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卢日尼基体育场，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开幕式和揭幕战今日在此举行
当足球照进历史
“得鱼忘筌！如今我得鱼忘筌啦！”
——是阳光在阳台上整整一个下午的灿烂，让我有机会得意地明白，通过足球这只“筌”，自己逮到了什么样的“鱼”。当时，那么好的阳光，让人不能不做点正事，于是我在阳台的躺椅上歪下来，就着咖啡和橘子，翻阅《三国志》。这么多年，自己总是被笔记和野史吸引，只因为笔记、野史好赖呈现着一个两性双全的世界。要命的是，从小接受现代文学的熏陶，让我们以为，对于人类的写作，爱情和性是顶重要的主题——甚至是惟一的主题，而野史与笔记符合这个现代的标准。至于正史，什么《左传》、《史记》，新、旧《唐书》啦，根本上就是一整出又一整出的“爷们儿戏”，别说看不到什么爱情，就是“性”，也只能偶尔闪现一下，还总是阻碍男人成大功立大业的可恶破坏因素。
因此，咱这个“后欧洲浪漫主义”的女读者，对于中国的正史，就“天然”地存在着阅读障碍。真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欧洲足球竟替我治好了这个老病根儿！福柯所说的“规训”，是不是就指足球比赛之于我的这种作用？
葡萄牙队前锋保莱塔
扔一瓣橘子到嘴里，再呷一口咖啡，我陷入沉思：“规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在2002年世界杯上，当保莱塔“帽子戏法”之后，骄傲地纵身仰倒在场边，张开双臂，迎接同伴们狂奔而来“叠罗汉”庆祝的那一刻？那场景让我目瞪口呆，以女人的小心思，从这位葡萄牙前锋的嚣张姿态上，读出了这样的潜台词：“我是今夜的美人！所有的人都来爱我和崇拜我吧，在这个火热的夜晚！”正是从那一刻之后，我变成了足球场边的一个乖顺看客，以局外人的审美眼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立场可选择呢？——凝视展开在绿茵之上的那个单性世界。
西班牙队前锋劳尔
这个单性世界还真是须尾俱全，除了性、成家和生娃不得不与女性合作之外，其他一切都能自行解决。球员的女友、太太们在足球新闻中所占的分量，正像《后妃传》在整部《新唐书》中那样单薄，家属席上偶尔出个辣妹维多利亚，也正像后宫出个杨贵妃一样耸动古今。
然而，
这个单性世界竟然活色生香，并且，用它自己的活生生，为历史上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些男性世界做着注解。
不经意间在西班牙《国家报》上读到劳尔的一篇访谈，却让我恍然于《离骚》的精神气质，恍然于屈原的心境。贝尼特斯和莫里尼奥在英超的冒险，逗得我把《史记》的苏秦、张仪列传翻出来仔细读了一遍，并且一度很想以“英超的苏、张”为题，写一写心得。最绝的是，耶罗刚硬的言行让我终于明白到，孔子心爱的大弟子子贡其实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
于是终于迎来了这样的美妙时刻，当我拿起一册《三国志》，对于其中的男性世界，不仅欣然接受，而且满怀赞赏。更美妙的感受接踵而来：古代中国的男性，哪是当代绿茵场这所“暴力幼儿园”的大班生们所能望其项背！仅仅一个孙策，已让人大惊失色。
孙策“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善于用人，是以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但是，真正让我为之失色的，是他的死，或者说，是关于其死亡的一种传说。
在“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的脆弱形势下，孙策却因为喜欢打猎，因为在打猎中孤身驰骋，而遭到复仇刺客的袭击。受伤之后，他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但是，当他发现自己的俊美容貌因箭创被毁，却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放弃了生命：
策既被创，医言可治，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椎几大奋，创皆分裂，其夜卒。
（《吴书》裴松之注引《吴历》）
这是裴松之注所录《江表传》的说法。“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对孙策来说，美的形象，是男性的完整生命的一个必要部分，当生命变得残缺的时候，他绝不肯苟且下去。《吴书》中关于孙策之死的两种讲述，我就仅仅记住了《江表传》以及《吴历》所给出的过程，而忽略掉《搜神记》的解释。这也是裴松之作注的独出人上。
争论这是传说还是历史事实，当然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如此传说的产生与流传，反映了那一个时代——裴松之以及他的前辈们所创造的时代——的英雄观。对我这个“后浪漫”读者来说，关于孙策之死的这一种记述，其意义并不在是否客观反映了孙策的生平，而在于呈现了一个风云时代的道德世界。在这个道德世界里，“苟活”不被肯定，“尊贵”才是生存应有的品质。显然，《江表传》及《吴历》所讲述的孙策之死，是在另一层意义上呈现了历史真实，从而有着重要的历史学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