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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个好官不yong易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8-21 19:58

正文

杀贼

文/加州浪人


第一节 

丛陵寨的山贼一夜之间全死光了。 
丛陵城一下子议论纷纷,大街上有人说,县衙内有人说,客栈里自然也有人说。
“真是天大的好事,以后走货可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行商苏大笑嘻嘻的。 
“贼人暴毙,此乃治世之祥瑞矣。”教书先生谷秀才捋了捋胡子。 
“不过说来也蹊跷,这伙贼盘踞十余年,衙里可都头大着呢,怎么忽地就死了。”捕快程宽抚着那把腰刀。
掌柜的坐在柜台里不说话,只把算盘打得嗒嗒作响,想必心里也欢喜。这倒霉山贼劫了他好几批菜酒,死了活该! 
不过这都跟柳缇澄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口渴进来喝碗酒水,过客罢了。
“小二哥,这山贼可有什么说头?”柳缇澄信口一问,权当闲聊。
“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要说这丛陵寨的山贼,那可是全城皆知。这伙贼人占山为王,作恶多端,小时候我娘就拿他们的名头吓我,按说早该剿了,谁知却总也不成。”小二应声一站,“这次真不知是哪个英雄做的好事。” 
柳缇澄送了口酒:“占山为王,不知却是占的哪座山头?” 
“还能有哪座山?这丛陵县城附近只一座漫云山嘛,就是葬萧丛萧大将军那一座。” 
柳缇澄端碗的手一僵,暗骂自己愚钝。今次来的目的便是漫云山,要不然自己怎会在此处歇脚? 
那这山贼暴毙,怕是和自己的目标大有关系了。 关系有了,过客便也做不得过客了。
柳缇澄搁下酒碗,抛了一钱银子给小二:“谢过小二哥了。” 
那小二探身一接,喜形于色:“谢公子赏钱。”他早看出这人气度不凡,打扮也不似常人,因此客客气气的,没想到还真有银子拿。再一看,那人却已走到门口了。
“这公子走路怎么没个动静的,”小二吓了一跳,站原地嘟囔,“而且,三伏天披大氅,不热吗?” 
柳缇澄一出门,便听到大街上有人高声吆喝:“衙门公示,凡知晓山贼暴毙之原因者,重重有赏!” 
“嘿,正好,”他往县衙走,“没想到还能挣点零花。” 

第二节

曹璞想不通啊。 
他在大堂内走来走去,满脸乌云,平日的威仪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满堂的衙役哪里晓得知县大人烦躁什么,只好紧闭着嘴巴,以免触了霉头。
师爷挑帘进来了,上前便笑:“曹大人何苦,不过一伙山贼,死了便死了。”
“放屁!”曹璞吓了一跳,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生气,“二百号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师爷给骂傻了,死了就死了呗,一群强盗死了不是正好?他却不敢再说这话了,只是赔笑:“大人莫急,告示已经贴出去了,也派了人上街传示,想必不出几日便有结果。” 
曹璞也知自己失态,他深吸口气,道:“师爷你想,这山贼之死岂不蹊跷?” 
师爷转了转眼珠:“自是蹊跷得很了。”
“蹊跷自有蹊跷的缘由,若不彻查到底,将来城中百姓出了同样之事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让师爷你顶罪吗?” 
“是是是,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师爷点头如蒜捣,细思之下也出了身冷汗。 
曹璞似是舒了一口气,眉间躁色却不减,他吩咐道:“你去把发现此事的周猎户找来,我再问问他。” 
师爷一拜,领命去了。
这时一名衙役来报:“大人,有民柳三求见,说是知晓山贼暴毙一事。” 
“带进来。”曹璞大手一挥。
不多时,一人步入大堂。此人身材颀长,面目白净,一身玄色大氅裹住身子,只留个头颅在外,看上去似乎颇为寒冷。这人正是柳缇澄。
曹璞问道:“是你声称知晓山贼暴毙之事?” 
柳缇澄答道:“正是草民。” 
“那你倒说说,这山贼是如何死的?”
“草民不知。” 
“你,”曹璞瞪大眼睛,“你这是在拿本官寻开心?” 
“草民不敢。”柳缇澄面色冷静,“草民只是现下不知,若有三日时间,此事定能水落石出。”
“好大的口气,”曹璞气极反笑,“你是哪里来的神探不成!” 
“草民不敢。”柳缇澄直视曹璞,仍是不卑不亢,“草民只是一介异人,粗通些小把戏罢了。”
“异人?”曹璞心里打了个突。异人乃是对天生异能或身怀异术之人的称呼,他们行走于草野之间,常替普通人解决异常之事,是一种神秘的存在。难道面前这人便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人?
“正是,大人请看。”柳缇澄拿出一张臂长的小弓来,“此物名为崩雷弓。” 
曹璞凝神细看,见这弓样式古朴,似是老物,却只有常人手臂长短,好似孩童玩物。他问道:“这弓形制虽小,却有何异?”
柳缇澄也不答话,举弓向天,拉了三下弦。只听三声炸雷般的巨响,把满堂的人惊了个双目圆睁。不一会儿,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把门的衙役探头一看,大叫道:“大人,下雨了!”
曹璞顿时心悦诚服:“好个异人异术!” 
柳缇澄收了小弓,正要作答,却见这知县大人双目泛紫,面色发黑,他心头一跳,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大人过奖。” 
曹璞却没察觉,直问道:“相公当真有把握在三日内查明此事?” 
柳缇澄微一颔首:“三日应当足够。” 
“好,那本官便许你三日。”曹璞道,“若三日无果,本官可要打你的板子。”
“大人大人,周猎户带到了。”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师爷带着猎户跑来了。他满头大汗,许是奔的急了。
“师爷,你没见外面下雨吗?”曹璞奇道。
“午日高照,何来滴雨?”师爷神色诧异,“大人莫说笑。”
曹璞看向柳缇澄,柳缇澄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师爷顺着曹璞的目光看,疑道:“大人,这是谁?” 
曹璞道:“这是位毛遂自荐的异人,说是能查明此事原委。” 
师爷打量了柳缇澄两眼,没再说话。 
曹璞又道:“周猎户,你把发现事情的经过再与我们说说。” 
那猎户道:“既然大人有命,小人就再讲一次吧。” 
“今日卯中时分,小人起早打猎,寻得一只麂子。这畜生胆小腿快,甚是难打,我一路追跑,没成想竟追进了那山寨的后寨。” 
“小人只是个猎户,如何能和那强人作对?我本想趁无人发现时快快逃出去,却找不得来时的小路。小人只好苦着脸往里走,寻思求求那班山贼,兴许能有一条生路。” 
“奇怪的是,小人走了许久,也不见个活人,直走到大门,看见守门的喽啰倒在地上,走去一探,早已没了鼻息。小人吓得大叫,却没半个人前来拿我。这下我却胆大起来,回去挨营查探,哪知二百来人,竟无一人生息。”
“小人当即下山,沿途喊叫,进到城里后,便奔来告与大人了。”周猎户讲完了。 
“那些人死相有无特征?比如外伤,或者毒杀的症状?”柳缇澄问道。 
周猎户思索一下,忽地吃了一惊,“没有特征,相公好问啊,我怎么没有注意?这些人死时好像睡着一样,只是面色比常人白上好多。”
柳缇澄一笑:“面色惨白,这也算极显眼的特征了。”
他问曹璞:“大人,能否让这位猎户带我上山一探?”
“好吧,”曹璞微一沉吟,又对猎户说:“带这位相公去那山寨,回来有你的赏银。”
那猎户大喜:“相公,我们这便走吧。”
“大人告辞。”柳缇澄向曹璞一拜,便随那猎户走了。 
曹璞目送他们走远,按按眉心,吩咐师爷:“我有些疲,回后堂稍事休息,这里你先应付着。” 
师爷应了,曹璞便向后堂走,他看那块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方方正正,不容曲折,心里却蓦地五味杂陈。

第三节

不愧漫云山。 
月华如纱,云雾横生,好一个山息奔走似野马。 
柳缇澄走在野马群里,不慌不忙。这是他第二次感叹这云雾之大了,日前他与猎户上山时便叹过一次。彼时虽是盛夏午后,山中却也阴凉如秋,风景宜人,全托这云雾的福。如今已是子时,再看这山水树林,烟云滚滚,却有种阴惨惨的感觉。 
不过柳缇澄却是不怕的,他慢慢走着,回想那些死去的山贼。 
与他所料无差,死者面色惨白,翻开眼皮看得见眼白发紫,应是被人掠魂而死。此事并非寻常事物所致,确实是鬼怪所为。 
后来他打发了猎户,搬了把椅子,陪那些横死的人晒了一下午太阳,驱走了来寻吃食的两猪一虎,甚至还自己下厨,做了三菜一汤,斟了杯酒,小品一番。 
可是直到月上树梢,他也没见得一条魂魄。这就不太地道了,掠魂于人来说已是惨死,惨死过后还把人魂噬为己用,那便是邪术了。于是他更加确定了,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因为一会儿要做的事变多了起来,可他却是个讨厌麻烦的人。 
他捋清了线索,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把那张小弓拿出来。这张崩雷弓真正的用处不在求雨,毕竟是替代品,求得的雨也维持不了一时三刻。日前那番鸣雷求雨的作为,只是为了唬那县官罢了。 
这张崩雷弓真正的用处,在于唤物。 
柳缇澄张弓拨弦,只听得雷鸣炸响,云雾忽散。倏地,远处传来一声啼啸,这啸声一声叠着一声,一浪强过一浪,最后竟如山在吼喝一般,逼得人胆寒欲裂。 
柳缇澄知道,鬼魈要来了。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这漫云山的鬼魈。 
半月余前,司里探得此处阴气大炽,群兽不安,翻看祖皇古卷,乃知漫云山有一山阵,封的是精怪鬼魈,此次异状想是术印松动,山阵不稳所致,急命司门柳氏查探,务必加固术印,将那鬼魈封回阵内,莫出了人命乱子。 
这司门柳氏自是柳缇澄,得命以来,他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不想还是让这鬼魈吞了二百人去,回司里少不了克扣饷银。虽然他不在乎那点银子,可是让司座揪着耳朵骂,也怪让人头疼的。 
所以他此刻是有一点恼的,管他山呼还是海喝,站直身子来了个不理不睬。 
那啸声越来越近,须臾间,便有一块大石重重砸在柳缇澄身前,这大石滚动两下,竟伸出了头颅手脚,对着柳缇澄的赫然是一张巨大的猴脸,它见柳缇澄立如青松,奇道:“咦,你不害怕么?” 
不待柳缇澄回答,这大猴子却又乐了:“是了,是了,是你唤我来的,怎会害怕?” 
说完哈哈继续乐,留下柳缇澄一人在原地尴尬着。
它见柳缇澄不笑,自己也慢慢没了声音,挠挠头:“不好笑么?” 
柳缇澄深吸一口气,心想大师兄说这精怪多为孩童性格,看来还真不是诓他。他作个揖,正色道:“前辈莫闹了,晚辈是秘武司司门柳氏,今次来便是为了修复术印,送您回山阵去。” 
“我说最近老闻见人类的气味,原来这山阵也老了,”鬼魈抬头嗅嗅,“不过,秘武司是个什么东西?” 
柳缇澄一怔,秘武司是本朝新设职门,这山阵却是祖皇未立国时便有的,鬼魈不知秘武司也属正常,于是他便解释道:“秘武司是祖皇所设职门,专司天下异事。修复山阵,送诸精怪回阵便属我司职责。” 
“哦,这样啊,”鬼魈又挠挠头,“那咱们走吧。” 
柳缇澄一脑袋意外,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虽说祖皇古卷上的精怪都与朝廷有约,但似鬼魈这般,也太顺从了吧。 
可他也不能说什么,便道:“谢前辈成全。” 
这鬼魈伏低身子,道:“上来吧,我带你去。”
柳缇澄一跃而上,攥紧了皮毛,然后把脸抬了起来。
原来这鬼魈一身净是青苔野草,不知活了有多少岁月了。 
“平常都是滚着走,我可是好久没带人了,”鬼魈抓地,全身肌肉坟起如岩石,“后生,抓稳了。”
鬼魈腾地跃起,在山野间疾走似风。柳缇澄感觉自己坐在一发炮弹上,劲风如割,辣人眼睛,激得他埋下头去,也顾不得什么青苔野草了。
行了约有一刻钟,鬼魈一停,道:“是这了。”
柳缇澄耳听得流水淙淙,他一抬眼,看见头上一线天光,两旁是灰白石壁,一条小溪曲曲折折,想必此地是窄小的一条山缝。
他跳下来,掬把水洗脸:“这地方可是隐蔽得很。” 
鬼魈道:“这条山缝是此山灵脉所在,据说是当年被人一剑劈开的。” 
柳缇澄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神力,却不知是哪位高人。” 
“不知道,那已是我爷爷在世时的事了。”鬼魈摇摇头,随后一指溪旁两颗大石,“喏,术印便刻在石头上。” 
柳缇澄走近一瞧,见两颗大石分置溪流左右,上面刻着些朱色的符号,很多已经剥落褪色了。
柳缇澄点点头,摸出一支小刀和一杆大笔,他拿小刀在腕上一划,捉笔按在伤口上,等笔吸饱了血,便拿这一支血笔勾描石头上的符号。他动作轻快精到,几息之间就描完了。 柳缇澄收了笔,又摸出一条白布来,在伤口处草草一扎,对鬼魈道:“成了。”
“那我送你下山吧。”鬼魈道。
“不急,还有一事。”柳缇澄叹声气,麻烦事来了,“借前辈指甲一用。”
“却是为何?”鬼魈惊疑。
“前辈忘性未免太大,昨夜吞了二百人命,今日就记不得了?” 
这鬼魈忽地呲牙咧嘴,发起怒来:“胡扯!我何时杀过人!” 
“前辈这么大岁数了,难道竟是个无赖吗?”柳缇澄把玩着那把小刀,面色冷了下来,“要您指甲是为了做个假鬼,好让我交差罢了,何必动怒?”
“指甲算甚,你若有个理由,我十根指头也给了,”鬼魈浑身一震,气魄逼人,“可是说我杀人,总要有个证据。” 
柳缇澄皱眉,他不明白这杀人有何好说的,对于这类精怪来说,杀人噬魂和人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可他还是说了:“这方圆百里只前辈一个能瞬息吞吃二百魂魄,加之今日山阵松动,前辈便出阵觅食,难道不对?” 
这话言之有理,却说不动鬼魈,它冷哼一声:“后生,你可知道你们祖皇和我立了什么约?” 
柳缇澄摇摇头,祖皇古卷不是他小小一个司门能看的。 
“那约说定,若我杀人,这术印便会催动山阵,把我化了融到灵脉里,成为这山的一部分。况若我吃人,二百魂魄岂够?只怕早已吞去半个城了。” 
柳缇澄脸色一阴,厉声便问:“前辈所言当真?” 
“哼,我为何骗你,”鬼魈扭身,让他看自己后背,“我已在僻静处睡了好几年,不信你看这一身绿苔。若你不唤我,我怎会醒来。”
柳缇澄打量鬼魈后背,确有层层青苔,非一日可成,这却是他刚才便知的。难道此事真不是鬼魈所为? 那又能是何人所为呢?
柳缇澄思虑如飞,忽然好似一道闪电劈过,他看到了知县大人那张古怪的脸,大叫出声:“糟了,快带我下山!” 

第四节 

曹璞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起先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曹璞不记得下了多久,只记得冷,冷到他习惯了睡觉时蜷身缩腿,哪怕这屋子里有暖被火炉,哪怕他如今已是一城百姓的父母官。
那时候曹璞还不叫曹璞,叫曹九。笑话,小叫花子有个姓就不错了,哪会有人给他起名字?
曹九,曹九,小曹九。他是乞丐群里最小的,所以叫曹九。 
曹九人小,命却大。他家本在漫云山山脚,父樵母织,日子也算过得去。曹九出生未满月,父母却被大虫叼了。说来也怪,大虫叼走了两个大人,却没动曹九一根寒毛。打虎的猎户追了来,抱走了曹九。五岁那年,猎户染病死了,曹九却没事,他从山里走到城里,跟人讨饭吃,受过骂挨过打,贱命一条,却也硬气。
可是命硬的曹九却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今年十四岁,没体会过父母亲爱,先生严苛,邻家小女儿的眼波,却体会到了死亡。丛陵城的雪积得一天比一天厚,却还下个不歇。官老爷们好吟诗作对,说什么银装素裹,大雪似被。可是大雪当不了棉被,这棉被也盖不到他们身上,只是慢慢落下来,埋死这些小叫花和老叫花。
不过这些叫花子们现下却还没死,他们在墙根底下挨作一团,像一群沉默的雪雕。
曹九在乞丐群的边缘,没有人让他挤进去取暖。叫花子们明里不说,心里都盼着这小子早点死。毕竟多个人就多张嘴,何况小孩吃东西还没个节制。 
曹九把身子缩成一个球,连哆嗦都打不动了。他五顿没吃了,惟一还能吃的是身上破棉衣的棉絮,可他不敢吃了,天冷,雪花有他手掌那么大,他怕冻死。 
可他也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太冷了。人好像在冰水里载沉载浮,马上就要冻成块儿溶在里头。老祁头儿说上一次下这么大雪还是在前朝,前朝距今得有一百年了。曹九窝火啊,怎么百年一遇的大雪就让我碰上了呢?可是窝火不是真火,暖不得身救不得命,曹九抱紧身子,去他的。 
这时两个东西砸在他头上,不疼,好像还软乎乎的。曹九微一抬眼,看见了两个馒头,冒着热气,白净得可爱。 
曹九一愣,伸手要抓,却听到了一串铃铛般的娇笑。他抬头,原来官道上行来辆马车,小窗上一个俏生生的女孩看着他笑。
曹九觉得雪上开了朵花,看傻了。 突然绸布一垂,女孩看不到了,里面一个妇人说话:“小姐,莫要抛头露面的。” 
曹九登时醒悟,探身去抓馒头,这下却迟了,叫花子们一齐扑过来,争抢那馒头,曹九抢不过他们,给人挤到在地,吃了满嘴的雪。
“姨娘你看他们,”那官家小姐的话又传过来,“好像锦鲤争食一样,怪好玩的。” 
轮子辘辘的响,马车行远了。曹九躺在雪地里,他在想锦鲤是什么,他没见过锦鲤。
不过他见过野狗,他觉得他们挺像野狗的。但是野狗不好玩,因为野狗从来不争食,野狗抢的是命。 
天灰得像铅,雪落下来,盖住了曹九的眼睛。锦鲤是什么样子的?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白色。
梦尽了,他醒了。 
卧房里暖得人发汗,他也早已看腻了锦鲤。曹璞伸伸腿脚,挑亮了灯。 
已是丑时,月轮西斜,山贼们居然已经死了一天了。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曹璞长叹一声,拿起桌上一个小铃,摇了两下。铃声闷闷的,有些幽怨的味道。
烛火忽地熄了,月亮地里现出一个人来,飘忽透白,往地上一瞧,却没有影子,原来是条魂魄。
曹璞从床上抓了自己几根散发,又从铺下拾了自己指甲,将头发绑在指甲上,在舌下滚了个圈,抛向那条魂魄,朗声一问:“可见星否?”
那魂一震,答道:“可。” 
“星作何象?” 
“白矩一闪,界河变幻,方荆不灭,恒定似川。” 
“象作何解?”
“变天换地,有惊无险,半生坎坷,至此已终。” 
“了了。”曹璞一挥手,那魂倏地不见了,一豆灯火又亮了起来。 
曹璞皱眉细忖,此前这番是他用魂魄卜了个卦,卦象却怪得很,“变天换地”这样模棱两可的解语也甚少见。不过“有惊无险”却好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况且还说“半生坎坷,至此已终”,这当是说他下半生平安喜乐。
曹璞解了心结,把灯一吹,披衣出了门。他想,有惊无险又如何,哪怕十死九生,我也要去问上一问。

第五节 

柳缇澄快步疾行,月渐西沉,已是丑时了。
他方才问了鬼魈,说此处有无其他阴气聚集之处。 鬼魈张嘴便说,城北有一个校场,是前朝古迹,每逢月圆便会产生大阴之气。
柳缇澄皱了眉问:“你怎如此肯定?”
“方圆百里就我们两处黑漩涡,我便是在梦中也晓得这事。”鬼魈摸摸头,“不过,那地方阴气可不小,如若打将起来,怕是连我也得费番工夫才能胜。” 
柳缇澄心中又是一沉,能让鬼魈费番工夫,足见这阴气的厉害了。他心想,莫不是司里探错了?这校场才是阴气大炽之地? 
只是他也管不得那许多了,由鬼魈送到山外后,问了具体方位,他向鬼魈一拜,道声前辈见谅,便匆匆下山了。 
全因为知县大人那张脸,柳缇澄又叹口气,他这人老是爱叹气。要是他当时多想想,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眼白发紫,面色发黑——他本以为那是知县身上有阴气所致的疾病,受崩雷弓一激显现了出来,这时想想真想给自己个大耳刮子——那分明是被鬼上了身。 
也不怨他没发现,整个大堂清清明明,连个鬼影都看不见,那知县的行为表情也不似被上身的样子,他自然也就没多想。 
这说明什么?不是说明知县身体有恙,而是说明上了知县身的这个鬼,已然是鬼中翘楚,隐匿渗透做得滴水不露,能瞒过他这双眼睛去。
那么这么一条厉鬼,一夜吞去二百魂魄,想必也并非难事。 而这样一条厉鬼必定极为显眼,所以他才会问鬼魈还有哪里是大阴之地。擒贼先擒王,与其翌日再去逼问知县,不如他今晚直捣黄龙,早早结束此事。 
想到这里,柳缇澄发足狂奔。大路无人,他也不必担心被谁看见,于是丛陵城外,夜里的官道上,多了一条飘行的黑影。
行了得有多半个时辰,过寅时了,他从大路拐进树林,行到尽头,见得一片空地,上面铺着足料的石板,还有些踏马练武的痕迹,准是那校场没错了。 
柳缇澄却躲在林子里没出去,因为校场里有人。 
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和一群鬼。
柳缇澄猫腰藏在树后,探出个脑袋,仔细一打量,看得那人是白日里那县官。 
他一头雾水,这县官来这做什么?莫非是被厉鬼唤来的?
他又转眼去看那群鬼,只见几百号兵卒打扮的野鬼列了阵在后面站着,手里持着各色兵刃,原来这是一队鬼兵。前面一人骑高马持大戟,应是这支队伍的统领无疑了。 
柳缇澄眯了眯眼,心里有点明白了,一群鬼的阴气自然厚重,那个统领更是厉害,几乎已经要成形了,无怪乎连鬼魈也要惊叹。只是不知是哪一支队伍,怎么死在这的。
他有心静观其变,便敛声在林子里猫着,这时曹璞却说话了:“将军别来无恙?” 
那统领笑了一声,开口说话,声音似铜钟一般嗡嗡作响:“我只是一条野鬼罢了,何来有恙无恙之说?倒是大人气色不佳,可是碰上了什么恶事?” 
曹璞不动声色:“将军好眼力,既知我碰上了恶事,又知不知是什么恶事?” 
统领答道:“不知。” 
曹璞蓦地把眉一竖,喝问道:“好个不知!我问你,丛陵寨的山贼可是你杀的!” 
统领风轻云淡的:“一伙强盗而已,大人何苦大动肝火。” 
“是不是你杀的!”曹璞怒色不减。
“不是。”统领依旧风轻云淡的。
“当真不是?”曹璞脸色忽然和缓许多,方才其实是他佯装大怒,想诈这统领说出真相。
“当真不是,”统领忽地一笑,“是您杀的,大人。”
“什么?”曹璞呆若木鸡,“你说什么?” 
“大人忘了吗?昨夜大人带我上山,杀贼除暴,为民行善,可是畅快极了。”
“你,你。”曹璞盯着统领,却说不下去了。他像是被一道霹雳打到冰窟窿里去,周身寒冷无比,脑子浑浑噩噩。 
曹璞确信自己没做过杀贼之事,那座漫云山他更是十年没再登过了。可是他又确实有这样的记忆,大火,喊叫,掠食的群鬼,还有那些永远忘不掉的面孔,他看着他们狂怒,害怕和悲伤。
他一直以为那是梦,是执念,是臆想,可谁知竟在昨夜成了真。
“大人莫伤心,我这便让您解脱。”统领低声说道,他催动胯下骏马,化作阴风飒飒,直向曹璞扑去。 
不好,这鬼要夺舍。柳缇澄不得不动了,他反手握住那把小刀,一个箭步蹿出去,挥臂一划,阴风便止住了。
统领显出形来,他骑的马却没了头,自然是被柳缇澄一刀割了去。那统领骑着无头马,阴着声问:“你是谁,竟敢坏我的好事?”
柳缇澄横刀一立,欲要作答,却听得身后一阵老鸦般的惨笑。他回身一看,只见曹璞披头散发,双目赤红,他戟指问那统领:“将军,我且问你,你是鬼不是?”
统领奇怪:“大人与我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竟不知我是一只鬼吗?” 
“好,好,好,”曹璞仰天大笑,“是鬼便好!”
“是鬼我便可以报仇了!”曹璞大喝一声,身体却软塌下去,留下一个虚白的影子浮在空中。
柳缇澄大吃一惊,这县官怎会卸命出壳?还未说什么,那影子发出光芒,朝统领直冲过去。柳缇澄大喊:“大人莫冲动!”
这一声却喊得晚了,白影子与柳缇澄擦肩而过。统领亦是脸色一变,飞身把那无头马蹬了出去,自己却借力向后撤。
无头马与白影子相撞,发出一声轰响,激起阵阵烟尘。柳缇澄扬袖遮面,待烟尘散去,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心知这知县已然魂飞魄散,不在此间了。 
那统领拄戟捂胸,一副受了内伤的样子。柳缇澄心里明白,那马其实是统领的阴气所化,如今马被知县的魂魄炸碎,统领自然也要受伤。
“小子让开,那具肉身是我必得之物,”统领大声呼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鸠占鹊巢,鬼夺人体,如此败坏天道之事,焉能置之不理?”柳缇澄上前一步,反握住刀,“况且,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统领啐了一声,提戟冲了过来:“那便各凭本事吧!” 
二人霎时便战在一起,可是斗武本不是柳缇澄所长,何况小刀对长戟,这仗如何打得?不出十个照面,他便力不从心了。 
这时柳缇澄觑个空当,跳出战圈,用小刀在左手掌划拉几个伤口,待他们流出血来,组成一个符号,便双手合十,唱诵道: 
“诸行万法皆无常,我以我血祭天苍。”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阴风滚滚,一人突地现在空中,看着柳缇澄,淡淡说道:“小鬼,你唤我?”
柳缇澄打得筋疲力竭,哈哈喘了几下,才回道:“ 少废话,快,我给你寻吃食来了。”
“哦?”那人转过身去,却把统领惊得往后一跳。原来他面色月白,长发及腰,又披一身皂色大袍,打远了看单单一张人脸悬在空中,煞是骇人。
“你、你又是何人?”统领横戟喝问。 
“嗯,不错不错,”那人打量统领几眼,露出赞许之色,“我?我是个无常。”
“速战速决,”柳缇澄喊话过来,“还有,别让他散了身子,我有话问他。” 
无常点了点头,对统领一笑:“听见了吗?那边催我呢,有话咱们打完说吧。” 
言毕他一振袍袖,从中甩出两条丈长铁链,左右开弓,好似柳枝狂舞,对着统领便抽了过去。那统领也是一身高超武艺,一杆大戟耍得滴水不漏,将链条悉数打了回去。二人一时之间竟战个平手。 
柳缇澄这边却另有事做,他走到曹璞身边,摸得他身体仍有余温,便知这肉身还未死。他叫声侥幸,解了大氅铺在地上,拈开里子,扬手一掀,便露出夹层里那三排四行共一十二张黄纸符来。他选了丙字丑号符,揭下来又“叭”一声贴到曹璞额上,看着黄纸符无火自燃起来,这才舒一口气。 
这时身后响起了铁链的“哗啦啦”声,柳缇澄扭身一看,只见无常用铁链捆了统领,正拖着往这边走。
“这么快!”他惊叫出声。
“是你叫我速战速决的。”无常撇撇嘴。
“那群鬼兵呢?”柳缇澄又问,他可是亲眼看见统领身后有几百号鬼兵的。
“那都是虚架子,是他变出来唬人的,我一挥袖子就没了。”无常把统领拖到柳缇澄面前,“有话快问。” 
“哼,你问了我我便会答吗?”统领一声冷笑。
“你若答我,我便告与你你生前之事,”柳缇澄正色道,“若不答,你即刻便会烟消云散。”
“你能告与我生前之事?”统领看着他。
“能的。”柳缇澄信誓旦旦。
“也罢,反正我已失败了,”那统领低头沉思一会儿,“你问吧。”
“那好,”柳缇澄先问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我问你,这知县与山贼有何关系?白日派了人去查,晚上还要亲自来询,为何如此急躁?”
“那是自然,若我死了父亲,该要比他还着急。”
“此话怎讲?”柳缇澄追问。
“大人本是个乞丐,十四岁那年发了雪灾,临死之际恰逢山贼下山抢粮,那山大王见他长得像自己早夭的儿子,便把他救回去做了义子。大人的名字还是寨子的二当家起的。”
“可是山大王却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做个贼,于是他供养大人念了私塾。如此十年,大人二十四岁上京赶考,一举高中,便做了这丛陵县的知县。”
“可是堂堂知县又岂能与一窝山贼来往?大人死时已是三十有六,当真十年没再登过那座漫云山,亦是十年没再见过把他养大成材的那一群贼。” 
“大人是个好官,可他曾对我说,他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为官当为朝分忧,当为民纾难,可他做了十年官,居然任由山贼逍遥十年,此乃不忠。为子当常回家探望,当尽心奉养父母,可他已十年没回过家,更别提奉养他的义父,此乃不孝。” 
“大人是个好官,可这好官当真难做。”
这一席话讲完,三人皆沉默不语,只听得林间一声鸦叫,三两虫鸣。那统领又说:“可叹可叹,大人最后还是把他们杀了。”
柳缇澄心中五味杂陈,却不知说什么,只得一声叹息,接着问道:“这知县又怎会卸命出壳的?” 
“大人是个异人,会卸命出壳有什么稀奇?”
“什么?”柳缇澄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知县根本没被鬼附身,更没想到知县居然同他一样是个异人。
“咦?你不知道吗?”统领看看他,“大人通晓役鬼术和魂卜术,我便是他役使的一条凶鬼。” 
“那你又怎能反过来夺他的舍?”柳缇澄又问。
“大人通晓虽通晓,道行却不够。我也是一条厉鬼,虽不敌这位无常,但全因刚才受了内伤,若非如此,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哼,你倒来试试。”无常在一旁负气。 
统领没理睬,接着讲:“大人役我,其实是不自量力,若非我存心想夺他的舍,也不会受他驱使。” 言罢他又抬头看着月亮,似有所叹:“我生前因杀贼而死,此身便因杀贼而生。杀贼杀贼,我想杀贼,大人不说,心里难道不想?这是个执念,我逃不开,连累了大人,让他死得那般凄惨。” 
柳缇澄想起知县死时的样子,那等狂态,怕是心里苦极,难以自抑,名为报仇,实为谢罪吧。
无常这时却说了一句:“我听你言语中对那知县颇多怜赏之意,你倒是真能狠下心夺他的舍。”
“怜赏归怜赏,我受他驱使便是为了夺舍,我亦有我的目的。”统领道,“不瞒你们二位,大人会上山杀贼,正是受了我的催引,我也早料到他今日会来质询,这样做正是要引得他方寸大乱,我才好趁机夺舍。若不是你们半路杀了出来,此时我便已成功了。”
无常笑得拊掌:“好个无毒不丈夫。” 
“那你夺了舍又想干什么?”柳缇澄问。
“自然是找回我生前记忆,遂了我生前遗愿。”统领答道,“我知我是因杀贼而死,应是个带兵行军的,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
“愚笨至极,鬼中孬货。”无常骂了一句,“还留恋生前世界,活该让我收了你。” 
统领欲问此话怎讲,却听柳缇澄道:“我问完了,看着我的眼睛,我让你去得明白点。”
统领一震,也不去管那无常是什么意思了,抬头直视柳缇澄双眼。只见柳缇澄闭眼再一睁,眸子便成了莹莹的碧色,这便是所谓开阴眼了。
他二人对视半晌,统领忽地低下头去,发出低低的笑声,没再说什么。
柳缇澄收了阴眼,道:“可清楚了?” 
“本将晓得了,谢阁下成全。” 
柳缇澄对无常使了个眼色,那无常把铁链一抻,链条收紧,统领霎时便烟消云散,也不知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柳缇澄叹了声气,没想到他第一次出司行事便生出这许多波折来。他转身去看那知县,只见他额上的黄纸符已烧去了四分之三,便点了点头。
无常这时却凑了过来,问道:“小鬼,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会补魂之术,何况那魂断然补不回来,”柳缇澄答道,“这是趁他肉身未死,用伪作的记忆为他造一个假魂罢了。” 
“嚯,还有这等奇异术法?”无常大为吃惊。
“异人异术不可穷知也。”柳缇澄装模作样答了一句,他看向东方,那里正现出鱼肚白色,“日出了,无常,回去吧。”
“啊,真的,”无常一怔,“那好吧。记住了小鬼,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也要唤我。” 
柳缇澄摆了摆手,那无常便一卷袍袖,消失了。
于是此间便只剩下他和知县二人,柳缇澄想到一会儿还得背知县回县衙,把一切安排妥当,便想叹气。 
可他看着知县,那一口气终究没叹出来。
丙字丑号符,是一张非常普通的符,或者说,这张符蕴存的记忆非常普通。只不过是年轻人寒窗十年,终于中举当了知县的记忆。 
可他觉得那张符很适合知县,因为那里面没有讨饭的乞丐,没有漫城的大雪,也没有养他长大的山贼,同样没有那么多不甘、痛苦和无奈。虽然被植入假魂的人活不长,但他觉得,他的下半生一定会是平安喜乐的下半生。

尾声 

“后生,你又有何事唤我?”鬼魈打了大大的哈欠,“我可是刚刚睡着。”
“前辈见谅,”柳缇澄作了个揖,“这次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拜托前辈帮忙做点力气活儿。” 
“哦?”鬼魈环视一周,只见此处屋舍虽多却杂乱无章,像是个寨子,中间空地堆叠着很多死尸。
“这便是你说的那群被杀的山贼?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杀的。”
“岂敢岂敢。”柳缇澄朝鬼魈拜了又拜,“请前辈帮忙挖个坑,把这些人埋了吧。”
“那倒是简单得很。”鬼魈挑个地方挖了个大坑,把那些山贼的尸首抱来扔进去,重又填了土,便成了个简陋的大坟。 
柳缇澄在大坟旁边掘出个小坑,在里面放了些知县的衣物,填了土又插张木板,便成了个衣冠冢。他拿出刀子欲往木板上刻字,却猛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这知县叫什么,他出神半晌,索性刻了个柳三。 
鬼魈在旁边问:“后生,这埋的是谁?”
柳缇澄抹把汗站起来,凝视着那方小小的坟墓,答道:“是一位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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