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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宁肯:在哲蚌寺,和贝多芬、李白一起坐看黄昏

行李  · 公众号  ·  · 2017-11-03 08:00

正文


这是对作家宁肯的第二篇访谈,第一篇详见: 宁肯:我已比北京老

在看所有的书时,我都在等着描述风景的场景出现,那些故事和故事之间轻描淡写的景观,它们是电影里的留白,是侯孝贤的空镜头。作家宁肯的小说最大程度的满足了我对风景描述的渴望,但他对风景的呈现,不是留白式的,是交响乐式的。因为20刚出头时,他就在西藏见到了最恢弘的风景, 直到20年后,他才消化了这交响乐,通过文字翻译出来。这些交响乐如此强烈,坐在北三环车水马龙边的办公室里,他第一句话才说“我需要回到现场才能复述当时的情景”,第二句话就已进入现场……


北京青年宁肯在1984-1986年期间前往拉萨六中支教,因为在此见识了壮阔的风景,开始了对西藏的写作。如今30年过去,青年已经变成中年,但他关于西藏的文字,还在被翻译成更多其他语言。


行李&宁肯


1.如果天堂还有后花园的话,就是亚东的样子

行李:宁老师你集中在西藏是84-86年吧?现在都过去30年了,但是提到你的作品,首先想到的还是和西藏相关的主题,《蒙面之城》、《天·藏》。

宁肯:是,最近我还在跟《十月》文学院来的两个捷克翻译家在聊西藏,其中一个翻译家叫李素,他之前翻译阎连科的作品,现在正翻译我的《天·藏》。昨天他问我“加持”怎么翻译?一下把我给说楞了,我在小说里写道:“雪落在维格身上,王摩诘要其掸去,维格说你懂什么,这是加持。”李素说大致明白意思,但译成捷克文很难,的确,既有原意,又有转意,原意已很难说清,何况又是转意?

行李:小说里那个意象特别好,言简义丰,情深意长。

宁肯:我也觉得挺好,他们两人是情侣关系,男的关心她下雪得披点衣服,她说你懂什么,这叫加持,好像把老天也作为一种禅,佛无所不在。

行李:感觉写西藏的作品那么多,你是最不吝于描述风景的,连加持这种意向,也通过雪这种景观来实现。你在西藏期间,大多地方都去过了吗?

宁肯:没有,我就在那里待了两年,而且我是在拉萨六中教书,有很重的教学任务,只有第一年暑假有时间到处跑跑,因为第二年暑假就要回来了。就去过藏北的那曲、纳木错,藏南就去过亚东,就是最近中印对峙的那个地方,中国和(原来的)锡金、印度、尼泊尔交界处,你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本来很整齐的,结果一下子凹出去了,那个地方就是亚东。从喜马拉雅山上5000多米的海拔一下子下降到2000多米,大量的原始森林、河流,房子全是木结构,种水稻,那地方太天堂了。

行李:你那时候去亚东干吗?

宁肯:去玩儿。当时很有意思,我去的时候应该是85年7月份,当时西藏组织一个地质夏令营,有一些地质学家带着西藏的中小学生一起去考察,两辆车,七八十人,终点就是亚东。

从拉萨先到山南,然后到江孜,然后到亚东,跨越两大山系,一个是冈底斯山系,一个是喜马拉雅山系,又一直从喜马拉雅山脉的北坡翻到南坡,那个夏天我就想出去走一走,但是没有名额,就辗转得到《西藏青年报》一个特派记者的身份,和大家一起去了。


北侧(照片前景)冈仁波齐所在的山系即冈底斯山,南侧(照片远景)纳木那尼峰所在的山系即喜马拉雅。摄影/李建

行李:然后呢?

宁肯:就这样出发了,第一天就到了羊卓雍湖,太漂亮了。我记得当时把我们一直拉到曲水,在那儿过江,过江才能翻越岗巴拉山,江对面就是喜马拉雅。随行的工程师叫徐正余,他让学生带一些小锤子、小铲子,现场敲击喜马拉雅山,告诉他们,这叫页岩,这叫火成岩,这叫片麻岩,它们怎么形成的,太酷了。

行李:我看你之前还专门写过关于岩石的文字。

宁肯:是,如果真的在大地上的旅行,没有地质方面的常识,没有植物学的常识,就像盲人和聋子一样。但是地质工程师这么一讲,一下字把你变成一个音符,并且和其他音符串了起来。他说岗巴拉山非常特殊,是三大山系汇集的地方,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冈底斯山北边还有一个念青唐古拉山。羊卓雍湖就在岗巴拉山山顶,就像一个圣杯举起来的一杯水。

过了江,我们在浪卡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接着往前走。那时我们几乎沿着喜马拉雅山在走,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看到第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是卡诺拉冰川,冰川对面一排山峰,给你一个极其开阔的知识型的视野,那是非常典型的呈现大陆板块学说的地貌,我在那里彻底了解了西藏的板块学。因为西藏的崛起就是两大板块的相撞,印度板块在类似现在澳大利亚的位置往北漂移、漂移,一下顶到亚欧板块上,继续顶,就把山隆起来了。这个隆起会有交错,那道山就是缝合线的地标之一。

行李:我最开始对西藏的地质地理感兴趣,就是从看马丽华《青藏高原科考五十年》开始的,一个作家,以文学的方式写了青藏高原的地质结构形成过程,才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这么神奇,它所有的文化都孕育于这样的自然背景里。

宁肯:是,太神奇了。在羊卓雍湖,工程师跟我们讲,这岸是喜马拉雅山,那岸是冈底斯山,为什么有两大山隆起,而中间是雅鲁藏布江?其实雅鲁藏布江是真正的缝合线,一江跨两大山系。地质学家是特别有诗意、有想象力的一类人,你想想,两大板块整体隆起,河流在中间,雅鲁藏布江就是这中间的一道缝合线,多有诗意!


这道缝合线,其实是一条五彩斑斓、枝杈繁茂的河流。摄影/谢罡

行李:这道缝合线还继续往东拐,一直拐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在那里,著名的南迦巴瓦峰和加拉白垒峰隔江而立,看着很近,但其实也属于两大板块,这条江很神奇。

宁肯:是啊,一江挟两大山系,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所以那次去亚东是我在西藏非常重要的旅行。

行李:那是你第一次去翻喜马拉雅山,而且从北坡走到了南坡,南坡的视野跟北坡完全不一样,那个对你的触动应该也蛮大吧?你对环境这么敏感。

宁肯:对,过了江孜,第二天就到了亚东,到亚东之前要先翻一座高山,叫帕里,也叫帕里高原。帕里是什么意思呢?工程师讲,就是指高原上的高原。

在帕里高原上,我亲眼看到了分水岭。就是一条河流,你见到它从雪山下来以后,这边流一条,那边流一条,两个小源头,最终流成两股完全不同的大江。我们小时候常常说这个时代的分水岭,它是政治上的概念,但是真正地理上的分水岭谁见过啊,在西藏能见到!站在分水岭的感觉太棒了,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讲的是时间,但是在西藏,我可以一脚踏进两条河流,我占有了两种空间、两种时间。

再之后,下切将近2000米的落差,大概只用了一两个小时就经历了一年四季,我说的分水岭上的河流,最开始是一条小溪,慢慢的水越来越多,然后变成一条河,卓姆河,百转千回往下走,然后你就看到孟加拉湾的暖湿气流上来了,雾气上来了,遍地鲜花。

行李:那是几月份?

宁肯:7月,最好的时候。我们一直下到亚东,他们叫上司马镇和下司马镇,我们来到的好像是下司马镇的亚东中学,就在卓姆河边,真漂亮,全是绿色的森林、木屋,那地方已经有那么多花儿了,老百姓还种花儿,还把自己的花儿装置到窗台上、阳台上。

我还在那里碰见拉萨六中的老师,他们家更漂亮,全搭着纱帘,外面全是花儿,木地板。我们在拉萨六中住的房子没有任何美学价值,可是在亚东那样的房子里,雨水长年累月流淌下来,木质湿得发黑,鲜花一开,和雨水浸泡的发黑的木质对照,再打开窗户,窗外一片雾茫茫……我觉得亚东就属于天堂,甚至是天堂的后花园,如果天堂还有后花园的话,就是亚东那种场景。


整个喜马拉雅南坡,全是这样云雾缭绕、植物疯狂生长的仙境。摄影/王放

2.天湖

行李:后来去别的地方了吗?

宁肯:从亚东回来之后,我教学的地方属于拉萨的西郊,那里有一个中国最大的汽车团,十六团,十六团有一个夜大,讲大学的语文、历史之类,他们让我去讲课。那些学生里,有一些当领导的,营长、教导员之类,他们手中有一定权力和资源,觉得我们讲得也好,跟我们都成了朋友,就说我们出辆车带你们去玩一玩,我说太好了。于是营长亲自派了有驾驶经验的驾驶员,开一辆前后轮都可以驱动的吉普车,叫嘎斯69,苏联产的,带我们去纳木错,带着我们两个老师,当天去当天返回。

行李:那个时候可以当天往返?以那样的交通条件。

宁肯:可以,但是非常困难,时间紧张。我后来写过一篇散文《天湖》,就是这段经历。我们一开始走青藏线,到了当雄就开始拐,改成土道,路很烂,沿途全是驮盐的牦牛。过了某个垭口,突然看到天一样蓝的东西,我说这不是大理石吗!哪是水啊!那就是纳木错,非常有质感的一片水,比天还要蓝,因为天上还有云彩在飘,在云彩和大地之间,突然现出那么一片水,大海一样,太激动了。

车子接着往前开,还没到湖边,已经没路了。西藏的草原和内蒙不一样,它是一坨一坨的,车开得跟跳舞似的,叮叮当当,给那个司机愁得!最后车抛在那,说咱们不能再往前开了,一个是时间不够,再一个这么开也开不到,但是我觉得如果不到湖边,简直太难受了。我特别不甘心,最后趁他们不注意,连跑带徒步,往湖边跑去。高原是不能跑步的,容易猝死,但是当时全都不顾了,我就想快去快回。

行李:纳木错得有4700多米了,跑起来很危险。

宁肯:是,最可恶的是经常有河水,很浅,但你得淌过去,刚淌过去不久,这条河又转过来了,第二次、第三次拦住你,直到湖边,能拦住你好几次,原来一条河在收尾的时候,完全是S型的。河里的鱼多得狠,咬你!到了湖边,虽然已近傍晚,但是真是非常激动,终于可以摸到水了。我捧起一把水,洗了一把脸,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和这片水真正建立了联系,否则我就是一个看客,一个旁观者。那一年我是26岁,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顶点(笑)。

行李:我记得你说过,从那篇文章开始,奠定了你写风景的基调。

宁肯:对,但不是当时写的。那时候文学圈里还流行一种鄙视散文、厌恶散文的风气,后来《散文世界》的编委韩少华约我写西藏,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写的,他看完以后非常惊讶。完全是自然的融入,抛开政治上的语境(86年的时候政治语境还是很强的),是用生命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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