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一个常年在北美从事研究工作的华人传播学者,“去西方中心主义”贯穿了您的学术研究之路。这让外人有些不可理解,也充满了好奇。请问您为何有如此强烈的意识?
赵月枝
:这应该与我一到北美就接触西方批判学派有关。从政治经济和文化层面批判西方帝国主义是这一学派观点的核心内容之一。我是1986年到加拿大读研的。由于知识上的东西方“断裂”,我当时并不知道, 在中国引入美国实证传播研究之前,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一书1978年就在美国出版了。当然,我也不是一到加拿大就有这样的思想和知识背景,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尤其从普通的认识到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体现这样的立场,也是一个慢慢觉悟和实践的过程。比如,当我和哈克特教授合作写《维系民主?西方政治与新闻客观性》一书时,还没有很自觉的“去西方中心主义”立场。该书聚焦西方新闻体系内部的困境、矛盾和危机。我的博士论文对此问题有所推进,揭示了用西方自由主义理论无法解释中国媒体改革的复杂性。在学术研究中更鲜明地表达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立场,是在我更多地接触了西方内部的反种族主义学者的理论和汉学界有关中国研究的理论框架问题的讨论之后。
《中国社会科学报》:这个“慢慢觉悟和实践的过程”,想必是一个复杂而又充满艰辛的过程。我很想知道,这期间是否有一些关键性的时间节点或思想转折点?
赵月枝
:是的,的确如此。这其中经历了几个“里程碑”意义的飞跃。第一是1997年到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任教后,我接触了美国激进黑人学者和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后殖民批判学者的学术成果,促使我对西方批判传播政治经济学本身进行批判和反思。这方面努力的成果就是10年后我与一位印度裔同事在2008年合作出版的编著《全球传播:走向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在美国工作期间,我还接触了黄宗智等知名学者对中国社会的研究和他们对于诸如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是否适用于中国这样的讨论。这使我意识到,虽然自己来自中国,但并没有关于中国社会的系统知识,这使我对传播中心主义有了自省,认识到中国传播研究不但必须建立在扎实的中国社会和历史知识基础上,而且不能随意套用西方的理论框架。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当我出第二本个人专著时,我不再在传播学的书系里出版,而是选择哈佛大学政治和历史学家裴宜理教授主编的一个书系,以求自己的学术成果得到海外中国研究学界专家的评审。
当然,对于中国历史和社会的了解本身和反思西方中心主义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欧美许多汉学家和中国研究专家都是西方中心主义者,他们研究中国问题的出发点,是基于西方社会经验的假定;我只是强调,对中国历史社会的了解和对中国社会内在逻辑的把握,是传播研究去西方中心主义的必要条件。
第二个对我在学术去“西方中心主义”的旅程上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是2010年7月,我受邀第一次去台湾地区,在“中华传播学年会”上作主旨演讲。这个会议的主题是“向东看,往南走:传播研究的在地知识与全球实践”。这是一个充满学术想象力和前瞻性的主题。它通过颠覆惯常的“全球知识”和“本土实践”表述,引领我们重新审视“全球”与“本土”、“知识”与“实践”的关系。我在会上作了“‘向东看,往南走’:开拓后危机时代传播研究新视野”的演讲,此文收入我的《传播与社会》文集的最后一篇。
第三个重要事件是2013年,时值加拿大西门菲莎大学传播学院40周年院庆之际,我在温哥华主办了主题为“传播与全球权力转移”的国际会议。这个会议的主题之一就是把知识去殖民化作为追求更平等的全球传播秩序的认识论基础。为此,我们请来了北美几位优秀的原住民学者作大会的主题发言。他们对北美垦殖主义历史的批判告诉我们,“去西方中心主义”不是学术时髦和姿态,而是一种事关平等、正义甚至个人尊严和学术生命的反殖民主义和反种族主义学术立场。
不瞒您说,我之所以对这样的一种立场感同身受,有如此强烈的认同感,是因为,到了那时,我作为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位有鲜明的学术主体性的传播学者,已经在影响和改变我所处的学术生态了,而这难免使西方中心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受到挑战和感到不安。我想强调的是,就像为了自己的文化生存而抗争的原住民学者一样,对于一个身在西方、坚持批判学术立场的华人学者来说,“去西方中心主义”以及背后更深层的学术领域去殖民主义和反种族主义,是事关一个人学术生命的斗争。
《中国社会科学报》:由此可见,在特殊的环境中,“去西方中心主义”已经慢慢融入您的学术生命当中。我们知道,20世纪80年代初传播学引进中国不久,传播学“本土化”的冲动和争论就随之而起,其背后的价值指向就是“去西方中心主义”。在这种语境下,请问您如何理解“去西方中心主义”与“本土化”两者之间的关系?
赵月枝
:让我接着以上提及的我邀请加拿大原住民学者来作主旨演讲的故事来回答您的问题吧。这些原住民学者是坚定的“去西方中心主义”者——没有比他们的立场更“去西方中心主义”了,然而,在北美这块“西方”土地上,他们的学术才是不折不扣的本土化学术呀!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词“militant particularism”,可以解释这一地理概念上的西方内部所产生的激进本土化学术。我不知这个词是否已经有被认可的中文翻译,我姑且把它理解为“特例”,也就是那种能让普遍性昭然的极端特殊性吧。
在我看来,真正“去西方化”的学术必然是“本土化”的,而要“本土化”,去“西方化”是前提。不过,我这里需要指出,在一定意义上,“西方中心主义”和“本土化”是伪“二元对立”的关系:如果你用本土的案例来证明西方中心主义的理论,还是“西方理论,本土经验”的套路,在本质上依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正如激进的“本土主义者”,即那些要回归到“没被西方文化影响”的原生态状态的立场持有者,与西方中心主义者有“一体同构”关系一样,“西方化”和“本土化”也是一体同构的问题。本土化问题表达了对学术主体性的追求,但它之所以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在一定意义也因为它是一个去政治化的表达。在“全球”和“本土”的背后,往往是阶级和政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