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贼
文/香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京城里多了个贼。
他金银不偷,美人不碰,萌宠恶犬更不要。
倒不是没本事,随便拿到皇帝床头小人书,并且全身而退的贼,谁能说技术不行?
没错,这是一个偷书贼。什么书都偷,什么人都敢偷,管你放在密室还是藏在裤裆,无一失手。
自从偷书贼来了以后,茶馆的说书先生再也不担心没有段子了。
今天唾沫横飞地讲述偷书贼历经千幸万苦混入王府,只为精品梅的风流事迹;明天情绪激昂地还原张员外限量版珍藏本子失窃全过程。
白衣书生坐在墙角,品着香茗,耳鬓长发迎风飘飘。
窗外车马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书生置若罔闻,只紧紧注视台上。台上说书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死死揪住他的心。
一定是说书先生的故事说得好,一定是这样,书生想。
他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台上,说书先生的小黑眼镜滑到鼻梁上,他的嘴皮子快速翕动,吐出的字句抑扬顿挫,平凡的话语经他的口一过,也立马生动起来。
他正讲到偷书贼昨夜混进丞相小女儿闺房,掏出了被藏在抽屉底的《好汉演义》,管家带着一队护卫敲响了房门。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偷书贼翻身一滚,轻巧地藏到了床底。
丞相千金询问:什么事管家?管家回道:小姐,家里进了贼,朝这边院子来了,老奴唯恐小姐有什么闪失,带人来看看,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丞相千金好说话,起身开了门,一队护卫步伐整齐,进门就散开,四处翻查。
房梁衣柜,屏后窗前,眼见没翻出个所以然来就要退去,偷书贼正松一口气,谁料这时……
说书先生突然顿住,神秘兮兮地扫视台下伸长脖子的众人一圈,阴惨惨地继续:管家的皮靴出现在了床前……
台下的人听得入神,“啪嗒”一声,有人手里拿着的花生米,掉了。
说书先生扇子一打: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切——”众人被吊起的一口气,悉数卸掉。
书生笑道:有点意思。
别人只留心说书先生的故事,书生却在意说书先生本身。他看到说书先生墨镜下的桃花眼,泛着晴朗的潋滟光辉,每一处流转,都让他心神荡漾。
书生这盏茶喝得久,久到茶馆听客散尽,天边红霞落下,月亮挂上房檐。
“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我们这里打烊了。”店小二陪笑着。
书生没听到一样,拉小二坐下:“小二哥,你们这里的说书先生有意思得很,不知道能不能引荐一下。”一钿白花花的银子敲在桌上,小二的眼睛直了。
“听说有人找我。”楼梯里,说书先生的声音,慵懒地响起。
“没你事了。”书生打发小二离开,小二指着银子:“那这个……”书生将银子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我的,你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小二讪讪退下。
经过说书先生身边时,小二乞求似的对说书先生嗫嚅道:“这……”
说书先生拍拍他肩膀,点了个头,小二像得到恩准般,下了楼。
书生见了,拱手道:“看来先生在此地身份不俗呀,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说书先生拉开板凳,后袍一扬,区起一条腿坐下,一只手随意搭在支起的腿上。
“市井里混口饭车的杂碎罢了,这位官人言重了。”说书先生好看的桃花眼,朝他随意挑了挑。
书生心里咯噔一下,掩唇咳嗽两声,暗道不好:他虽没娶亲生子,却也是个根正苗红的好男儿,从未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对一个男人心跳加速。
但有些事情啊,不会因为“没想到”“我不觉得”“怎么可能”就能幸免。
书生喜欢上说书先生,说不出其中缘由。可能是因为他的故事,可能是因为他比女人还好看的眼睛,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是说书先生。
书生同说书先生聊得来,从茶楼聊到酒馆,相见恨晚间,巴不能马上藏起来,拜把子。
红色肆旗在夜风中招展,迎着月光勾出个大大的“酒”字。
书生满身酒气,舌头都有些打结了,还在往肚里灌酒。说书先生夺过他的酒碗,仰头喝到底:“没了,不要喝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书生脑中“嗡”一声响,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说书先生就着他喝过的碗喝酒!
书生面上烧起来,他呵呵傻笑两声,醉倒了。
第二天醒来,书生发现眼前的屋梁和客栈的有些不同。
说书先生端着醒酒汤进来:“醒了就把这个喝了。”
书生有些懵:“昨夜、你我睡的一张床?”
“当然不是,我睡的隔壁。”
书生长舒口气,端过醒酒汤一饮而尽。
临走,说书先生祝书生前途似锦,金榜题名,书生笑笑,一时竟想不起怎么回敬。
愣神间,说书先生已经转身走进茶馆:“要是哪天在朝堂上混不下去了,就来这茶楼找哥哥,哥哥同这家老板有点交情,让你有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
书生的脸更红了。恍惚记起满桌酒坛,他抓住说书先生的手,壮志凌云:“哥哥你信不信,等我高中,就做最红的官,抓最多的贼,平最多的叛乱?”
说书先生笑笑:“那你要怎么做?”
书生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抓到那个偷书贼,丞相都没抓到的,我要是抓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说书先生没有说话,干了一碗酒。
书生小时候见到过游街的状元,他头戴金花乌纱,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昭,在健硕的红鬃马上,对街上水泄不通的人们点头微笑。
那开道的旗鼓喜炮是多么喜庆,那写着“肃静”“回避”的高牌是多么威武,那前呼后拥众人仰望的位置是多么让人羡慕。
书生在人群中蹦起又落下,目送高马上火红的身影渐渐远去,眼中的灼热却越烧越旺。
他要功成名就,他要万人敬仰,他要风光无限名满天下。这把火焰,燃烧在心底深处,每时每刻煎熬着他。
终于等到开考那天,书生昂首挺胸,从容地进了贡院。从容吗?表面上看是的,如果掌心的汗没有出卖他的话。
皇榜张贴那日,书生没有去看。
街上锣鼓敲天那日,书生没有去看。
说书先生偷书贼故事揭晓那日,书生也没有去看。
他不用去看,他不敢去看,最后还是忍不住去看。
大雨倾盆里,书生指着皇榜又哭又笑:痴人说梦,好一个痴人说梦!豆大的雨砸在他脸上,顺着他脸上狰狞的纹理,小溪般汇进嘴里。
苦,真苦。
书生心里的火热,被这场雨浇了个透彻,“哧哧”浓烟升腾,余下一块焦黑的污秽。
“这位客官,您这是怎么了?”开门的店小二看到浑身湿透,行尸走肉般站在门口的书生,吓了一跳。
书生半天回过神:雨停了?什么时候停的?这是哪里?我怎么来了这?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书生在茶馆做起了说书先生,和说书先生一起。
说书先生说段子,书生就讲故事。
等到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书生就在下面静静听着。
说书先生喜欢讲偷书贼的故事,每天不重样的讲,从富商到达官,从平民到贵人,故事里的偷书贼,从来没有失手过,就连上次丞相管家搜到床底,也只发现床底空无一人。
无解的事情总是最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尤其始作俑者是这种不走寻常贼路的名贼的。
书生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开始也问说书先生:哥哥为何对偷书贼的事情如此熟悉?
说书先生吊儿郎当的,丢给书生一个白眼: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傻子。
说书先生不说,书生也不再问。
他是一个执着的人,好奇心上来了,就算问不到,砸锅卖铁也要查出来。
书生家里有点小钱,虽然不够他在官场活动人脉平步青云,保证他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
但落榜后,他没有回去,因为豪情壮志湮没的无颜以对吗?是,也不全是。很大的原因,他自己知道,是为了茶馆那个讲故事的说书先生。
一身夜行衣的偷书贼翻墙而出,警觉地四下张望,漆黑的小巷里跳出一只野猫。偷书贼确定无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野猫回头喵叫,白衣的书生,呼着冻红的手,从漆黑小巷里走了出来。
回去的时候,说书先生房里已经响起了轻微鼾声。
次夜说书先生的房门被敲响,他开了门,看见书生直勾勾盯着自己。
说书先生问:“做什么?”
书生不由分说,扛起他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这下看你往哪跑……”
说书先生眼中寒光闪过,一记手刀就要劈下,却听见书生细如蚊吟的嘀咕:“走不了,就不会出事了……”
说书先生神色放缓,想看他要做什么,便任由他扛着,走出茶馆,走过大街,然后在掌柜和小二的目瞪口呆中,走进了酒肆。
“小二,上酒。”书生将说书先生小心放下,牢牢抓住他的手,让伙计上酒。
说书先生目光停留在他被拉着的手上,满脸嫌弃:“放开。”
“不放。”书生犟直了脖子,“不准你跑。”
说书先生气得发笑,正要数落他,小二送酒上来了,离开时若有若无瞟一眼他们拉着的手。
书生不再多说,自顾自灌酒。
今晚书生酒量比以往还要浅,不一会儿就抱着坛子说起胡话。
他说:“哥哥,咱不要那些虚名,你别去冒险了……”
说书先生的身份被书生知道了,书生以为他会来问,比如“你如何知道的”“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之类的,但是说书先生什么也没说,更没问,依旧该说书时说书,该翻墙时翻墙。
书生藏不住事,找到说书先生。
“哥哥、那偷书名贼,便是哥哥吧……”
“你不早知道了吗?”
“哥哥为何不问我为何知道?”
“那几天晚上,跟了几条街,守在冷风里,吸着鼻涕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我若连这都发现不了,怎么活到现在?”
“你不怕我去报官?”
“不过一死罢了,我现在多活一天赚一天,这么多年早够本了,为何要怕?”
原本书生以为,他的哥哥不问他,是信任他。但好像,他想多了。
当晚,书生喝很多酒,摇摇晃晃转到一座豪宅面前,他指着火红的灯笼,傻兮兮笑道:“酒……”
守门的人让他离开,他不但不听,还叫嚣着往里闯,结果闯进了丞相家的牢房。
小二急急忙忙跑进来,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偷书贼伸着懒腰:“怎么了?”
“你不知道,昨夜那傻呆子醉了酒跑去闯丞相府,胆大包天得把丞相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现在被关在牢里……唉,你别跑呀……”
偷书贼边跑边骂:“那傻子发什么疯?”
小二追着拉住他:“你不能去,别忘了丞相管家当年见过你,要是被认出,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当初我父亲花了多大力气才救下你,你不是不知道。那傻呆子傻是傻,但是个长命的,你千万不能去。”
偷书贼扳开他的手:“认出就认出吧,活这么多年也赚回来了。”
偷书贼要去救那傻书生,那傻子脑袋一根筋,没有他,怎么能活着走出大牢,那奸相心狠手辣,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但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就顿住,追着他的小二没收住脚,撞到他背上:“怎么了?”
怎么了?
门外,书生从轿子里出来,一身官服,笑意盎然朝他们走来:“哥哥,我做官了。”
偷书贼的脸色有些僵硬。
书生进了丞相牢房,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天不亮就被管家请了出来。丞相亲自见他,不但不追究他的罪责,反而说很欣赏他的才学,要向皇帝引荐他。
丞相在朝中权势很大,大到他说的话,皇帝一般都会给面子。就这样,书生戴上了久违的乌纱帽。
他一出皇宫就来找偷书贼,虽然这份官职来得和他设想的有些区别,但殊途同归,他相信他的能力,考上功名只是早晚的事。
他满心欢喜,要和他的哥哥分享这份喜悦,但他的哥哥对他说:“你走吧,什么时候混不下去了,再来找哥哥。”
书生的欣喜若狂被一盆水兜头淋下,为何胸口有些苦涩?他不知所措。
后来,书生再也见不到他的哥哥。
偷书贼像在刻意躲他,当他去茶馆找他,总碰上他不在。
小二让他回去吧,不要来了。
书生问为什么。
小二看了他半晌:你这面相,是个长命的,回去好好做你的官,享受荣华吧,离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短命人远点。
丞相说很赏识书生才华,同书生家长里短。
书生感谢丞相的知遇之恩,对丞相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