斯在加利福尼亚州停留数周,当时该地区正遭受大规模森林火灾的侵袭。他在路上拍摄了被火焰吞噬的景象——云层翻腾、大地荒芜、住宅区被笼罩在强烈的光芒中。
2018年,机器学习技术快速发展。艺术家决定将他在加州拍摄的首批5000张照片输入第一代人工智能(生成对抗网络,GAN)。这些照片中“火”的元素经常出现,但并不总是存在。机器识别出这一主题,“污染”了GAN的训练过程,让“火”成为了那5000张照片共通的一部分。
《电子遗产》展览现场
到了2023年,ChatGPT、Dall-E和Midjourney迅速进入我们的生活。基于这新一代的技术,艺术家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混合数据库,并创作了一个沉浸式装置。在深入研究数据库中第一代火灾图像后,他编写指令创作了《火风暴将至》中的景观,在这段影像中,所有画面都是由文字指令生成的图像。眼前的这些燃烧景象,描绘了一个反乌托邦思想已经深深扎根的世界。
在《电子遗产》中,三种类型的图像进行着对话。每件作品相互独立,但同时又相互关联。“我相信数字图像具有转化的潜力,可以通过技术不断迭代和重新想象,邀请我们反思快速变化的世界及其所带来的焦虑感。”
“年度阿尔勒”单元五组作品中,有两组都与AI直接相关。AI已然成为艺术家们无法避免的工具和话题。那么对创作者而言,AI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又会对今后的创作产生怎样的影响?《新农夫》的作者布鲁斯·伊斯利认为,AI不会取代摄影或摄影师。但随着AI生成图像的兴起,依赖照片来传达信息将变得更加复杂和具有挑战性。为此,需要更好地为图像提供背景信息,或者为记者和新闻机构制定新的标准。
而在创作表达和艺术领域,AI或许有助于人们更深入地发现这一媒介的独特之处。“就像摄影的出现曾影响了绘画,使其不再局限于描绘现实。在科幻小说中,有一种被称为‘认知疏离’的概念——即创造一个与我们不同但仍能引起共鸣的世界,从而促使观众反思现实。虚假图像能够将我们从现实世界中带出,进入一个虚构的境地,从而实现一些在现实中可能更难达成的领悟。”
在《电子遗产》的作者弗朗索瓦·贝拉巴斯看来,AI的出现代表着有新的空间和领域可供探索,类似于游戏的世界。“我会在创作中用到真实的游戏引擎,这让我能够以新的方式进行连接和探索不同的世界。”
电影导演罗冬的展览《但在某一天》入围了无界影像单元。这组作品由蒋斐然策划,香奈儿支持。在罗冬的镜头下,这些看上去并无叙事负担或美学野心的照片,以松弛而朴素的视角,带领观众进入一些日常世界的非常时刻。
罗冬是一位经历及经验丰富的年轻电影人。他出生于上海,18岁起成为杂志独立摄影师,为电影、音乐、建筑、时装等不同领域拍摄。2022年,罗冬执导的纪录片《梅的白天和黑夜》入围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并获得金爵奖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这部纪录片聚焦于一位上海阿姨的情感生活,不仅捕捉到了一系列生动可爱的日常片段,也借此辐射出那些习惯被遮蔽的、广大中老年人的精神世界。
罗冬,《不知要驶向哪个岛》,2018-2023
此前,策展人蒋斐然在展览《未名河》中试图质疑经典的“决定性瞬间”。在这种影像观看来,时间是一条缓缓向前流动的河,决定性瞬间是截断这条河流的横截面,影像成为对这一时刻的解释和命名。但其危险性就在于,承认时间是线性的,影像是故事性的、功能性的,“会局限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理解”。
而《未名河》所做的,就是用影像作品反思命名的桎梏,超越单线叙事的宰制。在这个展览上,观众会看到从线性时间轴上出逃的瞬间无限绵延,通过将影像想象成是共时性的潜影,在其中同时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影子,以及现实的不同版本的可能性。
《但在某一天》正是一个关于日常之遇的展览,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紧密的逻辑关联。摄影师罗冬以不着痕迹的目光,在日常生活中投下的匆匆一瞥。照片的标题《一个有风的下午》《不知要驶向哪个岛》《去咖啡馆对面停车》像一节节断章,仿佛从生活中凭空摘取。而这些路过时的匆匆一瞥,再看时又像是持久的凝视与幽微的相遇。
在展出的照片中,我们跟随摄影师的镜头,时而在停滞的交通工具前驻足,时而与神色匆匆的行人对望。擦肩而过的某一天,就只是寻常某天。
罗冬,《不知要驶向哪个岛》,2018-2023
这种展览方式跳出了通常的看展逻辑,关注于每个个体的体验,看似会有较高的观看门槛。但在策展人看来,也许在面对一些作品时,观众会有所谓“看不懂”的疑惑,但这恰好可以提醒我们一起卸下“试图理解”的惯性——影像的存在不是用来解释什么的,也不是必须要承载一个故事。
在今天的世界,以钟表为刻度的资本主义时间观无差别地笼罩全球,从《未名河》到《但在某一天》,影像艺术用超越单一时间观的时间意识回应了我们当下这个时代。展览现场作为一种空间体验,一种身体经验,“进入展场就像在时间的无岸之河当中趟水,然后再去打捞一些东西。”
“集美·阿尔勒发现奖”类似摄影展的“主竞赛单元”,由小红书摄影联合发起,旨在发掘和向国际舞台推广华人影像创作者。4位策展人受邀提名共8位华人摄影师入围并举办个展。大奖得主将被授予10万元人民币(税前)奖金,并获邀于下一届法国阿尔勒摄影节举办个展。
本年度“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参展艺术家有:由策展人甘莹莹和周一辰提名的王凝慧(《地球朝太阳坠落却擦肩而过》)和程晓敏(《向水之洞》);由策展人郭鹤天提名的郑安东(《如何(未)命名一棵树》)和阚辛(《新天使》);由策展人万丰提名的罗玉梅(《客途秋恨第二现场》)和马琼珠(《形状之鸟》);由策展人王泡泡提名的徐喆(《寻金记》)和贾煜(《陌生人》)。
八组作品主题各异,内容涵盖宇宙、地质、植物命名、个体记忆等等多重层面。这其中除了静态摄影,也能看到许多装置艺术的参与,尤其是在不同介质的“屏幕”下,艺术家对于影像的大量使用。
出生在美国的艺术家程晓敏(Alison Chen)在《向水之洞》中,用影像持续记录了十几年间自己在恋爱关系,婚姻,生产,哺育的过程中的情感变化。这些流动的情感都被Alison的影像,行为,文字所捕捉了下来,包括她与爱人亲密关系中的每一个狂喜和失落的瞬间。在她的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母亲”做为一个新的角色进入到她的创作视角中。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Alison也开始重新思考个人与家族女性间的代际关系。
“水”作为隐喻多次的出现在Alison的作品中。“向水之洞” 是Alison和孩子们在海边最爱玩的一个游戏,他们试图挖一个洞通向大海,不断地深挖,但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片刻后发现海水渗透进来,洞已经被海水填满,海以这样的方式抵达了他们。作为在美国出生长大的第二代中国移民,水域拉开了她与家族历史的物理距离,也阻隔了与家族长辈的经历和情感。
影像就是Alison渡过这片茫茫水域的工具。展览现场呈现出了多种多样的影像形式,水面、窗棂和另外的图像都成了艺术家广义的“银幕”,各种不同结构的投影效果为家族档案照片引入了另一层时间。这既是对过去的干预,也是艺术家试图去连接和修复那些家族历史与情感创伤的尝试。
罗玉梅的展览《客途秋恨第二现场》以地水南音和华人离散历史切入,其创作中所强调的地理想象和身体经验借由一种被称为“电影现场”(improvised cinema)的工作方式立体地呈现出来。展厅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段投影于纱幕上的13分钟高清录像,影像、声音、文本、档案、装置和行为表演在各自的媒介特质中形成独立的线索,又在交织的共鸣中扩展出颇具张力的潜在空间。
除此之外,《地球朝太阳坠落却擦肩而过》和《新天使》等项目都大量使用影像作为作品的主体,郑安东的《如何(未)命名一棵树》借助文字档案探讨殖民时期的命名学同时,也通过老式电视机上的黑白影像营造出植物生长的场域。
在此之前,2018年发现奖得主雷磊、2022年发现奖得主陈翠梅都在不同层面上拓展了传统“摄影”的边界。而作为透视中国摄影艺术发展的重要窗口,集美·阿尔勒一方面见证艺术家在当代议题上的思考与实践,也始终走在形式创新的前沿。
本年度的“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最终授予贾煜的《陌生人》。艺术家的个人简介上,简单写着,“贾煜,汉族,生活工作在青海西宁,是个小学美术老师。”
自2003年始,贾煜出于对当地牧民生存状态的关注,在往返于出生地玉树与工作地西宁的途中,拿着相机走入了周遭的藏区,拍摄了大量康巴藏族的家庭合影以及他们的生活照。2020年,作为某种情感回馈,他决心要找到那些曾经拍摄过的牧民,把照片还给他们,并在征得同意后再次用相机录下了他们拿着照片的那个时刻。为感谢这位“陌生人”在那个没有相机的年月替他们保留下珍贵的图像记忆,牧民们回赠以糌粑、酥油、牦牛绳、药材等作为礼物,并与影像一同呈现在了展览现场。
在这一系列命名为《陌生人》的影像工作中,贾煜把展厅和传播里那个由视觉及其话语术建基、默认与授权的世界,延展成为藏区这个坚固但需要他自我定义与另行接纳的生命事实。这些看似平常但却陌异的遭遇,也正是他的现场、他的附近、他的提示与映射。
在我们抱怨图像过剩的2024年,贾煜这组与被拍摄者紧密相连的照片却能脱颖而出。正如马格南图片社主席克里斯蒂娜·德·梅德(Cristina De Middel)在颁奖现场致辞所说的,“在图像的未来越来越不确定的时代,这样的作品提醒着人们摄影的核心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贾煜的作品诚实、质朴、无华,没有复杂的形式和前卫的艺术呈现,但用一种谦虚的姿态建立起了摄影师与拍摄者之间的情感连结,呼应着当下这种连结的匮乏以及渴望。“这组作品回到了摄影的本质:帮助我们了解我们是谁、并保留我们曾经是谁的记忆。它重申了摄影作为联结和反思工具的作用,鼓励我们超越审美维度的考量,去思考其更深层次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