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写我好像更喜欢读,阿城写的是白话文中第一流的文字,多读可以疾虚妄、去骄躁。
五月
第二日: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二句话才死掉。
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有长硬。
四日:
意大利歌剧中我还喜欢罗西尼的,他的东西像小孩子的生命,奢侈而明亮。又有世俗的吵闹和快乐,好像过节,华丽,其实朴素饱满。
五日:
乘1号船沿大运河走了两次,两岸华丽的楼房像表情过多的女人。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这次到威尼斯来,随手抓了本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闲时解闷。这书开首即写得好,述了长安、洛阳的教坊位置后,笔下一转,却说:
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余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古人最是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
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一篇文章。华丽亦可以是一种压迫。
七日:
中国古代预言“买椟还珠”,嘲笑不识珠宝的人,说有个人非常欣赏盛珠宝的盒子,交钱之后不要珍珠,只把盒子拿走了。
其实还珠的人是个至情至性的鉴赏家。
十日: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截青竹,寻到嫩芽,采到竹筒里捣一捣,满了拿下山来。等里面干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黄,用嘴唇啜一啜,鲜苦翻甜,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
十四日:
因为头骨的造型,意大利人的脸越到老的时候,越来越清楚有力,中国人的脸越老越模糊,模糊得好的,会转成一种气氛。
十八日:
下午开始刮风,圣马可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游客在风里都显得很严肃。
二十二日:
八四年,中国已经开始经济改革,我和芒克去秦皇岛与人谈生意,以为可以赚点儿钱。芒克一到海边,就脱了鞋在沙滩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血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美诗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二十三日:
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这几十年来的暴力语言的阴影下,他从阴影里走过来而几乎没有阴影的气息,如此饱满,有静气,令人讶异。
厨子身上总要有厨子的味道,苏童却像电影里的厨师,没有厨房的味道。
中国古典小说中,宋明话本将宿命隐藏在因果报应的说教下面,《金瓶梅》铺开了生活流程的规模,《红楼梦》则用神话预言生活流程的宿命结果,这样成熟迷人的文字,民国有接续,例如张爱玲,可惜四九年又断了。
意大利古代的素描,迷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
三十一日:
白天,游客潮水般涌进来,威尼斯似乎无动于衷,尽人们东张西望。夜晚,人潮涌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像影子般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
早上四点钟,走过商店拥挤的街道,两边橱窗里的服装模特儿微笑着等你走过去,她们好继续聊天。有一次我故意留下不走,坐在咖啡店外的椅子上,她们也非常耐心地等着,她们的秘密绝不让外人知道。
六月
二日:
意大利塔很多,于是斜塔也多。
波隆那市中心有个斜塔,斜塔上有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但丁(Dante)当年的话,说,它像一个巨人俯身向我说话。
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断了,于是矮了。从远处看,它好像听到什么事,一副惊愕的样子。
四日:
三年了。(按:此段有删节)
五日:
与米塔去看《小偷》。路上看到旁边的公园里有许多老头在打地球,远处大概是他们的老伴儿,聚在一起指手划脚聊天。男人和女人的兴趣永远不一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看日常生活。
十五日:
中午和《共和国报》编辑吃午饭,饭馆的壁橱里摆着许多古旧的瓶子,其中有一只小绿瓶非常可爱,烧制时候在瓶子当中夹过一下,看到它就好像听到“哟”的一声。
十七日:
安德雷一直在感叹古时候的人会生活。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朴素壮观的屋舍、露天剧场、公共浴场,我同意安德雷所说的。
走到麦田里,用手搓开麦粒,浆已经灌饱,再有几天,就可以“开镰”了。
远处传来雷声。
麦田里有鲜红的罂粟花,看久了,闭上眼睛,有许多绿色的斑点在眼前。
十八日:
去铺子里问有没有猪肉卖,“没有”。
二十日:
我认为欧洲人的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事先长好的。
二十四日:
车过了帕多瓦(Padova),很快就到了维琴察。这是一个有旧日城墙的安静小城。在车站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起风了,带来远处雨的味道。
晚上Luigi开了他爸爸的车,接了乔万娜,我们到山上的教堂前看这个城市。红屋顶们刚被雨洗过,暮色潮湿。
街灯里,古老的宫殿和教堂周围行人稀少,Luigi忽然说每次回来都是在父母那里,很久没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还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这样,会静静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极熟的东西。我有一个朋友一天忽然说,好久没有吃醋了,当即到小铺里买了一瓶山西陈醋,坐在街边喝,喝得眼泪流出来。
我喜欢阿玛蒂型的琴,因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浓,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绘画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圆,小而丰满,音量不大但是纯静无火气。
七月:
一日:
美国的美,在于未开发的元气。
大女儿和三女儿与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边上,房屋古老,空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运河里走,两岸古老华丽布景般的楼宇,Rialto桥上已经开灯了,黄色的光。
学院桥也开灯了。
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余晖。余晖中有鸽子滑过,鸟迹斑斑。
穿过小方场,在光滑小巷中走。掏出钥匙开街门,院中水井静静立着。一只猫站下来私家侦探般研究我。
穿过幽暗的走廊,辨认钥匙,声音像在数银币,开房门,两道房门。
屋里暗沉沉,只有玻璃窗泛着灰色。开灯,桌子、椅子、床,同时浮现出来,看着我,好像说,这两天又去哪儿疯了?坐到桌前,启动电脑,“嘟”,屏幕亮了,日记浮现。
河巷里传来手风琴的长音,男人的歌声马上就要开始了。
再见Ciao!
就要离开威尼斯了,瑞雅尔多桥下的一条船上,有个老人唱歌,高音,面容像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画像,一曲才歇,桥上和两岸掌声雷动,总有几千人吧,小船却独自沿运河向南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