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布兹成员过犹太传统节日——七七节。
文、图 | 云也退
本文首发于2017年8月19日总第817期《中国新闻周刊》
对路上的点滴,我记得特别清楚,有时比目的地的风景还清楚。
我一直记得三年前的那个车站。车站上除我之外只有两个乘客,其中一个是正统派犹太教徒。他捧着一本小书,面朝墙壁默读,身体一屈一屈,黑袍下面露出几根晃荡的黑布带。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时,我的反应是低下头躲开,我有点害怕在他们神秘的目光下现出原形。后来就不怕了,因为我发现,游客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占着优势:总是这些一身黑的人佯装若无其事匆匆而过,仿佛他们是客人,我们才是主人。
这跟我在阿拉伯城市的见闻截然相反。以色列有几座阿拉伯人占主体的城市,如拿撒勒和阿卡。我遇到的穆斯林孩子没有不会尖叫的,那些大黑眸子忽闪忽闪的阿拉伯姑娘一看见相机就猛扑上来,在离你一尺远的地方站住等你拍照。起初我受宠若惊,后来习惯了,反而怀念起那些谦卑大度的犹太教徒了。
在等了30分钟火车后,我无聊地走向一台自动售货机,从兜里找出一个1谢克尔的硬币,小心塞进币槽,等着一个彩色小糖球掉下来。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糖球,也没有任何退币的迹象。
我正疑心这是不是骗局,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气场逼近过来。是那位犹太教徒,黑压压的一片。现在我看清了他的长相:他戴一副银边眼镜,眉毛和胡子都是金黄色,脸红扑扑的,打着锥子旋的鬓角耷拉在两耳边。他的神态非常友好,但绝不热情。
“发生了什么状况了吗?”他问,大黑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你看,它不好使了。”我说。
他走过来,推开糖球出口的活门看了看,然后,全无预兆地,抡圆了往玻璃罩上掴了一巴掌。罩子里的糖球好像颤栗了一下,我觉得自己脸上都疼。
他用一根手指拨开活门,扭头看我,露出一种介于冷笑和不以为然之间的表情:一个红色糖球稳稳地停在那里——可能刚才卡住了。
“哦,谢谢。”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不起我错怪它了。”
“没事。”他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不会错的。”
“我们是不会错的。”在这个国家,我常常耳闻类似的话。近五百万犹太人生息在古老的迦南,从“应许之地”上汲取的自信远远超过别人的想象。
三年过去,我重返故地,想来寻找一些东西,说不清是什么。生活太琐碎了,毕业不少年,我换过七份工作,又好像一天都没工作过;写了些文章,又仿佛什么都没写。见多了所谓成功者的单调面孔,我也不知道“事业有成”四字的意义何在。我一点都不空虚,可我怀疑我的充实。我很想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怎么能那么坦然地说出“我们是不会错的”。
不过,第二次前往那里,我的身份已经是独立记者,而不是三年前那个纯粹的游客了。我已经扔掉了对“一个伟大民族”之类说辞的幻想。就连最吸引我的基布兹——以色列国家的骄傲、人类合作生存的典范之作——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我过去觉得,基布兹可以找到世外桃源的影子,现在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第二次来到以色列,还得益于一位89岁老人的邀请。这位老人叫泽埃夫,他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些他心爱的国家。早些日子,他领我去参观了隐哈律基布兹的“施图尔曼之家”,去看他的亡妻的前夫哈伊姆·施图尔曼——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者、巴勒斯坦早期犹太移民的领袖。
“1938年哈伊姆·施图尔曼被阿拉伯人的地雷炸死了,我们每年都在他去世的那天哀悼。”老人说,“哈伊姆去世几天后,柔玛生下了摩西,然后嫁给了我。我们一起抚养摩西,直到他在独立战争中阵亡;然后是他的孙子,也叫哈伊姆,1969年在苏伊士运河战役中阵亡,死时21岁。”泽埃夫必须一次性背完这几件家事后才换气。
他安排了一个外孙女来机场接我,安排了两个好朋友领我去参观他们各自所在的农庄,还安排了自己的女儿夏霓接我去住几天。
6月的一天,夏霓把我从耶斯列河谷的基布兹接到北加利利她自己的住处。
我在她家住了一周,每一天,我都在这栋楼里发现一个新的房间:一间卧室、又一间卧室、又一间卧室、一间工作室、一间画室、一间茶室……
我每天都同她的丈夫雅各闲聊。有一次午饭后,我们说到一些特别沉重的话题。我说,古犹太人当初被罗马人打败,据说是因为他们不能在星期六发动反击。
雅各立刻把转椅旋了90度:“习俗是不可选择的,对犹太人来说,没有习俗就没有民族。你说究竟是调整习俗,把罗马人干掉重要——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说抵抗一下吧——还是千年之后,犹太人仍旧保持犹太人本色重要?”
雅各身形胖大,嘴唇厚,声音雄浑,语速比电大的英语老师还慢。他大约六十多岁,先天患有腿疾,走路需要双拐。他找人在自己的车里多装了两个手闸,用右手来控制油门和刹车。
退休前,雅各是个成功的企业文化咨询师。1970年代末,他曾跟第六任总理梅纳赫姆·贝京打过一番交道,最风光的时候差一点就进了政界。他有一笔丰厚的退休金,还经常出门讲课,常常点着头说:“我们是一个负责任的资本主义社会。”
雅各是个实用主义者,传授了我很多理解《圣经》和上帝的门道。在他的口中,上帝是一个特宽容、亲切、有耐心的邻家大神,他既欣赏所有良行义举,也听得进一些人的胡说八道。当然,他在《旧约》里有时脾气不大好,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总得给人家成熟的时间吧。
他们的别墅位于北加利利一个名叫克法·弗哈迪姆(意为“玫瑰城”)的小城里。在酷热的夏季,红木板铺的露台整天无人问津,虚掷了高坡之下绵延好几公里的风景。
我们聊起以色列建国初期。这是我特别感兴趣的一段历史。有些人认为1950年代的以色列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处于民族精神的黄金时期:老的定居者创业精神依旧,新的欧洲移民不仅带来了大屠杀记忆,也带来了斯美塔那、盖德、格里格、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音乐,马克·夏加尔的绘画,契诃夫的小说。新生的以色列是个熔炉,管你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是信仰犹太复国主义的还是文化保守主义的,是黑人还是白人,是从集中营逃生的,还是衣冠楚楚从北美来的,只要你是犹太人,一切的分歧就不在话下,你就可以享受到美国人的捐款和德国人的赔偿,怀着基于《圣经》的故土依恋,一边读着民族诗人哈伊姆·比亚利克的诗,一边听着马勒,和你的同胞们投身于犹太民族的伟大复兴。
“国父”本-古里安在1960年代将总理之位让给列维·艾希科尔,自己学华盛顿,隐居到内盖夫沙漠里的茨德博克基布兹。但是,每当高层拿不定主意,专列就会载着大员们往沙漠里跑,去找国父问计。到现在,左派人士每每论及以巴僵局,常常会怀念本-古里安:“如果他还活着,会怎么做?他会效仿戴高乐处理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方式吗?”
然而,雅各是自由主义经济的忠实拥趸,根本不认为本-古里安倡导的是一种靠得住的体制。在他看来,它在以色列有过明媚的春天,这就够了,它的败落并不足惜。
“到底是犹太文化吸引你,还是社会主义吸引你?”他尖锐地问我。
“思维。”我谨慎地说,“犹太人思考问题的方法是二元的,但是中国思维总是强调只有一个答案。”
“比如说呢?”
我讲了“孔融让梨”的故事。“中国人用这个故事告诉孩子,应该把大梨让给年长者。这是唯一的答案,一个道德性的结论。”
雅各露出了了解的表情。“你知道我们会怎样讲这个故事吗?我们会说,父亲把一块蛋糕拿到他所有的孩子面前,然后把餐刀交给最小的孩子:现在由你来分这块蛋糕,但是……”
“但是你只能拿走最后的一块。”
雅各呵呵笑出声来:“正是。”
他认为,中国人之所以没能发展出科学的分配正义理念,与中西饮食习惯不同有关。如果孔融是西方人,爸爸让他分梨,他的回答一定是:好的爸爸,我去拿榨汁机。
“我总会被问起犹太智慧是什么,然后我就得跟人解释,希伯来语里的‘真’包含三个字母,分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正中间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雅各说,“这说明,‘真’必然包含一正、一反、一中,没有一面倒的真。”
他讲了一个故事。两个人吵了起来。卖家找拉比告状,说买家太刁了。拉比说:嗯,你说得有道理。过了一会儿,买家来了,说卖主奸诈。拉比说:嗯,你说得有道理。听到这些话的人就对拉比说:你这可不对,你怎么能同时说他俩都正确呢?这明显胡扯嘛。拉比认真地说:嗯,你也有道理。
我说,这样的故事中国也有。重要的是保持和气,而不是说出你所知道的正确答案。
“不完全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根本就不相信有正确答案。”雅各说,“为什么要有上帝呢?我认为,就是为了好让我们相信,正确与否的裁判权掌握在上帝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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