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梦之安魂曲》
梦中人
文/阊阖
一
“您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坐在我对面的医生看着一沓厚厚的报告单,满脸微笑地说。
“不可能的,医生,你再好好看看好吗?”我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个结果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我感觉自己有些接近虚脱,眼睛也干涩无比。
“这位先生,我拿三十年的从业生涯向您担保,您的身体真的不存在任何问题。”
“医生!”我强撑着一口气,忽地起身,双手紧攥。“我已经连续七天没有做过梦了,而且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一天天地虚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消失,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的,你要救救我啊!”
“您先冷静一下。”医生对我的过激反应显得镇定自若,伸手示意让我坐下。“不做梦的人我见得多了,大多是心理作用,自己吓自己,但这并不是一种病……”
“我知道我的病根所在。”我忽然压低了声音。
“哦?”
“我的梦中人,逃走了。”
“……”
三分钟后,我被请出了医院,还被贴心地塞给了一张精神病医院的广告单。
我并没有走远,瘫坐在医院附近公园的长椅上,闭着眼睛,祈求可以得到一个梦。我的梦中人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逃走的。
二
七天前,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醒来,头昏昏沉沉,剧痛无比,像是沉睡了千百年一般。醒来的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除了一个梦,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只记得,梦里有人在追我,我一直跑,一直跑……其他一片模糊。
我全身上下只有一部手机和一张身份证,好在可以用指纹支付,起码不用饿死。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过陌生,虽然我没了记忆,但莫名地确定我不属于这里。
赶在夜色降临前,我租了一间公寓,虽然很小,却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很早我便入了睡,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梦里,那是我唯一的记忆来源。
许是昨夜的窗帘没有拉紧,一早我便被一束光刺醒,我起身,努力回想昨夜的梦,很遗憾,昨夜无梦。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无梦,起来后却有一种很累的感觉。我一边洗漱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底涌出一丝异样,太陌生了,这张脸太陌生了,我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但镜子冰冷的触感告诉我,这就是我的脸。
我穿鞋准备穿鞋出门,就在系紧鞋带的那一刻,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影像,是那个梦!我看见梦里的那个我逃了出来,非常真切明晰,梦中人跑到了一个光亮的通道前跳了进去。
我的梦中人出逃了?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确实再也没有做过梦。而且每过一天,我的身体都会变得更加虚弱,只有那个梦会愈渐清晰。
我觉得我应该是病了,但是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医院我几乎全部跑遍,带回来的却只有一张又一张写着一切正常的报告单。
三
百无聊赖的我竟然开始看起了被塞进手里的精神病院传单,太平路56号,地方很偏僻,但是离这里却不太远。我看着散发廉价纸张味道的传单,不禁苦笑,可能这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
反正已经心如死灰了,我便按着地址找去了太平路精神病院。在听完我梦中人出逃的故事后,院长一边欣然接受我的入住,一边感慨着像我这样自觉的精神病实在是太少了。
和我同住的是一个患有臆想症的大叔,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朵西兰花,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用来撑着一把小绿伞蹲在地上。“别吃我。”他睡前小心翼翼地跟我说。我无奈地笑了笑,想着要不要把我最爱吃西兰花的事情告诉他。
忽然,门外传来微弱的敲门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戴着眼镜,面色苍白的男人,他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你的梦中人逃跑了?”“怎么?”我有些警惕。他声音变得更小,看着我,“我和你一样。”我听完激动不已,原来世界上还有我的同类。
为了不吵到“西兰花”,我跟着他走到了廊外。
“我叫陆宇,两个月前我的梦中人逃走了。”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信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自愿跑到精神病院的人。
“因为我在刺杀梦中人的过程中失败了,再加上他们觉得我满口疯言疯语,就被抓来送到了这里。”
“等等,刺杀梦中人?”陆宇的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我想你也感觉到了,因为梦中人的出逃,我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只能等死。想要得救,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死梦中人。”陆宇依旧轻声细语,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凶光。
“他们为什么要出逃?我该这么找到梦中人?”得知有机会得救,我迫切地追问。
“因为他们想要变成真正的人。在我们的梦里禁锢久了,他们也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要去感受真实的一切。不过话说回来,想要找到他们基本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存在感应。”
“什么感应?”
“就是你的最后一个梦,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还有救,大部分人都是不记得这个梦的,所以他们永远都无法找到梦中人。你的最后一梦里出现过具体的地址吧。”
“地址?没有啊。”那个梦本来就是一片模糊,更别说这种细节性的东西了。
“没有?不应该啊。”陆宇听完有些激动,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你再好好想想,建筑物呢?或者标志性地标?”
“我真的记不清了,那个梦很模糊,但是它有时会忽然清晰一些。”
“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你必须赶紧想起来。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陆宇的手缓缓放下。
四
或许是因为陆宇是我见到的唯一同类,又或许是因为他给了我获救的希望,我现在对于他已经是深信不疑。
夜色正浓,我们两穿着素白的病人服,面容憔悴,画面着实有些瘆人。陆宇带着我七拐八绕进了医院北边的一个老楼,老楼可能常年失修,楼道里的灯一明一灭,昏黄不定。上了四楼后,陆宇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就是这儿了,你自己推开门看看吧。”我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里面一片漆黑,微弱的呻吟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我不由地发怵。
突然,陆宇按了墙上灯的开关,屋里瞬间亮堂了起来——房间虽然很大,但并不宽敞,床位摆满了整个空间,只留出了勉强可以过人的缝隙。床上的人一个个只剩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嘴巴努力张大呼吸,要不是有些轻微的翻身,这些人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一秒、两秒,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后退,退到门后随即疯狂向外跑去,我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才跑到楼下我就没了气力,扶着墙边大口喘气,脑子里全是刚才挥之不去的恐怖景象。不过一会,陆宇也下来了。
“他们……都是什么人?”我抬起头,望着陆宇。
“他们是你的明天。”
“你的意思是,他们和我们一样?”我心里一惊,我不想死得那么痛苦。
“不,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没有感应的无梦之人,我们要比他们幸运得多,你还有机会可以活下来,但是他们却只能等死,永远也找不到梦中人。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你必须赶紧想清那个梦,否则,你没过多久就会搬来这里。”陆宇死死盯住我涣散的眼神,目光坚定。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回的病房,我躺在床上,大脑一片混乱:陆宇、梦中人、追杀、以及那幅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恐怖景象,今夜的各种信息量在我脑中剧烈碰撞。本来早已打算默默等死的我,忽然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我要任由梦中人取代我成为人类,而我却要死得那么痛苦!
我的手不自觉地抓紧床单,不行,我一定要杀了梦中人。
之后的两天我都没有迈出过病房的门,一直在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个最后的梦。随着我的身体的愈渐虚弱,那个梦却变得愈渐明晰起来,明晰到我仿佛可以听见梦中人逃跑时的喘息声、心跳声,我还看见了正在追梦中人的那个人,黑色西服,棕色领带,一米八左右,身材偏瘦,除了脸部永远是一团迷雾,其他地方都清晰得可怕。我分明可以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想起他在说些什么。
我瘫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极限了,可能我注定是要等死吧。我翻了个身,看着床头柜刚刚削完的苹果,以及摆在一旁的水果刀。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起身,一把抓起了那把水果刀,迟疑了几秒后,我一咬牙,径直向手腕割去,苍白的肌肤瞬间留下一道狰狞的猩红,鲜血汩汩向外流出。既然只有当我虚弱时那个梦才会变得清晰,那就只好拼一把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望着那道鲜红的伤口,头晕目眩,我在等梦,也在等死。我的额头不断冒着冷汗,我又可以看见梦中那个男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忽然,我好像听到了微弱的叫喊,声音愈渐清晰,是那个男人!他边跑边喊着:“青山路长乐园C栋901!”
果然,最关键的信息就藏在这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难掩心中的喜悦,赶紧拿柜上的毛巾简单包扎了伤口,强忍着晕眩和疼痛跑去找陆宇。
听完我的好消息后,陆宇一扫之前脸上的阴霾,双眼放光,竟然显得比我还要激动,“这样,你先回去处理伤口,我们今晚就动身。”
“你要和我一起去杀他?”
“当然了,我们可是同类啊,我也恨透了梦中人,虽然我已经没救了,但我希望你可以活下去。”陆宇说话像是有魔力一般,平静而又坚定,让人很容易对他产生信任感。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那就晚上见。”
病人一般睡得比较早,不到九点,窗外就已经是漆黑一片。“嘭嘭嘭——”一听到这短暂而又微弱的敲门声就知道是陆宇。我刚走到门前,又折返了回来,将那把水果刀放进了包里。
陆宇对于医院的地形十分熟悉,轻而易举便带着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熟练?”今晚的逃跑真的太过轻松。
陆宇一脸苦笑:“我之前自己摸索着逃出来过一次,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再找到他,所以又回来了。”
地图显示青山路就在Z市,坐高铁只需要两个小时就以到达。随着距离的逼近,我变得越来越紧张。我过来的目的是杀人,这个念头令我恐惧。还好有陆宇在一旁不断给我安慰,没事的,只要杀了梦中人,一切都会变为原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差这最后一步了,我一定要杀了梦中人。
五
为了确保刺杀计划万无一失,我们决定先在长乐园小区门口观察几天。陆宇说梦中人的相貌与本我并无区别,但身体特征相反,就如镜像一般,但是在旁人的眼里,梦中人却是以另一幅面孔出现,所以只能凭着感应找。
下午五点多是长乐园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下班回家的,接送孩子放学的,人来人往。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着,忽然,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吸引了我的视线,他的脸给我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像每天都会见到一般。我敢断定,他就是我的梦中人。
“现在怎么办。”大敌当前,我却显得有些畏缩,紧张地请示陆宇。
“先别着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再观察观察他。”陆宇依旧那么冷静。
我们跟着人流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小区。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梦中人每天基本朝九晚五,中午不回家,从未见到他和其他人一起活动的迹象,所以基本可以推断是一个人生活。更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这个小区的门全是指纹解锁,既然梦中人与本我生理构造相同,那么我进入他的家简直易如反掌。我们决定在家里解决掉他
下午五点,我们溜进了C栋901。进屋后,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屋内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酒瓶和烟头,沙发茶几上也都是各种脏衣服,袜子,最可怕的是地上还有一滩呕吐物和不明液体在散发着阵阵恶臭,我无法想像会有人会在这里生活得下去。
“这样,一会我躲在门后,他一进来我就用玻璃烟灰缸将他敲晕,接着你就用刀扎进他的心脏,记住了吗?”陆宇对于梦中人的家中情况丝毫不感兴趣,一进门就开始打量考虑着刺杀的步骤。
我从包中拿出了那把水果刀,点了点头。
很快就到了五点多,陆宇藏到了门后,我拿着水果刀站在一旁,手不自觉地有些抖,脑内一团乱麻,随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流逝,我的心跳得愈发厉害,我开始不断咽口水,神经紧绷。
“嘀——”门忽地一开,我的心脏在这一刻跳到了顶峰,梦中人还没来得及做出惊讶的表情,藏在门后的陆宇就猛地拿起玻璃烟灰缸往他头上狠狠砸去,并顺势用脚将门带上。“快,快动手!”陆宇一边用手将被敲懵了的梦中人束缚住一边冲我喊道。我双手颤抖地拿着刀对着他,却是一步也不敢上前。太熟悉了,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就像是在看镜子一般。
“你他妈的发什么愣,快动手啊!就是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只要杀了他一切就能恢复原样了,杀了他啊!”陆宇一改往日的文弱,激动地冲我喊道,脖子上的青筋突起,眼中的血丝密布,双手还在紧紧控制住还在挣扎着的梦中人。
对,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他害的!
我感觉到的血液忽热全部上行,借着这股热劲我用力抓紧了刀,径直向正和陆宇纠缠着的梦中人背后刺去。被刺痛的他猛地回身来看着我的脸,竟然愣住了。杀红眼的我随即又往他的胸口捅去,鲜血顺着刀身汩汩流出,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我恍惚间看见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微笑。
我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往后退。我感觉刚才那些上行的热血一瞬间被抽空一般,空留一具冰冷麻木的躯体,我听见心脏一声一声缓慢地跳动震颤。
陆宇跨过尸体,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一脸满意的笑容,“真的,谢谢你了。”
“什么?”眼前万象倾颓,耳际轰鸣,我不由微微皱眉。
陆宇又冲我一笑,忽然举起手中沾满血迹的烟灰缸向我砸去,眩晕感疼痛感猛地扑来,我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朦胧间感觉有什么在戳我。
“你以后不要乱跑咯,院长叔叔说不听话的西兰花是要被做成麻辣香锅的。”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看见一个撑着绿伞的大叔认真的脸。
“是你?这么说,我又回来了?”我缓缓起身,头部疼痛难忍,这才发现上面包扎了一层纱布。
陆宇,对,是陆宇干的!
我想起了那天的经过。不行,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我掀开被子艰难起身下床。
“哟,这么快就醒啦。”门外出现了一个男人,黑色西装,身材高大,以及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我有些发怵地望着他,“你……不是死了吗?”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可是专门过来感谢你的,送了我一副这么完美的躯体。”他将手中的水果放在我的床头柜。
“你是……陆宇?”我抓住他的手臂,心里一惊。
“是我。”
“你为什么会变成我梦中人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打昏我?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变成真正的人?”我一边倒出心中所有的疑惑,一边将手抓得更紧。
“哦。对了。”陆宇戏谑地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啧,真可怜,被本我抛弃了还要被我利用——”
我恼火地打断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哟,还不知道吧,你才是出逃的梦中人,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直笑得令人牙酸的骨骼震颤。
“你胡说!”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
“真是愚蠢!只有梦中人才不会做梦,只有梦中人才会没有记忆,只有梦中人才会虚弱而死。”陆宇立时收了笑,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慢慢用力地掰开。“我们都是可怜的梦中人,在梦中遭受了驱逐才会逃出来。我们是人类心底最阴暗,最恐惧的部分,他们懦弱、虚伪、逃避自我,将我们称为噩梦。你还记得那个恐怖的病房吗,里面的人其实都是梦中人!”
他大口喘息:“从梦里逃出的我们不堪一击,没了记忆,日渐虚弱,他们还算运气好的,有地方容身。运气不好的只能在街上当着神志不清的流浪汉,等着烟消云散,连一具尸体都不会留下来!”
我的目光渐渐低垂,陆宇每说一句,我的内心就有一块在坍塌,直到内里完全变成碎片,变成粉末。
我无力地坐在床边。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杀了我?”
“没有你,我哪来的这副身体呀。”陆宇嘴角上扬,轻蔑一笑。“我也不全是在骗你,医院那个破楼里确实都是你的明天。”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血液上涌,愤怒、不甘、绝望与悔恨充斥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猛地起身向陆宇扑去,“无耻!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