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观察者网青年观察者凌子奇】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将成为法国的下一任总统。我们必须认真审视这一出乎意料的结果。在现代法国的历史上,还从未选出过一位如马克龙这样的领导人,他信奉的正是英美所定义的自由主义——经济自由和政治自由,而且认为两者在一种良性循环中互为补益,然而这个词在法国思想界却不受欢迎。
当然,这一选举结果所带来的影响不止于法国。在整个西方世界都在掀起反自由主义浪潮的当下,马克龙却彻底击败了他激进的反自由主义对手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马克龙的当选使我们能够重新思考那些最为惨痛的梦魇。
至少,马克龙的当选代表着“共和价值”在法国的胜利。所谓“共和价值”,包括人人平等的价值、自由而真实的言论以及最为重要的国家公正性。对于许多选民而言,选择马克龙只是因为这是对勒庞的反移民、反欧洲政策和“谣言散布者”国民阵线最直接、最有力的反抗。
选民们所支持的是候选人所秉持的这一原则而不是候选人本人,可能这在社会党候选人贝诺瓦·阿蒙(Benoit Hamon)身上获得了最好的体现,他在第一轮选举中只得到6%的选票。哈蒙在《世界报》的一篇社论中对他的支持者说:尽管事实上马克龙的政党“傲慢而不知变通”,其理念也值得批判,但他表示必须分清“政治上的对手”和“共和国的敌人”之间的区别,并为前者投上一票。
因此,法国成功捍卫了其国家价值,而这正是美国没能做到的,美国人民最终还是选择了唐纳德·特朗普。但是,这是否也意味着法国准备好迎接马克龙所倡导的改革了呢?只能说,时机尚未成熟。事实上,法国选民对全球化、欧盟或痛苦的劳工改革的热情和十年前相比并无明显提升,当年他们走上街头反对社会党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和保守派共和党总统尼古拉·萨科齐提出的劳工法,如今许多评论家认为马克龙很难在下个月的国民议会选举中获得多数席位,而这会给他的执政带来麻烦。
我们应该去看积极的一面。选举前几日发布的民意调查显示,马克龙领导的政党“共和前进”在577个议会席位中将占到249到286个,并将很大程度上抢夺社会党的既有席位,后者的席位将缩减到28到43个之间。这将是一个令人惊讶的转变,它几乎使战后法国的一个主要政党彻底消失,而该党曾是整个法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家园。取代它的是一个2016年4月才成立的政党。如果马克龙真能在议会中取得这样的胜利,那我从其团队一位内部人士口中听到的将马克龙狂热地比作拿破仑的声音也就不足为奇了。
法国人对于全球化的未来充满了恐惧,他们预见到自己绝不会是全球化的赢家,但是他们又渴望走出深陷多年的僵局,此间的内心挣扎可想而知。蒙田研究所是一家位于巴黎的智库,其负责人Laurent Bigorgne对我说,马克龙也许是能够带领法国进入21世纪“应许之地”的摩西。
在法国消息人士多年来与记者会面的弗洛咖啡馆里,Laurent Bigorgne对我说:“马克龙是法国国内罕见的几个能够应对全球化带来的挑战的人之一,他可以向法国人民解释我们的国家将如何从全球化中获益”。Laurent Bigorgne对我说,在2016年的一项调查中发现,89%的受访者认为能讲流利的英语是作为法国总统的一项优势——比其他任何选项(甚至包括政治或管理经验)都要高一些。对于一个比起邻国而言外语水平非常差的国家来说,这意味着在苦涩地放下民族自豪感的同时,他们还要痛苦地加入一个被全球化席卷的世界。
你永远不知道法国到底有多少马克龙的秘密支持者,他们一直在恐惧和希望、意识形态和发展机遇之间摇摆不定。法国对资本主义的质疑并非新闻。Mathieu Chaigne是一位前民调专家和《面对法国》一书的作者,他最近出版了一本关于法国公众对国家态度的著作,他对我说:“法国人的内心其实比较亲近马克思主义。他们认为对公司有好处的事情对工人来说一定是不好的,双赢并不存在”。Chaigne指出,对2016年劳工改革的调查显示,70%的受访者认为劳工改革有利于企业,只有15%的受访者认为这有助于促进就业,而且这两组并没有重叠。
法国人想要一个说英语的总统,于是他们选出了一个。他们可能对自己有太多刻板印象。奢侈品巨头LVMH的主席Renaud Dutreil是马克龙的一位主要支持者,他认为勒庞想尽一切办法利用的法国对欧盟的敌意与英国式的“反欧盟”几乎没有什么相似性,法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感到自己被逐渐赶下欧洲大陆领导宝座而心生不安。他对我说,法国的梦想的确是希望建立一个法国人心目中的欧洲:在这个欧洲里面,德国是负责经济的会计师,而法国是思想灯塔和政治领袖。
“法国并不重要”,这样的观点对法国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而马克龙却说:“我们可以重新变得重要”。马克龙身上真正与拿破仑相仿的特质是他的活力、热情以及他将法国未来与自身理想相结合的使命感。马克龙毫不避讳地将其竞选出版物名定为《革命》,他在书中写道:“我始终坚信……没有什么比自由自在地追求自己设定的目标以及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更宝贵的了”。
而正是这样的信念使他步入政坛,使他“关注那些阻碍实现个人价值的法律、阶级上的不公和歧视”,他使自己听起来像巴尔扎克小说《幻灭》中的主人公吕西安。马克龙正是在这些理念的引领下最终一步步走上了总统宝座。除了完美的个人履历,他还将个人理想升华为政治纲领,引领着法国同胞从阶级隔离的社会中解脱出来。
仅仅通过提出一系列健全的提案是不足以吸引誓死追随者的(也许这是比尔·克林顿从未向希拉里解释过的一点)。他们需要看到希望,他们需要看到未来美好的愿景。很多人都能意识到埃马纽埃尔·马克龙是有技巧、重实用的与众不同之人,但他同时也深刻明白愿景的必要性,并在竞选中将其置于具体政策之上。
马克龙勾勒的愿景很简单,它就直接体现在政党的名字上:“前进”,你可以在每次演讲中感受到这一点。例如,马克龙上个月在马赛的人群面前就是这样说的:“二十多年来,左派与右派的分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国家事务在它们之间产生分歧。……这阻碍了这个国家20年”。他强调:“我们正致力于各个层面上真正的革新——新的面孔、新的做法、新的思想”。改变、前进、革新,这是马克龙主义的核心。
事实上,马克龙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但一直等到他描绘的愿景在众多认为政治是浪费时间的人和对社会党、共和党产生不满的支持者之中真正产生效果之后,他才将其推出。这是一个精明的计划,旨在巧妙地将双赢理念传递给那些本不了解的选民。当亚洲人每周工作6天,法国能否坚持它一周工作35小时的制度?勒庞和左翼政党“不屈法国”的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认为这一制度是法国工人的神圣特权;共和党候选人弗朗索瓦·菲永则坚持认为法国人需要像过去一样一周工作39小时。而马克龙说:大家都错了,工作规则包括工作时间,需要在公司和工人之间的谈判中确定,而不是由国家与主要工会谈判来决定,因为他们身处资本主义世界之中。这样一个制度在为雇主提供灵活性的同时并没有使工人处于劣势。
马克龙的经济政策在比尔·克林顿和托尼·布莱尔时代的“第三方会议”上可能不被看好。他希望在5年内投资500亿欧元,开展终身职业培训、发展绿色能源技术、实行医疗保健、农业、公共管理和基础设施现代化。他想减少企业和资本所得税以及财富和房产税,同时通过减缓健康保险费用的增长、改革失业保险、缩小公共行业规模、引进数字技术等方式来增加储蓄。他还想在国家运输监管条例中做一些改变。例如,使考驾照更便宜、更容易考取(大约需要一年时间,花费3000至4000欧元),从而使得家住偏远小镇的年轻人不必背井离乡寻找工作。担任财政部长时,马克龙打破了国家的运输垄断,允许私人公司提供城际长途客运服务。
当你听马克龙和他的支持者发表观点时,你几乎可以相信新总统“巧妇”未必“难为无米之炊”。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第一轮选举中,绝大多数选民都选择了不相信自由市场的左翼或右翼候选人。自由主义在法国仍然是一个肮脏的单词,即便在私营行业也是如此。巴黎政治学院政治研究中心的学者Bruno Cautrès指出,马克龙将劳工决议推向公司层级的计划过于莽撞,共和主义的信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入人心:“仅仅因为你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你就不能具有与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的权利和义务,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一点”。而且他补充说道:“人们对雇主普遍缺乏信任,特别是在小型企业”。
马克龙计划绕过反对派,虽然对于那些爱惜名声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非常民主的做法。在他任职初期,他准备要求国民议会发布取消35小时工作时限的条例,让私营部门决定一系列劳动条件,这将引起巨大的反对,在国民议会中需要接近多数才能通过。但在暑假期间工会很难组织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而马克龙希望在9月初的时候,新的规则将不可逆转。这是值得期待的。
无论马克龙在任期内呈现上升还是下降趋势,就像Cautrès所说的那样,他可以“解除一些人感觉永远不会改变的阻碍”,尤其是青年失业率始终徘徊在25%左右,没有复苏迹象。但经济只是马克龙竞选的两大重点之一,另一个是国家认同感。35%支持勒庞的法国选民认为国民身份认同受到来自移民、难民、欧盟官僚和巴黎精英的侵蚀。
马克龙的当选让他们感到害怕,就像勒庞的当选将会使自由主义者异常焦虑一样。马克龙正是他们所反对的——一个银行家、一个法国精英学校的毕业生、一个世俗的自由主义者、一个全球主义者。这些问题没有回旋余地,而马克龙也没有意图掩饰或转变。在第一轮投票时,他是11名候选人中最具争议的亲欧盟人士,认为法国需要更接近德国,并协助欧盟在其内部建立一个新机构,为欧元区国家制定政策并提供资金。他在《革命》一书中写道:“我们混淆了主权和民族主义。我认为,真正的主权主义者是支持欧盟的人”。
他的言论实际上揭示了马克龙和法国国民在认识上的差异。他认为,如果法国开始执行欧盟的政策(如减少赤字等),就可以恢复在欧盟的领导地位,从而推动欧洲的改革并使法国民族主义者得到安慰。不得不说,至少处于这样的地位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是很勇敢的行为。
马克龙并不算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他认为欧洲在迎接2015年夏天的难民潮方面做得非常糟糕,他表示法国必须接受其理应承担的难民份额,并尽全力使他们融入法国社会。他驳斥了勒庞的主张,反对她声称的法国应将所有恐怖主义嫌疑名单上的人送进监狱。在柏林圣诞市场袭击事件之后,他曾经在《世界报》撰文,坚决捍卫德国对难民的开放政策,并坚持认为“解决方案在于保护自己以及更有效的欧盟内部合作,而不是封闭自己或无效的对难民的全国性抵制”。
当法国再一次遭到恐怖袭击时,马克龙总统应该在愤怒的同时提出告诫,让法国民众接受这样一种观点:有效的警备和情报工作能更好地保护国家,而不能仅仅依靠紧急状态法和大搜捕。他希望法国人不要害怕国家情报部门,但到目前为止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
很难想象,这位从未组建过选举办公室、过着优雅生活、拥有财富、地位以及崇高权力的39岁男人可以引领法国摆脱深陷许久的漩涡。革新当然应该是年轻人的事情,就像当年肯尼迪和奥巴马所证明的那样。马克龙没有前者迷人的魅力,也没有后者两次“出生”的问题。他是一个有点严肃或者说有点喜欢对别人说教的年轻人,也许这就是法国人所期望的。从大学时代以来就认识马克龙的智囊团负责人Laurent Bigorgne说:“他像戴高乐一样,生来就是做总统的料”。
他在《革命》中写到法国的时候,有好几次,这位年轻的前银行家确实句句不离戴高乐主义,他仿佛生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法国人,我认为我们的未来在于重新寻得千年历史所赋予我们的使命,法兰西民族正是因其所秉持的理念而强大、自豪,她时刻准备着重新崛起。如今的问题只是如何复苏她的力量,而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青年观察者凌子奇译自5月7日美国《外交政策》网站,观察者网马力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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