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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凋谢在黑暗深处的北大女生

学术中国  · 公众号  · 科研  · 2017-05-23 12:53

正文


来源 | 真评十句(ID:trueten)

作者 | 汪十句    编辑:学妹


五月二十号,本是没有任何典故渊源的庸常日子,借着520的好彩头,却也成了一个新节日。商家造势,朋友圈里变着花样的表白、示爱、撒狗血,街面上也显得比平时热闹。

 

不过,对我们这些1999年进入北大文科院系、念本科一年级的中年人来说,这天另有一层特殊含义。

 

十七年前的这一天,是我们的同学邱庆枫,在黑暗深处消失的日子。



我们这一级北大文科生,入学并不在燕园本校,而是在昌平分校,俗称昌平园。这个校园建于1960年,最初是为了搞尖端学科,特意挑了一个荒僻的地方。别说北京城了,离昌平县城都有好长一段路。

 

离校园最近的居民点,叫做涧头村。一条乡村公路穿过,两边是密密的桃林。校园背面是黑黢黢的山头,据说是明十三陵群山的一部分。而十三个明皇陵墓中,离校园最近的一个陵,是最小、最凄惨、最破败的,末代皇帝崇祯的思陵。

 

昌平园格局如此,内部设施也强不到哪里去。四座老宿舍楼,女生男生各占一座。从宿舍出发,穿过大而寥落的园子,去苏联式风格的灰色主楼上课,足足十五分钟脚程。图书馆没有多少书,微机室里的电脑,装的游戏还是老掉牙的三国志四、大航海二,一副时光停滞、与世隔绝的模样。每次本校来个名教授演讲,便是轰动全校园,天降甘霖一般的欢腾。

 

最大的问题,还是通讯和交通。

 

通讯方面,那个年代,互联网和手机正在一点点的渗入我们的生活,但昌平园的八百男女壮士,往外打电话要去装机仅四台的电话室,排队一个小时;接电话则要靠楼长,在接到来电后,通过每间屋子里的喇叭叫人,被叫的人胡乱套件衣服,百米冲刺到楼长室接听,能接到家里一个电话,简直是人品爆发。要不,就只有靠写信了。

 

很有几次,我为了给当时尚在老家念高中的女友捎句话,跑去邮电局拍电报。小学时学的惜字如金的电报体,一直当是屠龙之技,没成想,到了北大,居然用上了。

 

交通方面的问题更大,若是从本校过来,需要先转两趟市内公交到德胜门,排队坐“345快”长途公交,昌平县城下车,然后步行十几里路。这段路需要穿越110国道,从山西、内蒙方向来的运煤大货车,一辆一辆呼啸而过。若是傍晚,还能看到铲煤工人,三两成群的坐在路边,脸被煤灰涂满,发光的只剩双眼,和脚边的铁铲。

 

过了国道,还得穿过村子,桃林和苹果树林,晚上没有路灯,只有远方飘摇而来的一两声犬吠,能给人一点踏实的感觉。

 

那时候我有一张王菲的《只爱陌生人》,这张专辑十二首歌。我从下“345快”开始听,从A面听到B面再听到A面,还摸不到昌平园的大门。若是从北大本校出发算起,花上三四个小时,是比较正常的。

还有个选择,是在昌平县城打个黑面的,十五元。那个年代,大多数同学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在四五百元左右。若是几个人分摊还可以考虑,对一个人来说,太奢侈了。

 

我们后来才了解,以上种种不方便,就安排这一切的人而言,确有将我们隔绝于此的考虑。只不过,当初的我们,颇有几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乐观——有对自己的,也有对社会的。

 

出不去,那就多读书,图书馆的书再少,也总有自己没看过的。

 

实在要出去,多走几步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权当锻炼身体。那条翻山越岭的路,男生走,女生走,结伴的时候走,无伴的时候也走,都习以为常了,也没见学校有过什么提示。

 

更何况,条件似乎还在改善。转过年来,到下半学期,学校开了一趟从本校往来昌平园的校车。票价三块,比公交便宜,关键不用倒车折腾,直达,省事。虽然车是很破的老式铰链车,估是一辆退役大公共,和老师们的依维柯没得比,而且供不应求,每次都挤成沙丁鱼,但有总比没有强。

 

日历浸透年轻人随遇而安的乐观,一页页被撕去,一直到五月十九日,一个星期五。

 

那一天,我坐校车,回本校参加一场考试。考试下午两点开始,是在一张长条桌上进行的。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女同学,眼睛很大。考试中间,我偶尔抬头,偶尔和她目光相对,总觉得她在冲着我笑。

 

这个女同学,是政治学和行政管理系的邱庆枫。我知道她的名字,但并不熟识。只不过昌平园太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似乎是在食堂中排队打饭的队列中见过几次。

 

邱同学给人印象很深,因为她很美,朴素,大方,扎个马尾辫,好像有几件高领毛衣。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是我很熟悉的、四川女生的样子。她的眼神中常常有光,那是一种不忍去伤害别人哪怕一个小指头、甚至不忍去说一句重话的温柔的光。



邱庆枫给人的那种感觉,记忆中,似乎是那个年代北大女生的常见气质。

 

那天,考试结束,大概下午四点。我们各自散去。她和另外几个同学结伴离开。转天是周末,我不想回昌平,去找城里的的朋友盘桓。在城里晃悠两天,直到星期日的下午。

 

公元二零零零年的五月份,互联网时代还没有真正开始,我连手机都没有,在城里玩耍着,一无所知,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平常的周末。但是,周日回到学校,刚刚踏进校门,我发现整个昌平园,都似乎被一种凝重的气氛笼罩了。保安变多了,还有并不认识的老师。而从主楼到宿舍的那条路,来来往往的同学,几乎都低着头。

 

回到寝室,室友告诉我,咱们的一个女同学,在从昌平县城步行回来的路上遇害,遗体离校门仅几百米的沟渠被发现。

 

另一个知道内情较详的室友补充,这个遇害的同学,是政管系的邱庆枫。这是周六清早的事情。现在,燕园本校的师兄师姐,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不就是考试时坐在我对面的同学吗?天哪。

 

我是医院长大的孩子,寝室里卧谈聊天,常常以惯看生死自诩。但那种,与一个同自己一样年轻、一样鲜活的美好生命,一擦肩就成永决的巨大打击,是直击心底的,令人窒息的。

 

寝室里静默无言。隔着一栋楼的女生宿舍楼,隐约传来哽咽的哭声。

 

一连好几天,昌平园陷入纷乱,同学们组织起来,向昌平园区管理当局要说法:

 

——你们把我们遗弃到这样的荒郊野外也罢了,为何还对学生的安全始终漠然视之,连基本的出行安排都没有?

 

——为何连回本校参加考试,你们都只管送去不管送回?让我们这些闷头读书却不谙世事的大一新生,日复一日在黑暗的荒野小道来回,直到同学付出生命?

 

——邱同学从四川小城考到北大,多不容易,却连燕园的门都没有进,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破案做了什么?你们准备怎么面对她的家人?

 

管理当局则忙着对付学生的质问,去楼道撕学生的大字报,召开学生大会,做一番哭天抢地追悔莫及的姿态,或是分头安排各班主任紧盯学生动向。

 

我也陷入了内心的纷乱,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穿过校门口增设的几个保安岗哨,到那条我和邱同学都曾一次次经过的小路上,一遍遍来回。

 

我没有勇气,去正眼注视,据说是她遗体被发现的,那一处荒草丛生的干涸沟渠,那是另外一个黑暗世界的入口。我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想象发生在这荒草丛生处的最后一幕。

 

一个十年寒窗、饱读诗书的如花少女,在暗夜如墙而来的摧折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却依然孱弱的抗争。

 

喉管被罪恶扼住时,最后的呐喊。

 

我们在一间间寝室,一间间教室里,拼接着她的身影。她家境贫寒,品学兼优,是四川绵竹中学那一年唯一考入北大的学生。她朴素大方,独来独往,常常拎着应急灯,在熄灯之后连夜看书学习。她的双眼清纯如泉水,不应该让人产生一丝一毫的邪念。她是昌平园学生文学刊物《世纪风》的编辑,她的文字晶莹剔透,细腻轻柔……



一只初跃上枝头的美丽小鸟,歌声婉转,却被黑手一把抓住,撕扯成零落的血肉。

 

尚来不及舒展的青春,化成了法医勘察报告里,一页冰冷的文字:

 

5月20日早7点30分,昌平公安分局接到十三陵农场果园二队一女农民报案称,在昌平区涧头村南马路西侧的桃园内发一具女尸。市局接此通知后,立即派刑侦处领导和侦察技术人员赶赴现场,会同昌平公安分局开展工作。

经现场勘察:现场位于110国道36公里石桥西南侧桃园内,距涧头村村南约100多米处。从马路沿至尸体地面上有15米断断续续拖拉痕迹,尸体附近散落有事主携带的文具、纸张、耳机和钱包(内有人民币3元及2000元的存折)。经现场调查,在距尸体位置100多米的东北向马路西侧排水沟内,发现有死者学习书籍、纸张、眼镜及眼镜盒。尸体头西南,脚东北俯卧位。上身外着红黄格夹克,内着黄马甲、白衬衫,下着黑色条绒裤子,脚穿一带黑皮鞋。  


经对尸体检验鉴定,死者颈部喉结处有一小片皮肤挫伤,喉结和胸部小片状皮下出血,眼球睑结合膜、心脏外膜、肺脏外膜有点状出血,为窒息征象。结论是邱庆枫系被他人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处女膜完整,未见损伤。经法医检验分析,死亡时间约在19日晚9点至10点……

 

……

 

我想,邱庆枫从北大坐公交车抵达昌平县城,准备出发往昌平园区的时候,她一定曾路过黑面的司机揽活的路口。

 

“十五!十五!”司机们叫嚷着。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可能会犹豫,但她口袋里只有三块钱,和往常一样,步行回去,其实是唯一的选择。她就这样踏上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她是省吃俭用、从小就很懂事的寒门学子。她无人关照、无人陪伴、甚至无人给她做过安全提示。



她是被漠视,任其自生自灭的弃儿。

 

后来,这件事在北大本校引起了轩然大波,本校的师兄师姐,在BBS上纪念逝者,声讨校方管理不善,对昌平园学生安全问题漠不关心。

 

23日上午,那时候还没被拆掉的三角地,大量学生开始聚集。校方张贴布告,定性为“普通刑事案件”,引起学生不满。

 

23日晚上十点,上千名学生,胸带白花,手持蜡烛,在校园里烛光游行,包括隔壁数百名清华学生。后来,有的报纸称之为“北大最后的游行”。

 

23日晚上十一点,学生游行至北大办公楼前,“北大人团结起来”的口号响起,同学们开始静坐。午夜时分,三位校领导出现在办公楼门前。学生质问:

 

为何封锁消息?

 

谁应当对此事负责?

 

昌平园长期以来的安全隐患,为何无人过问?

 

……

 

三位领导无言以对,悄然从后门遁去。

 

24日上午十一点,BBS官方发布《致北大全体师生》,重申学生向校方的四点要求:组织悼念活动、改进内部管理、加强校区交通、建立沟通渠道等四点要求。学生继续静坐。

 

24号下午五点,许智宏校长会见学生代表,会后通过广播回应,答应学生25号举行悼念活动,表示接受学生的意见和批评。



25日,邱庆枫同学的追悼会举行。31日,她的遗体在昌平火化。

 

……

 

这起案件的真凶,目前仍未抓获,也许将永为悬案。

 

我却宁愿相信,那样年轻的邱庆枫,不会因为真凶尚未落网,就真的死不瞑目。那样美好的生命,在另外一个世界,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开始。

 

而且,她在用她的生命,给我们恩惠。

 

我们这些活着的九九级同学,在第一学年剩下的日子里,收获了一条从昌平县城到校园门口的公交线路,那时候叫昌平3路。车是小巴,不算新,班次也不多,但这是从无到有的进步。

 

从县城坐过来,需要三块钱。恰好是邱庆枫口袋里,最后剩下的数字。

 

到了夏天,我们回到了燕园本校。而昌平园不会再有新的一批“弃儿”。北大文科新生大一“发配”昌平的历史,彻底结束了。整个九十年代,北大文科新生,第一年都不在燕园的特殊岁月,彻底结束了。

 

而邱庆枫美丽的身影、不幸的遭遇,或多或少对我们这些末代昌平园青年投射了影响。

 

昌平,九九,对我们来说,有了特别的意义。

 

有人对同学聚会特别在意,仿佛珍惜缘分的难得,活着的不易。有人却变得似乎特别抗拒聚会,仿佛逃避一段不忍卒读的历史。

 

毕业之后,好几年,我都会在春天回到昌平园去。那时候,昌平园留给了成教的学生。每一次在门口,我说我是九九级的,保安都会放我进去,不再多问,似有默契。

 

昌平园的草,一年比一年高。操场边的一排新栽种的小树,多了一个名字,庆枫林。十多年过去,写着庆枫林的牌子,风吹日晒,应该已经朽坏了。但愿这片树林还在,已经长成大树。

 

今年的五月二十号,七点三十分,我从家里出发,花了接近四个小时,从八高辅路,昌平西关,上了那一年无数次途径的,穿越村庄和桃林的小路,一直跑到昌平园门口。

 

110国道,依然有重型卡车呼啸而过。不知谁家办过丧事,雪白的纸钱,片片飘飞。



最后的那段小路,已不复当年的荒凉,甚至通了地铁。

 

昌平校区除了北大成教,据说还有其他一些机构的年轻人在那儿。我们的过往,已了无踪迹。



这一段路一共六十四里,天气燥热,我的感冒未愈,到漫长的长坡底下,腿像灌了铅,汗流浃背,心里不免萌生放弃的念头。

 

但我是不能放弃的。

 

为了她永不衰老的青春,为了她不能继续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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