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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是谁把你“逼”成了千古罪人

忘川边的但丁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11-20 17:17

正文

把海弄干的鱼,
在海干前上了陆地,
从一片黑暗森林,
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在之前《文明的死结,打在那个“后三国时代”》一文中,我曾经讲过,中国古代帝制开启后的历史上,如果只选出一个人应该承担“千古首罪”的罪责,那么大约非司马懿这人莫属,因为他和他的后代簒夺魏国天下的这个行为,可以说算是把原本已经开始走歪的中国帝制体系彻底玩坏了:
原本汉朝已经持续了四百年,如果曹丕没有篡汉,有可能中国会建立类似后世日本那样一个皇权万世一系但垂而不治,将军或者丞相建立霸府、负责具体行政并为施政结果负责的相对良性一些的皇权体系。这个体系其实就是诸葛亮曾试图在蜀汉建立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设罚臧否不宜异同”的责任内阁制。
曹丕篡汉之后,轻浮的说了一句:“尧舜之事吾知之矣”。算是把儒家推崇的尧舜德治以及皇权的神圣尊贵都嘲讽了个遍。天下人于是明白了:屁的君权神授、代天牧民、有德者居之?“天子何足贵?兵强马壮者为之尔。”原来只要你家能打能拼,像曹孟德那样会打仗、肯屠城,“宁我负人,人毋负我”,以顽强地社会达尔文主义精神在乱世死人堆里拼杀出来,你就能“打江山、坐江山。”
可是等到司马氏隔了三十年再篡曹魏,天下人又开了一回眼:原来“坐江山”也未必一定要“打江山”,只要你权倾朝野并且脸皮够厚、够狠就行了。像司马懿父子那样动不动就夷人三族,把所有敢公开反对他们的声音全部都物理灭了口,哪怕他指着洛水发誓也不算数,哪怕他儿子当街刺杀皇帝,哪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哪怕司马家的德行已经沦落为了那个时代的道德地板。这天下,他照样该篡还是可以篡。
于是权力的游戏在晋朝以后就彻底沦为了一片黑暗森林,什么君子之争、贵族风度,通通都不讲了,君疑臣、臣弑君,古代中国围绕龙椅的那场大逃杀游戏,至此真正开场。
由此看来,司马懿这人真的不愧为千古第一罪人。
可是这两天我读史书,又有一点新的感悟——你会觉得,司马懿这个罪人身上的某些故事,其实也挺谜的。
首先就是司马懿以那个时代的标准而言特别长寿,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都没有活过四十岁,大汉贤相曹孟德先生也不过就是五十多岁就死了。但司马懿活了多久呢?他活到七十有三,我们说,司马懿但凡少活两年,比如他活到七十一岁就死,历史对他的评价都不会是后来这个样子的,而很可能参照同样五十几岁死掉的诸葛亮,说他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活脱脱一个乱世中的道德标杆,允文允武的贤臣典范。
因为司马懿就是在七十一岁那年才发动高平陵之变,真正走向权臣之路的。而在七十一岁之前,司马懿这一辈给他同事、上司的感觉都非常之好。曹操时代他就是海内名士,仅次于荀彧、贾诩等人的二线谋臣,给曹操出过不少有真知灼见的好主意。而且这些主意不少是比较良善的。
曹操比较心狠,关羽襄樊之战后就想把荆襄一带的老百姓全都迁徙走,不留给孙权刘备资敌。是司马懿劝谏说不可以厉法伤害民心,而要与民休息、静待逃亡者复归。这其实已经是把平民百姓当奴隶甚至应急口粮的曹魏比较有人情味的一个谏言了,也是司马懿出仕后被历史记载的第一计,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司马懿还是个有些仁心的儒门仕人。
曹丕主政之后,司马懿因为和他关系好,类似的谏言更多,甚至有好几次,如果曹丕真听了司马懿的建议,可能三国时代就提前结束了。而在谋臣之外,司马懿出抚各地的成绩也是同僚中最出色的。因此他才会受托孤之重,成为辅政大臣辅佐曹叡。
而到了曹叡时代,司马懿又成为了一个救火队员式的角色,孙权猛攻荆州他就都督荆州,诸葛亮出岐山打雍凉,他就调任雍凉,辽东公孙恭作乱,他就走马幽冀,平定辽东。曹魏的四大都督区,除了后来发生淮南三叛的青徐都督区司马懿没有主政过之外,其他三个他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临危受命过。这个过程其实很像诸葛亮在蜀汉又平南中又出岐山的感觉。说一声东奔西走、鞠躬尽瘁,确实是不为过。
后来曹叡又死了,司马懿又是顾命辅政大臣,而且是功劳最大、曹叡最信托的辅政大臣,曹叡临终之际,曾经让养子曹芳搂住司马懿的脖子,说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您了,司马懿也是如同诸葛亮白帝城受托时一样,流着泪答应的。
可谁想造化弄人,曹爽这混球很快就利用自己宗室的身份把司马懿给架空了,在高平陵之变发生前的将近三年的时间中,司马懿基本处于一种退居二线的养老状态。那个时候天下人的主要心态是希望司马懿这个“国之忠臣”出来匡扶设计,驱除曹爽等祸国乱政的奸党。有人甚至直接跑到告病的司马懿家里去,说你受先帝托孤之重,又功勋卓著,如今国家乱成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出山管一管呢?吓得司马懿赶紧表态说“且止”——你别说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我们说,在高平陵之变发动前的司马懿,如果当时就死掉,他留给后世的印象,那应该就是一个辅佐社稷的“大魏忠臣”,最后只是因为年岁不饶人,力有未逮,才无法再次出山匡正社稷。
可是等到高平陵之变发动之后,整个情况完全变了,“顺天应人”出山辅政的司马懿瞬间从忠臣变脸为权臣,他自己在两年后迅速死掉,两个儿子又通过继续的杀戮完成了“权归司马氏”,最后成了篡权者。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剧变呢?
我想在被曹爽架空,蛰伏的那三年里,司马懿一定想起过一个人,那就是西汉的权臣霍光。霍光这辈子跟司马懿其实是很像的,也是靠政绩一点点做成了辅政权臣,最后还行了废立之事。可是权臣一旦做到这个份儿上,就遭遇了一种悖论:它已经强大到可以架空并威胁皇权了,而中式皇权的本质又是拒绝分享的。所以霍光在权势达到极盛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无非两途,要么自己死后被后世皇帝秋后算账,报应在他子孙身上,被满门灭族。要么则干脆替代皇权,自己登基坐殿。霍光选择了前者,后果就是整个霍家在他死后两年就被汉宣帝满门抄斩了。当然汉宣帝后来又假惺惺的给霍光平反,但“不好意思,杀错了”这种话对已经灭门的霍氏家族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一个忠臣效忠的尽头是出将入相的权臣,而权臣如果继续效忠,尽头则是身死族灭。霍光之后,整个汉朝从王莽到东汉的各个外戚家族,无不都证明了这一点。
这个问题其实在曹操那里也遇到了,曹操那篇著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在说这个困局——我本来是想“匡扶汉室”为皇上效忠的,可效忠来效忠去,把自己功劳搞的这么大,现在你让我退,我是不能退的,因为我知道我一退,肯定会被秋后算账,“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也。
无奈的曹操最后选择了“放置方案”——相信后人的智慧,若天命在我,我就做个周文王吧。很明显,他也害怕成为被满门抄斩的霍光和东汉外戚们。
在高平陵之变前的司马懿,遇到的问题也是一样的——是啊,你们都劝我出来匡扶朝政,可你们替我想过,我走出这一步之后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他曹爽再昏庸,好歹也是宗室,跟皇上是一家人。我出来夺了他的权容易,可我都七十多了,等我百年之后,只要江山还是曹魏的,但凡有个人出来想翻这个案。我司马家肯定也得落个满门抄斩啊。


而河内司马氏恰恰又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东汉形成的这些名门望族的特点就是从来把家族本身的兴旺,放在优先于一切的第一位的。
这些生活在世家大族中的古人,与我们今人的思想其实非常不同,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分析过中国人在传统上就不重宗教信仰,这话其实不准确,如果说传统中国人有什么宗教,那么他们信仰的就是宗族的存续。“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话,无不昭示着在这些思想下生活的中国人,之所以出苦耐劳,他不是为自己活的,也并不单纯是为自己的父母或者儿女活的,他以及他的父母、儿女乃至所有亲族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宗族”这个抽象的概念能够代代延续。他们的信条其实有点像《权利的游戏》里,老泰温·兰尼斯特对儿子说的那句名言“我们都会死去,但家族会永远存在。


有着这样一种以延续宗族为目的的古人,在遭遇司马懿式的权臣困境时,一定会意识到“忠孝难以两全”,而只要他对自己宗族的“孝”超过了对皇帝的“忠”,他就一定会如司马懿一样选。
当然有人可能会举同期诸葛亮的例子来反驳,但不可忽略的是,历史上诸葛亮得子非常的晚,在五丈原去世时,他的儿子诸葛瞻只有八岁,而且蜀汉的特殊情况造成了这个政权必须打着“复兴汉室”旗号走到底,也不可能对内部权臣家族展开曹魏那么大规模的清洗。这才有了其逆于时代的“主明臣贤”的典范。
而除蜀汉之外,放眼当时整个三国,乃至三国前后的近千年历史,权臣登极,不篡位则必然身死族灭,这几乎成为了一条通行的铁则。
我一直觉得,有关司马懿“善于隐忍”乃至“狼顾鹰视”这样的评价,是一种历史的“事后诸葛亮”。司马懿这辈子未必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我隐忍、我内奸装忠臣,我装到七十岁,然后一朝作难,当晋太祖”的准备的——他又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七十三,这样的规划在当时根本不现实。
更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就是被卷入这个旋涡当中的人,当被历史推到那一步,如果他如司马懿一般精明强干、又顾念自己的家族,他就只会作出那个唯一的选择。
而把司马懿从忠臣逼成权臣、又从权臣逼成篡臣,乃至千古第一罪人的元凶,又是谁呢?
是中国古代那种极不合理的帝制体系。
秦朝之后开启的那套帝制叙事,实际上非常接近于一个只以皇帝一个人为基准的“巨婴幻想”。整个体系只保证皇帝一个人的绝对安全,要求老百姓为其当牛做马,要求臣子为其鞠躬尽瘁,但却吝啬于给遵从于这套游戏规则的人哪怕最起码的人身安全和财产权保障,你对皇帝忠心耿耿,甚至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地位之后,非但不会更安全,相反,你会被空前的焦虑所压垮,你会担心自己的子孙会不会遭遇报复而不得善终。为了重新找回这个安全感,你就只能再进一步。去争取那个在这套体系中唯一有安全感的宝座,皇位。最终,整个帝国体系都成了一场披着“效忠”虚言的大逃杀,所有人因为无法获得安全感而对彼此无所不用其极,而这正是司马懿遭遇的困局,和他一手开启的乱世。


所以如果你觉得司马懿很丑恶,你应该明白,有一个比他更丑恶的躲在历史身处的鬼魅,这个恶鬼,就是曾纠缠中国历史两千年的皇权帝制逻辑。
结尾再说一个花絮吧——在自己的一世贤名与善保宗族之间选择了后者的司马懿,最终也没有如愿,东晋末年,权臣刘裕篡位,他想的跟司马懿一样,也是觉得为保自己宗族后代安全,不篡不行,可刘裕想的更深一层、万一我百年之后,司马氏有人想复辟咋办?
干脆都杀了算了。
于是他大索晋宗室,把司马家的后代都屠了个干净。
晋以后得很多皇族,最终都逃不过这个结局,中式皇权体系最终成了一场没有任何人从中得益的搏傻游戏,连唯一那个号称能从这个游戏里受益的皇帝,在数代之后,都以最惨烈的方式为曾经的“龙登九五”付了账。
可怜司马懿聪明一世、又狠辣一世,最终也没逃过这个后代“身死人手,为天下笑”的下场。为什么呢?
因为他和后世千千万万“英雄”一样,在一种扯淡的帝制里无谓的拼杀了一生。
这真是一个悲剧——司马懿,一条把海水弄干的鱼。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
结尾想说两句,昨天是俄乌战争1000天,有读者问我为什么不写一篇专门的文章。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最早关注这场战事,并且为之写丢了好几个号、损失不少的作者,按说这个日子写篇文章,的确还蛮讨喜的。
只是……怎么说呢?在该表达的已经表达之后,我不太想只为了表态而表态,为写一篇文章而写作。
当然更不是因为胆怯了,其实以眼下看,俄乌战争,反倒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之前文章也说过了,俄乌战争是一场标志性的战事,但它对我们的生活而言,终究也只是一部分,我总觉得天天只写这个,会让我们视野变得单一,与我个人而言,正因为我觉得这个话题的重大甚至有些神圣,我才不想给读者留下“就吃上俄乌这碗饭”了的感觉,天天以这一个话题牟利。
的确,我们需要生存,但如果为了生存而刻意去表演一些态度,总觉得有点……
当然我是相信,正义必胜,而和平终归会降临的。历史的潮流,总归浩浩汤汤。自由的人民终归会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几年来的写作,把身体写垮了,体检查出一身病,最近以多休养和锻炼,文章也会更加倾向于随笔性而去除雕琢。希望大家依然能喜欢。
今天早发,下午出门逛逛,趁着秋日未尽,多去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