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徐家汇
文 | 龚静
塔松挖走了,广玉兰挖走了,一棵二棵三棵四棵,泥坑说不上像陨石坑,也是至少三十年朝上树龄才有的规模,何况塔松的树根盘根错节的。树移走后,五层楼的房子显得毫无依傍,尽管多年前涂脂抹粉了一番,本就不是美人,现在自然连迟暮都谈不上,内部空间呢,大概也修缮过,终不过走廊中间、两边房间、水房厕所朝北大喇喇公用的格局,八十年代留下来的宿舍楼,建筑的是生存的基本要素。
看到这片瓦砾,好像看到了煤油炉,湿濡濡的衣服,谈谈情说说其他,歌声欢颜愁容,住进来走出去的人。
人,那时都还不过二十出头。
周末的校园,好比一根绷紧的橡皮筋松了下来,教室里的灯照样开着,灯下的人却少了,午后月季花坛边坐着的男女学子不是在念书,而是密密细语地享受着青春和阳光。食堂里卖饭的窗口总也少开了几个,饭菜温温的,像是早早做好了,只等着人来买,赶快收场了事的意思。紫藤懒懒地爬在红砖墙的办公楼上,将一个个窗户都镶上了绿框。最喧闹的篮球场,这个时候只有三三两两穿捷径的人走过,诺大的水泥地每天吸收了太多生命力盎然的汗水,需要晒晒太阳,缓口气了。
集体宿舍不像往常早早水房里就一片哗啦啦,大家匆匆忙忙赶着去办公室实验室,周末是要睡会懒觉的,不睡懒觉的也有得忙,日复一日去办公室用功的,指望托福托到美利坚去呢,松弛不得;外出约会的十点多钟也得收拾好走了;在宿舍的呢,洗洗衣服看看书,一会就得去食堂吃饭了,不过也有的忙活着早上从菜场买来的蔬菜鱼肉,煤油炉或电炉,一个炒锅,甚或一个小锅子,有荤有素的香喷喷。刚结婚的鸳鸯,已有孩子的夫妇们,在集体宿舍里过渡等分房,过渡的日子也得是日子,礼拜天热汤热水的自己烧点吃吃。
倘若周末出太阳,住朝北房间的人,爱干净的女老师得起早忙乎晒被子。抱被下楼,将被子搭在教学楼前的花坛栏杆上,深吸口气,吸进一口阳光的口气,照到太阳的塔松绿得深深浅浅,粉红月季一朵又一朵开不败,四五条被子晾在栏杆上,倒像是哪家人家的小花园,校园就透出了家常日子的味道。
梅芳的屋子朝南,太阳温暖着屋子中间的木桌子,旧木斑驳的像南瓜的颜色。室友知道今天她男朋友来,早早就去了实验室,梅芳也早早去了菜场。男朋友来了,俩人在水房里洗一只鸭壳子,梅芳说鸭壳子烧汤,再放点蔬菜,味道老好的。当然,鸭壳子比鸭子要便宜很多。梅芳的家其实在市区的,家里小,离学校也远,梅芳就常住在宿舍了。她的男朋友也就几乎每个周末都来的,一来,就帮梅芳干活,话不多,老实的样子。他俩的脸都是小小的,薄薄的,焦点虚了看,倒有些像,只是梅芳的皮肤比男朋友黑,说话的声音也响,让人感觉梅芳是强出她男朋友一头的。门虚掩着,电炉炖上了鸭壳子,香气钻出来,染了一条走廊都是鸭香。电炉其实明着是不能用的,有几次,大概五楼四楼的都有人在用,全楼就突地一下全瞎了。可是,一会儿就又亮了。楼梯旁的电路箱子,是开着的,好像随时都可以修理的样子。侦察下来,说四楼几间男同胞宿舍里都备着保险丝呢,女教师们大可放心。梅芳在电炉上煮鸭壳子,东头的那家夫妇在煤油炉上炒菜。灰绿颜色的煤油炉,摆在门外一张方凳上,边上一张窄条书桌,油盐酱醋齐全,煤油炉的火可以调节的,开到大火档,一把青菜下到热菜油里,滋滋爆香。煤油是凭煤球卡才可以买的,没通上煤气的家庭一般都有张煤球卡的,离开学校不远的天钥桥路,有条弄堂,弄堂里几幢老公房,边上几间小铺面,其中一家就是卖煤油的国营商店。煤油炉子火旺起来味道还是蛮重的,不过,排骨萝卜汤,炒青菜,到底热气腾腾地煮出来好吃,饭就从食堂打了,辰光凑巧周末食堂会有酱鸭爆鱼卖,这么一来过日脚还是蛮有味道了,煤油的味道少许闻一闻也就没什么了。
太阳香,心里厢就有点活络。年轻的女教师约了结伴逛街去。在宿舍里拾掇,对着上铺的小圆镜子,抹国产口红,稍稍地画眼线,放下上午卷着的发卷,用“旋风”牌的吹风机吹了吹,然后晃几下“霞飞”摩丝罐,手上滋地鼓起一圈白沫,抹在头发上,尤其刘海,要有点翻翘。摩丝的质地不够柔滑,硬硬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夸张,是一望便知地用心装扮的味道。不过,怎么打扮还是那种老实质朴的手法,不过有年轻打着底子,总归透着清新。好像花苞刚刚知道自己要开放似的。
当年上海徐家汇公交车站
肇嘉浜路
出了校门,走一段东安路,拐弯就是肇嘉浜路,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来回四车道,中间绿化带,水杉塔松冬青香樟和美人蕉,绿化带中修着蜿蜒的人行小道,偶尔有条石凳,初春的时候一蓬蓬迎春花开在路边,一冬干硬的马路好像慢慢变软,夏天走在香樟树下,旁边蒸腾的马路就有了点隔世的味道。绿化带上的行人并不多,一般都是晒太阳的老头老太边走边甩手,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还有走乏了的路人坐在石凳上休憩,在汽车自行车的流水中它就像一座安静的小岛。不过安静总是相对的,绿化带说起来其实是莫测的地方。有一次,女教师去华山路,走在绿化带的小道上,突然就看见一个男子猥猥琐琐地从对面挨着走过来,她本能避让,差点碰到了旁边的铁栏杆,那男子迅速地拉开裤子拉链,迅速地鼓捣着,然后又迅速地与她擦身而过,整个过程简直不过几秒钟,她的呼吸突然就屏住了,急速地往前走,不敢回头看那个男的。回去告诉室友,她哈哈大笑,一个露阴癖,怕什么,他不敢怎么样的。
肇嘉浜路两边比较多的是工厂,左面马路有绣品厂,无线电厂和几个航运煤炭的研究所。绣品厂是进去过的,学院工会搞活动,说是到绣品厂参观,了解改革开放初期的成果。绣品厂那时还忙碌着,工人们抬头看一眼来人,就低了头在机器边忙活。有的机器里出来绣花窗帘,长长地连着一匹一匹地叠在地上。有女工在踩电动缝纫机,对机器绣花的半成品进行加工,做成台布、枕套。绣品厂里没有看见人工绣花的车间。出来的时候经过一间卖品部,白麻布的绣花台布有镂空的花,粉红天蓝的,很漂亮,让女教师遐想,如果有自己的家,桌子上就应该铺一块这样的台布。这还不算,室友却微微抬了头说,我看过我妈妈从深圳带回来的外国杂志,人家西方人桌子上要铺双层台布,下面深颜色,上面浅色调。嗯,调和色和对比色用着都好看。
逛街经过绣品厂时,她们就喜欢看看那间卖品部的橱窗里有什么新品种。绣品厂到1990年代中期时已经差不多关门了,这是后话。在绣品厂的原址上造起一幢专门给老干部活动的宾馆,棕红色的弧形立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恢弘模样。不过,这个时候,这些普通家庭难得用的绣品台布还是给人想象的。浆洗过的、棉麻质地的、镂空绣花的白色或米色的台布,比那种线钩台布精致气派多了。线钩的台布其实还是稍稍考究点的人家用的,一般人家家里床头柜上铺块自己钩的台布,用白团线,钩了一朵朵花,边缘一圈穗子,衬在深棕色的柜子上,似乎有点典雅了。那个时候有些人家桌子下面也就铺张白纸,上面压些家里人的照片,加上一张月历,也算一种装饰。
走过绣品厂用不了几秒钟,可是那些东西还是映在了年轻女教师眼里。
上海第六百货商店
当年的华山路
接着就闹猛起来。地处城市西南角中心,第六百货算是大商店了,大多数店铺集中在华山路,店铺也都不怎么大,最大三开间,一般也就是一二开间的铺子,杂货、衣服、车行、食品,女教师和室友在华山路都买过一件本白色羊毛衫,U领,领口一圈镂空,20元不到吧(不过工资也就百来元),穿了很久,腋下的毛线已磨薄稀疏,终于依依不舍地处理了。现在还能记得白毛衫的样子,但是人的样子却真的依稀了,大概就是有自己工作自己买白毛衫的快乐,但快乐和时间总是一起消失的。好了,还是说马路上的闹猛吧。26路、50路、43路、42路……穿来梭去的,肇嘉浜路在“六百”门口割据分裂成一个个公交站点,碰到26路电车的辫子脱钩,就乱了套。一般先是女售票员下车去牵鞭子,运道好,鞭子和电线乖乖复位,手气差,弄来弄去鞭子就是搭不牢,男司机下来相帮。鞭子和架空电线扭扭捏捏闹别扭,公交车当然泊在路中,其他车子也要排队,自行车活络,纷纷抢道,七扭八拐地穿出去,行人就干脆在汽车和自行车间扭秧歌。从被自行车抢了路的人行道上勉强挤出来,闪进六百,已微微出汗了。
汗衫手绢,皮鞋手袋,蝶霜香脂,店堂深处卖点心糖果,百货都一柜一柜地混杂在一起,营业员三三两两说笑着。
“你看有新上市的’霞飞’洗面奶呢。”
“买一瓶试试?”
是国产化妆品风靡的时候,进口的大概就数“力士”香皂让人印象深刻,包装上娜塔娅·金斯基的眼睛望着你,美丽而忧伤,像她扮演的妩媚天真的《苔丝》。电视里金斯基优雅地对你说我用力士。“力士”还是贵了些,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白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广告语是俗气了点,但白色粉色的皂体看上去比硫磺香皂好看多了,也显得有点进口货的意思。盥洗室里蜂花檀香皂的身影渐渐稀少(当然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檀香皂重新成为宝贝,终于还是有不少人意识到老牌子国货的好,不过不用几年进口哪里来如此体会呢,人心思向外的时候自家的物事是越看越不顺眼的)。“白丽”的,“力士”的,还有从香港深圳带过来的“棕榄”香皂。粗糙水泥的公共水房里总也有些香气撩人。还有“霞飞”洗面奶呢,不少女教师都有,粉红塑料瓶子,放在水池口沿,虽然脏污的沙色水泥池子,水泥地,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几乎天天的湿哒哒,乳液状的洗面奶照旧是迷人的。
“霞飞”商标设计成蝴蝶模样。说是洗后面孔特别滑腻的,不像用香皂,皮肤容易干。年轻的时候似乎很少去关心这些滑腻之物来自何处,也很少关心这些化学物对人体的伤害,大概真是少知少畏,不过社会整体的信任感也是原因之一吧,当然,新事物总以魅惑的样子出现的,封闭的时代一旦慢慢慢慢地开一点缝再开一扇窗,最先跃跃欲试的其实就是日用品,物的率先而入最是撩拨人心,肉身常常是最直感的感应器。
在大报依旧很巍然的样子在讨论姓“资”还是姓“社”的时候,类似《健与美》杂志则在美化生活的名义下告诉你怎样保养皮肤,怎样健美。洗面奶香皂面霜等天天所需之物其实早就在人心肉身润滑诱引。
柜台里蝙蝠袖的羊毛衫让人亮眼,还有帆布镶皮的小包设计得不错,仿佛是弥补求学时代的清心,工作不久的女教师是有了些稍稍丰润打扮的心思的,似乎是一朵花明白自己开了。
徐汇剧场,后来的美罗城
六百对面,是家影院。里面一排排木制长凳子,凳子靠背红漆写着座位号。坐在里面看电影,人和人之间无奈得挨近,要随时收缩着身子的。很多年以后这里矗立起体量庞大的美罗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楼上还有个高科技的影院,沙发椅环绕声3D等等,来的人在爱疯爱派的时代接受影像的,大多是不会坐过那种长条凳子的。长条凳子时能看的电影不多,不过似乎印象倒反而深了,演员们虽然没有锥子脸,却平实朴素,是走进电影里的故事的,然后又走出来,走进看的人的心里。这些长凳子的木头都很结实,不知后来派什么用场了。
六百附近藏着蜘蛛似的小路,路两边密密挨着矮房子,时不时鼓出来一间灶披间,像是路上增生的瘤子。这些路上,却又开着烟纸店、三黄鸡店、杂货铺子。店铺门楣上常常耷拉下楼上人家晾晒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痕摊在马路上。
逛了街,女教师也到这里来吃三黄鸡,是存心要把周末过得彻底的味道,心里略略地盘算一下口袋“存货”。一斤鸡,两碗鸡汤面,味道不错。三黄鸡鲜嫩,鸡肉与骨头连着血丝。其实吃三黄鸡是吃佐料,佐料鲜,鸡的嫩才能够表达得淋漓尽致。
小店的桌子油腻腻的,窗子外飘着对街人家晾的衣服,骑28吋自行车的人嘀铃铃而过。从校园出来的女孩子忽然发现世俗生活就在身边,或者说她们已经在里面了。
对了,赶快回去,晒的被子等着收呢。
后来,女教师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
楼的立面涂脂抹粉了一番,又一拨青年教师住了,煤油炉是不用了,也不必买鸭壳子煮汤那么节俭了,食堂外卖餐饮,选择已经很多,腰包虽然也不是太鼓,到底比80年代要好多了。梅芳和男朋友早已出国,异国他乡的中国胃还是要吃中国菜的吧,那里的唐人街不晓得有鸭壳子卖伐?
好了,现在要重新造房子了。
请设计师们多多考虑一些能晒被子的向阳结构吧。不会再有可以晒被子的栅栏了。
2004年初稿
2014年底再修改
【本文摘自《遇见》,龚静 著, 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2016年2月版)】
龚静,摄于2017年
龚静,上海嘉定人。198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
出版有《遇见》、《行色——龚静散文精选集》、《书·生》、《写意——龚静读画》(初版和修订版两种)、《上海细节》、《上海,与壁虎一起纳凉》、《要什么样的味道》、《文字的眼睛》及《城市野望》等十多部散文随笔集。
作品被收入《上海五十年文学创作丛书·散文卷》、《繁华与落寞》、《上海作家散文百篇》、《你可以信赖他——‘2002笔会文粹》、《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2004笔会文粹》、《新时期嘉定作家群》(作品卷/资料卷)、《清澈的理性——科学人文读本》等多种散文选集。
获第三届“上海文化新人”荣誉称号(2000年)。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2006年)。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2014年)以及其他文学奖项。
2017-3《收获》
2017-2《收获》
2017-1《收获》
2016全年8本《收获》,特惠
2017《收获》长篇专号(春卷)
《收获》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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