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K比我大四岁，180多大个儿，体型清瘦，一头油亮的长卷发披肩，长得很帅。
要是放在上世纪90年代，只要他坚持下来，他有大把的希望成为一个摇滚明星：要么靠丢掉了魂儿的口水歌取悦观众老爷；要么以评委或选手的身份出入各大选秀节目、临退休之前再卖弄一把情怀。甭管他的活儿好不好，人民群众总会对上个时代的理想主义遗珠投点儿同情票。
当然，这都只是想像，老K南下来到北京追逐他的摇滚梦时，树村儿都没有地方让他住了，那个曾经诞生过痛仰、舌头的“圣地”如今已经找不到摇滚乐的影子。
“当年我18岁，下火车就闻着一股拧巴味儿，什么汗味、肉味、机油味，全都混在一起，也许就是北京味儿吧！”
18岁的老K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时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老K的爹妈是开食品厂的，专做那种1块钱一个中间夹着奶油的小面包。钱？他家里并不缺。只是，别说是辍学追音乐梦了，就算是上正了八经的音乐院校，平时惯着他的老爹老妈都是一万个不同意。经济上的支持？不可能的，拦又拦不住，于是K爹想到的办法是给儿子的手机里充了800块的话费，这样儿子随时受不了没钱了都能联系上家里，“不上大学回来和你妈学做面包也一样有出息”。
K爹不知道的是，如果老K真的有机会走正规院校专心唱歌，现在很可能已经红了。我曾经看过他们乐队的现场翻唱一首枪花的《Welcome to the Jungle》，老K的嗓音和Axl Rose几乎差不了多少，音高音准都没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带着一股臭流氓的劲儿，花衬衫、头巾、喇叭裤、大皮靴，老K的扮相绝对能让你想起80年代欧美摇滚乐最为嚣张的华丽丽的年代。
可是，老K唱得再好也没什么用——枪花那帮人赚着大把的钞票，开跑车住洋房满世界巡演泡妞。老K呢？最惨的时候和女朋友蹭医院的病号房住过。对了，故事的女主角就是老K的女朋友K嫂。
K嫂与老K一样年纪，老K只身赴京时，K嫂上大一，学着不太好找工作但是听上去高大上的专业。他们认识时老K刚刚开始留长发，一三五在酒吧里当伙计，二四六在同一家酒吧唱歌。对，老K曾说过他最讨厌酒吧的驻场歌手：“只要给钱，别人让唱啥唱啥，让你喝酒就得喝酒，一脸婊子样的逼事儿我他妈根本不想干”。
可是，真穷到饭都吃不起那天，一脸婊子样的逼事儿该干还是得干。这份工作收入不高但是起码让老K能在东五环开外租得起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也让老K认识了K嫂。
那天晚上，在台上的老K看见一个穿着黑T恤、羊皮小夹克的姑娘和朋友走进了酒吧，她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却让老K心神荡漾了好一会儿，因为姑娘穿的T恤上印的是Nirvana乐队的Logo。
姑娘和朋友们点了6瓶啤酒，坐在酒吧最昏暗的角落，以至于老K看不见姑娘的脸。老K调了调琴，翻唱了一首Nirvana乐队曾翻唱的曲目《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老K唱这首歌时闭上了自己的眼，但他分明感觉有目光在向他靠近，等他睁开眼时，姑娘拿着手中的啤酒坐离理他最近的位子上，目光如痴如醉，带着一点微醺和疑惑。
老K看着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从没有谈过恋爱的老K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酥麻到让他心跳加速，以至于他接下来的那首歌的开头，调子起高了。
而姑娘，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直到老K下台后，姑娘说：“你好，你也喜欢摇滚乐吗？”
“嗯....”
“刚才你唱的那首Nirvana唱的真好！”
“谢谢！其实我更喜欢硬摇滚一些！”
“哦，那你有自己的乐队吗？”
“还没有，找不到乐手。”
“啊？好可惜！”
“嗯.......”
那天是老K和K嫂第一次见面，他们都是21岁。他们互相交换了QQ和电话号码，老K知道了K嫂原来是附近大学的一名学生，K嫂知道了三年里老K是如何从一个面馆服务生成为酒吧吧员+歌手的。
第三次见面后，老K把K嫂带回了自己的小屋，在堆满的衣服的单人床上，像一名真正的摇滚乐手一样睡了他的粉丝。事后，老K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他觉得什么音乐理想生活艺术摇滚全都是扯淡，只有旁边赤裸着流汗的姑娘才是真实的。
2、
电影《北京乐与路》里，有这么一段话。
K嫂没死，因为她到底没嫁给唱摇滚的。
同样的，如果在上世纪90年代，K嫂这样的姑娘可能是一个超级大果儿，将自己的青春与金钱都奉献给那些将来有可能成为老炮的穷小子那里，见证巨星的成长或者自己成为一名巨星。理想主义闪闪发光的时候，吃软饭并不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儿。我想，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吃饭可能真的不贵。
和K嫂相识之后，老K的生活质量比之前高了不少，K嫂用攒下的生活费给老K买新衣服与演出门票；把老K脏乱差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听着喜欢的音乐和老K做爱。最重要的是，她从自己的学校的吉他社划拉出了几个乐手，帮助老K组建了人生中第一支乐队，解决了老K没有乐手的苦恼。
在外人眼里，K嫂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老K要么是上辈子给K嫂做过牛马，要么下辈子主动去给K嫂做牛马。
但是K嫂对牛马并没有什么需求，她在老K身上嗅到了危险且诱人的味道。她对这种味道上了瘾。在K嫂眼中，没有比帮助眼前这个男人实现一点点的人生的理想更酷的事儿了。
很快，老K的乐队迎来了第一场演出（也是K嫂帮忙联系的），台上的老K一身正统80年代硬摇滚的装束，和身后木讷的学生乐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台下的观众寥寥十数人，但是老K演的格外卖力。离家3年，这是老K第一次做自己理想中的事儿：“玩音乐，当主唱，演出，当明星”。
只不过，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老K学坏的时候，可真没什么钱。
K嫂帮老K找的乐手们一个个全毕业了，他们也失去了和老K这种社会闲散人员厮混在一起的兴趣。K嫂也已经参加工作，无法再通过学校帮老K搜罗人才。一筹莫展的老K只得在各色音乐论坛上发帖，寻找合适的乐队收留。白天在家听歌抽烟看黄片儿，晚上偶尔去酒吧客串一下歌手。
过了2个多月，一天半夜老K惊喜的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还算出名的乐队的面试机会，其风格也是老K最喜欢的风格。第二天，老K就赶到了乐队定好的排练室。面试的曲目，正是那首《Welcome to the jungle》。老K一开嗓，大家都惊了！老K顺利的加入了乐队。
下一次老K再演出时，面对的就不是台下十几个观众，而是塞满整个Livehouse的乐迷！舞台的灯光晃到老K睁不开眼，他只觉得肾上腺素的突然分泌，握着麦克风的手不住的颤抖。他知道台下的观众正在随音乐的碰撞上下跳跃。
更刺激的事儿，还是在演出之后。
他发现漂亮姑娘们会跑进乐队的休息室求合影、要电话。他一面欣欣然全部接受，一面把K嫂在一旁吃醋的目光忽略掉了。当晚的演出费老K分到了300块，这是他玩乐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当晚乐队一起喝酒花掉了120，老K喝到烂醉，K嫂抬不动他。只得在附近开了一间房，又花掉了200多。
后来，老K的演出越来越多，而K嫂的工作也忙碌了起来，曾经和老K形影不离的K嫂越来越少的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突然有一天，老K身边多了一位新的姑娘，看上去比K嫂年轻。她小鸟依人地挽着老K的胳膊，不说话也不玩闹。老K演出时她在前排仰头看，演出之后的饭局里她就帮老K点烟。
说实话，那时我们都觉得老K是一个王八蛋，因为他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K嫂。然而，我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和K嫂坦白，也不知道怎么规劝老K。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那个姑娘当成空气，尽量让她感到无趣，主动退出。
后来，姑娘退出了，原因不是感到无趣，而是老K又换了一个。
我们一致认为，是社交网络把老K这样的人救了：他发现自己身无长物但是有一副好皮囊，随便PO上几张演出的帅照，骗骗无知善良的小姑娘还是比较简单的。等姑娘发现他是一个穷光蛋的时候，他早就对下一个目标展开攻势了，更何况演出的现场更加狂热的粉丝呢？
他认为自己继承了80年代欧美摇滚英雄的遗志，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人渣。
不过，K嫂并不傻，她发现老K不再喜欢带自己去看演出，短信也不爱回，甚至连性生活都不再和谐。女人的本能告诉她有鬼。
于是，一天晚上，K嫂去老K的房间捉鬼，真的捉到了一只漂亮的鬼。K嫂把惊慌的鬼放跑了，然后把搞鬼的老K暴打了一通。她能容忍贫穷，忍受肮脏，但无法忍受出轨。
从此，K嫂从这个小圈子里消失了。
3、
老K的酒吧关门前一个月，我去他那里喝酒，我们俩人干掉了一整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提起K嫂时他口中没有后悔，只有对当年岁月的一点点留念。
和K嫂分手后，老K消沉了一段儿时间，他无心找工作，更无心参与乐队的排练：“虽然她不能给我带来性冲动了，但是真离开了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我想，可能主要是生活的经济来源。
表现越来越差的老K在一场演出之后，被乐队其他乐手一致决定开除出队。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K的想法极其单纯，他又开始上网找招募主唱的信息，却发现每一条背后都有要求：“有稳定的收入”。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老K决定开一家酒吧。他死缠烂打地向家里要了10万块，盘下当年他驻场的小酒吧。为了节约开支，他不再请歌手，只是偶尔自己登台唱一唱自己喜欢的歌。和K嫂一样的姑娘他后来见过好多个，但是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穿着nirvanaT恤的姑娘给了他怎样的悸动。“吹牛逼也吹不出当年的快感了”。
老K的酒吧经营状况还可以，附近的大学生、小青年是他酒吧里的常客。如果一直继续下去或许会让他的人生拥有另一个轨迹。但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刚盘下这间酒吧不到一年，就接到了整片区域即将拆迁的消息。房东一跃成为真正的富人，老K则被打回了原形。
我问老K将来打算怎么办？
“回家进我妈的厂子里帮忙”。
“不在北京继续了？”
“嗯......没意思了”。
“嗯，可惜啊”。
“可惜什么？不可惜！还不是我自己作的！我呀，可能真的没这个本事”。
“那走之前，拜托你一个事儿呗？”
“啥事儿？”
“把你欠我的300块钱还我吧！”
“好......微信转给你？”
“成”。
印象中，这是我与老K最后一段对话。他的理想破灭了，爱情玩儿砸了，我却丝毫不觉得心疼。只是会忍不住的脑补：如果换一个时代，老K和K嫂会不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让那些举着理想大旗的文艺青年多一条热泪盈眶的理由？
今天春天老K回了家乡，从他的朋友圈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有关音乐的东西，K爹和K妈给他准备好了房子车子，他也找到了一个新K嫂。新K嫂不喜欢音乐，更不想当一名“流浪歌手的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