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甜点代表一个故事。

如果每一种蛋糕都可以用来形容女生，那么，红丝绒一定是当中最性感的一个……

一个多星期前，一个时尚圈内的朋友送给了我一张伦敦时装周的入场券。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伦敦时装周，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第一次参加时装周。我向来不太专注流行资讯，自认为算不上什么「时尚人士」。果不其然，伦敦当天的天气和我出门时的心情一样，不合时宜地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滴在紧闭的出租车窗外闷声作响了将近半个小时，总算抵达了秀场。

这应该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品牌，秀场并不算大。临近晚上七点，人还很少。我到处找着视野最好的位置，灯光在秀场里缓慢地四处扫视，空气里是甜杏仁混和着香草的高级香氛味道。 

我站了一会儿，秀场里的音乐换了调子，空气中的味道转而变得甜美温热。就在我的左斜方，一位盛装打扮的黑人女士缓缓走进来，她身着正式合体的红色长礼服，一头经过精美设计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身后。她选了第二排靠右的一个位子，在人不多的秀场里，她娴静独坐，没有左顾右盼，也不会几分钟就翻看一下手机，没有我们设想的一个人进场时的那种自我意识的展现。相反，她坐下，仪态万千，享受着一场时装秀即将开始的等待过程。她优雅地整理着裙摆，然后翘起左腿，轻轻担在右腿上。一举一动之间，她身上的甜腻香味涌动翻腾着，在空气里弥散，飘到了秀场的天花板上，然后炸裂开来——「叮！就像是刚出炉的红丝绒蛋糕。」

我突然非常想认识她，于是走到她旁边坐下。

「今天的天气可不太好，不是吗？」我对她说。

她转过来，并没有端详我，而是认真且充满善意地微笑看着我。「可不是吗，我们能提前到真是太幸运了。」她这样答道。

对于这种老套开场白的热切回应方法即刻打开了我俩的话匣子，她伸出手，说：「英格丽德。」

我边和她说话边看着她，除了一般黑人女性都有的迷人曲线以外，她的侧脸是她们中少有的好看。她的头发工整地梳朝脑后，从嘴巴与下巴的弧度，到鬓角，再到头发的弯曲形状，整个形成一条好看的波纹。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们从英国的气候，聊到了今年可能会大热的单品，再聊到了各自的兴趣爱好。英格丽德说她在法国长大，32 岁，从事出版工作。那天碰巧也是她第一次参加时装周。我看着陆续被填满的观众席，也许因为英格丽德是在场为数不多的选择穿红色的人，人们忍不住地往她坐着的方向看。她出现后，整个秀场仿佛被点燃了一样，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我在想，这么一位妩媚、自信又大胆的女人背后该拥有多精彩的生活啊。

英格丽德继续说，她今天之所以来参加时装周，是因为她现在正处于一个休整期，所以应该给自己一些奖励。出于女人的直觉，我没有追问下去。她接着说：「我的丈夫是一位长跑运动员，五个月前因为一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英格丽德说这话时的表情看不出来悲伤，脸上反而显现出一种年轻小女孩才有的光泽，亮亮的，好像随时准备着被拍照一样。我突然一时脑子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英格丽德轻轻抬眼扫视了一遍我身后的某个角落，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呢，我决定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带着我的小儿子去了几个欧洲国家旅行，他叫作约翰尼。我们学做很多菜，我们还栽花、种胡萝卜。我们想多接触这个世界，丰富我们的生活。哦对了，今天出门前我还在研究怎么烤蛋糕呢。」

「不过你今天穿的这件礼裙真是迷人。」我不自觉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英格丽德听到后，显得很高兴，她说以前她的丈夫也认为她穿红色时最迷人。她还说在他离世之后，她变得比以前更用心地打扮自己。因为她认为他们曾经那么相爱，所以她有义务让自己精致地生活下去，让丈夫继续为她骄傲，延续他生前看见过的美丽，她说这是他们之间的承诺。她甜蜜地笑着。

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觉得还是用英语原话说比较好。她说：

After his death，I’m not in black and white，I am in red.

我突然明白，英格丽德身上的光芒，源于一种女性的天性。既有一颗易感的心，也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热情。她一边在用一种热烈生活的方式怀念逝去的丈夫，一边认真地追寻美好、向自己作为一名女性的身份致敬。

后来，模特们像从鱼缸里放回大海的银鱼一样，摇曳着走到观众们的目光中央。但我却再也无法专注在舞台上。从小我受的教育大部分都是，不要锋芒太露，所以已经习惯了尽量保持低调。即使今天发现了镜子中的自己有一些出众之处，也会在出门前删减身上的亮点，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中被注意到。这虽然的确在某些方面为我减少过麻烦，但同时也限制了从生活中体验更多美好事物的可能性。尤其是当你身边坐着这样一位尽情地绽放着的女性，就会见识到，这个世界由于存在着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生活方式，而能够变得多么不一样。

反观生活中，我们有多少次在遭遇了变故之后，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沉浸在悲伤里。而女性天性是一种天赋，世界因为女人本性中的柔韧、灵动才能生成美丽的风景，而我们如今却似乎在拼命地试图摆脱这些特点，为的是让我们看起来更「体面」，更符合的「现代女性」的标准。我们学会了如何表现得更加符合现实的境遇，别人的经验限制了我们的行为，快乐有时反而使我们感到内疚，仿佛纯真的快乐就是一种对于现实的背叛。于是，我们义正言辞地为人处事，把可能得到的快乐无限延迟，实际上就是取消了快乐。我们太急着对自己的表现进行决断。所以用理性扼杀了本能，又用非理性摧毁了思考。

这也让我想到了网络上的一个流行词汇——「女汉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另类的思想热潮呼吁我们：要刚强，要像男人那样去奋斗，要做得比他们更出色！我们天生喜欢小巧精美的东西，别人说这是小家子气，于是我们放下了心爱的小物件；我们喜欢抚摸、喂养小动物，可是别人说这是虚伪造作，我们转而去寻找更大的志向；我们容易为细小的事物感动，可是别人说这是懦弱无能，所以我们收起了眼泪。一时间，仿佛所有女性天性里的优点都成为了迈向成功的阻碍，但坚强、独立与遵从身为一个女性的天性，真是对立的吗？

英格丽德还说了这样一句让我很有感触的话，她说：

If you want to be a tough woman，you have to learn how to be a woman first.

在我看来，在当今社会做一位出色的女性就应该像红丝绒蛋糕的色泽一样——「beauty surrounded by struggles」，成为生长在荆棘中的美丽。这种刚柔并济的精美，就像一个女人与生命发展和兴衰相呼应的成长过程，它是鲜红色的。像英格丽德一样，直面死亡的人性剖白，同时带着仪式感继续和生活热恋着。既有勇气缅怀过去，也有热情迈向未来。她可以自信大方地出席宴会，也可以安静地钻进厨房，像小女孩一样期待一块即将出炉的蛋糕。英格丽德展现出了她身为一个女性的骄傲，不是被谁宠爱着，不是娇柔造作，而是正视并且维护好自己的天性，认真地对待人生，不深究但是充满敬意地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所以，坚强和柔弱，是可以相行不悖的。正像她说的，忠于自己是一种承诺，也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出彩的一种义务。而我相信有这样信念的女性才是真正美丽动人且强壮的，不管遭遇到了什么，她的生活都不会变得糟糕。

时装秀结束后，英格丽德优雅站起，为设计师和模特们鼓掌，她微笑和我说了再会，然后飘然离去。我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然后回到家，拿出了放在衣柜最底层的小红裙。

 - 本文节选自豆瓣阅读专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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