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藏獒多吉》
善行
文/香澄
“咦，这是什么？”回了寺里，格古才注意到慈仁宽大红袍下探出的小脑袋，它黑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乱转。
“路上捡到的。格古，我可以养它吗？”慈仁将怀中的小狗紧了紧，惴惴地望着格古。
“不行。”格古手中的铁杖敲在地上，沉闷的回响如同他不容争辩的严厉：“外头流浪的藏獒越来越多了，寺里经常喂食也顾不过来，何况这小家伙呢？慈仁，丢掉它吧。”
慈仁不舍，眼里起了雾：“不能把它丢外面，饿急的藏獒连人都伤，它要是在外面，还能活吗？”
小狗听懂话似的，黑溜溜的眼睛瞅着格古，汪汪的要滴出水来，再加上喉咙里哀愁的低声呜咽，竟像在乞求一般。
“唉，难为你了，去问问拉查吧。”铁杖轻点，格古转身离去。他那严厉拘谨的背影，竟多了几分温柔。
平日，格古管理寺庙纪律颇为严格。自从慈仁进入佛寺当学徒以来，随时都见他冷着一张脸，声声令下和他不离手的铁杖一般冰冷、坚决。
慈仁害怕格古，别说忤逆格古的命令，连远远听到铁杖扣地的闷响，他都要吓得心头乱颤。
但是这一次，他却忍不住鼓起勇气，想留下小狗。
拉查前段时间生病，原定的布施去不成了，便让格古带着寺里年纪最小的慈仁一同前往。
二人回寺时路过一处石桥。
石桥的楼梯上趴着一只流浪的小狗，长了九分柴犬的模样，却有一身土狗的黄毛。一见到慈仁就摇起卷翘的尾巴，黑溜溜的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他。
慈仁朝它伸出手，它迟疑了一下，伸出了爪子，放在他手里。
“慈仁，你在做什么？”铁杖扣击地面，发出一声闷响。格古已经下了桥，回头发现慈仁并没有跟上。
“没、没做什么，来了。”慈仁抱起小狗，藏在了衣袍里，赶上格古的步伐。
“拉查，我可以养它吗？”
“为什么呢？”拉查黝黑的脸上，松弛的皱纹垂在眼角，衰老又慈祥。
“因为……”
“因为它很可怜，我想救它。”慈仁想到了小狗放在他手里的小爪子，“他和我有缘。”
拉查点了头：“众生平等，善待生灵。慈仁，你做的很好。”
阳光穿透雪山顶，将金辉撒满房瓦。喇嘛们诵经念佛的吟唱打破了高原的寂寥。
长长的经文随着晨曦，在冷风中流转、盘旋，然后缠绕上飘飞的经幡，为山脚虔诚祷告的居民送去希望和祝福。
柴犬模样的小土狗踩过金阳，跑进诵经的大殿，摇着尾巴蹲在慈仁身旁。
慈仁悄悄睁开眼，它兴奋地嘶叫，撒娇般把爪子搭在他腿上。
“阿柴。”慈仁小声叫它，阿柴屁股扭得更欢了。
“慈仁。”厚重的铁杖声响起，“莫要分心。”
慈仁垂下眼，重新开始颂经。
格古将狗撵出门去，狗也不离开，静静守在门口。
“拉查，为何要留下阿柴？”等慈仁和阿柴的背影渐行渐远，格古问拉查。
“慈仁心善，留下阿柴，正是普渡众生一视同仁，有何不可？”
“可慈仁还小，怕会影响修行。”
“若不能摒弃杂念，如何能留在佛陀身边修行呢？”
拉查摸了摸脚边小山般的黑色藏獒，它的眼睛被黑色长毛遮挡。随着拉查的抚摸，它用舌头轻轻舔舐拉查干枯的手，柔和的动作和凶狠的外貌格格不入。
“慈仁，收拾一下，明日下山布施。”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有多吉，这次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多带点糌粑和药材。”拉查依然慈祥。
“拉查，为何每次都带上我？我修行尚浅，讲论经文帮不上忙的。”
拉查笑了：“现在不能，将来呢？”
“将来？”将来太远，将来如何，慈仁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慈仁三人便上路了。阿柴撒着欢跑在最前面，不时回头张望后面的三人一犬。
寺庙建在半山腰，下山要路过一片村庄。密密麻麻的房屋鳞次栉比，几条小路贯穿其间。
路边的人家摆着摊，卖牦牛肉的，卖跑地猪肉的，卖青稞的……没有人吆喝，只有间或几家的摊位上，烧开的水蒸汽静静升腾。几个游客在路上闲逛，见到慈仁一行人，吓得连连后退：“藏、藏獒！”
黑毛被长毛遮住的眼睛望向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像躲在暗处狩猎的狮子，确实有些吓人。
拉查摸了摸黑毛的头顶，对游客合手：“不用担心。”黑毛跟在拉查身旁，同拉查一起安静地走远了。
正如拉查所说，这次的村子有些远，慈仁他们走了一天才到。
其实可以走得更快一点的，如果有路的话。
慈仁他们刚到村口，一群小孩儿就围了过来。他们不怕黑毛，因为他们知道，跟在喇嘛身边的藏獒，不会伤人。只有流浪的藏獒，才最危险。
人不怕狗，狗却怕人，孩子们围上来把阿柴吓得不轻。它冲到慈仁面前，朝孩子们拼命叫嚷。
“阿柴！”慈仁呵斥。阿柴回头，看着慈仁，水汪汪的眼睛欲言又止，听话地停止了叫唤。
阿柴很听话，无论何时，无论跑了多远，无论它在多么生气地怒吼，只要慈仁呵斥一声，它就会乖乖停下，回到慈仁身边。因为它知道，慈仁对它最好了。
拉查笑了笑，让慈仁把糌粑分给孩子们。
一个高原红的小男孩啃着糌粑，含糊地问拉查：“活佛是来教我们读书认字的吗？”
拉查笑答：“是。”
男孩雀跃：“太好了，隔壁村上个月去的活佛教了他们好多字，还带了青稞种子。我们也要有了吗？”
慈仁问：“你们这里怎么没有路？”走了一天的乱石摊，慈仁脚下火辣辣的疼，铁定起泡了。
“路？什么路？”男孩反问。
“就是出行要走的地方。”慈仁挠头，应该这样解释吧？
“你们脚下的不就是吗？”男孩不解。
慈仁放眼望去，倚山而建的村庄，三面围着乱石和荒草，他们来时走过的地方，好像确实是被踩踏得最平坦的道路了。
多吉比慈仁早十年进庙，见识的多一点，他悄悄告诉慈仁：“这里很多地方都没有通车，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比如我们到的这里。”
慈仁再看眼前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心里有些发堵。
“那、我们今晚住哪？”慈仁低声问。
小男孩耳尖，他欢呼道：“我家、去我家！活佛能去我们家，该是积了多大的善缘啊。”
天色已晚，拉查谢过男孩，带着慈仁他们跟着男孩借宿去了。
男孩儿家在村庄最深处。
一路走过，慈仁发现，这里的人家都很穷。
有多穷？全村都是用石头堆砌、木头加固的平房，墙上开了一个低窄的门和几扇小窗户。隔着院子透过门望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只能看见一张低矮的茶几。
男孩父母正在翻修房屋，见到朝自家来的喇嘛，都停下活来，等在门口迎接。
拉查朝男主人合手：“外出布施，路过此处，望借宿一夜。”
男主人话不多，只连连点头，侧身请他们进屋。
女主人为他们准备了饭食。
拉查带着慈仁和多吉在佛堂做过晚课，才围坐在佛堂边的炉炕用餐。
女主人歉道：“饭食粗糙，还望活佛不要嫌弃。”
拉查朝她合手：“施主能为我们提供住宿，赠与饭食，我们感激不尽，哪有嫌弃之理呢？”
用过晚饭，男主人面色犹豫，半天才道：“求活佛打卦。”
“所为何事？”
“家中长子高烧不退，不知何时能痊愈？”
拉查恭坐佛堂，闭目念经，手中佛珠有序拨弄。
良久，他睁眼说道：“莫过担心，有惊无险。”
男主人合手道谢。
拉查问：“可否带我去看看？”
男主人将他们带到佛堂隔壁的小屋，昏暗的房内，十五六岁的孩子双眼紧闭，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拉查替他把过脉：“无碍，服几副药便能好。”
男人面露难色：“药、哎……家里穷，没钱买药。”
“附近没有寺庙可以赠药吗？”多吉问。
“这里偏僻，去最近的寺庙来回都要走上一天半，家里活多，除了我和阿妹，就只有这俩孩子，小娃还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和阿妹实在走不开人，哎……”
拉查对慈仁说：“慈仁，将我们带出来的药赠与施主。”
“是。”
男主人连连合手：“谢活佛，谢活佛。”
拉查道：“外出布施，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造福世人。分内之事，不必记挂。”
次日，拉查带着慈仁去村里其他人家布施，多吉没有去，他留下来帮主人家修筑房屋。
下午，一群孩子围在村口，哗啦啦翻看课本，眼巴巴望着教书授字的拉查。
慈仁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求知的目光，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阿柴和黑毛蹲在慈仁左右，静静听着孩子们稚嫩却整齐的读书声。
傍晚，拉查带着慈仁他们要离开，不愿再叨扰他们一家。
男主人追了出来：“等、等一下。”
拉查问：“何事？”
男主人道：“还请活佛不要嫌弃，您在村里这段日子，就住我们家吧。”
“村里日子不好过，你们也不容易，不能一直叨扰。”
“多亏了您的药，阿大烧已经退了。您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还请你们留下……”
“渡你们的不是我，是佛陀。”
男孩跑了出来，拉住拉查的手，不让他们走。拉查见状也不再推辞，留了下来。
阿大身子壮，高烧熬了几天，见药就好。第三天就活蹦乱跳的，跟着男主人扛木头挑石块了。
拉查上午去村民家里布施，送药打卦，下午就在村口教孩子们念书。多吉则在村里奔忙，帮村民搬运东西。慈仁跟着拉查，带着两条狗守在孩子们旁边。
“不好了，有藏獒——”
不知是谁高声喊起，正在归家的村民们飞快地往家里赶，一到家就关紧院门。
已是黄昏，拉查和慈仁正带着男孩儿回家。
男孩儿听到叫喊也跑起来，催促他们：“快跑，流浪的藏獒进村要伤人的。”
慈仁满脑子疑惑，但现在不是时候，只有等到家才能问了。
“藏獒经常进村吗？”关上院门，慈仁问。
男孩儿点头：“经常进来，一进来就得关上门，等它们离开了才能出去。”
“大概是饿急了，为什么不喂它们点东西呢？”慈仁问。
“不能喂。”男主人走了过来，“喂了就不会走了，现在大家都不好过，哪里养得起藏獒呢？”
“那要是它们一直都不走怎么办？”慈仁继续问。
“转几圈找不到吃的就走了，以前来的藏獒都是这样。但是不能喂……”男主人犹豫了一下，“前几年，流浪的藏獒还没多起来，大家敬重藏獒，都有多少喂多少。”
“后来呢？”
“后来、哎，后来喂不过来，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藏獒饿急的时候，会捕食牲口，后来见人都咬，大家没办法，碰上藏獒伤人，就打死了不少。现在、能躲就躲吧……”
“不好！”慈仁惊呼。
“怎么了？”男主人问。
“多吉他们呢？”
男主人恍然：“在山上背石头，这时候该回来了吧。哎呀、麻烦了！”
“怎么办？”慈仁问拉查。
拉查摸摸黑毛的头：“走吧，去接他们。”
“我也去。”男主人说，“阿大也在外面。”
“慈仁，你留下。”
“为什么？”
“外面危险，你还小。”拉查说。
“我要去。”慈仁很坚定，“阿柴和我一起去，我不会乱跑的。”
阿柴对慈仁摇起尾巴，轻声嘶叫，像在应和他一样。
“而且拉查，您不是说，要善待生灵普渡众生吗？怎么能因为危险就退却？”慈仁不知道，如果遇上藏獒该怎么办，打死吗？众生平等，慈悲为怀，怎么能说打死就打死呢？但是他知道，现在应该和拉查一起去。
“好吧，带上点吃的，我们一起去。”拉查说。
多吉和阿大背着石块走在山上，多吉看看天边的斜阳，远眺村庄，问：“今天大家门关的早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关门？”阿大问。
“对啊，不信你看。”
阿大望去，果然看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道：“不好，怕是藏獒进村了！我们快回去！”
多吉见过流浪的藏獒，知道其中厉害，也不多说，跟着加快了脚步。
“拉查，不要着急，说不定多吉他们去别人家了呢？”慈仁安慰道。
拉查眉头紧锁，没有见到多吉，谁也不敢下定论。
山脚，慈仁他们顿住了脚步，多吉他们也顿住了脚步。
他们看到了彼此，却没有再行进一步。
因为，他们中间，隔着两条凶猛的藏獒。
两条藏獒也看到了他们，它们冲慈仁这边龇着獠牙般的犬齿，危险地低吼着。拉查脚边的黑毛也竖起了毛，龇牙迎了上去，阿柴汪叫着，跟在黑毛身后，一起迎上去。
僵持之后，大战一触即发。
两只藏獒一起扑向黑毛，阿柴个头小，被隔在了战团之外。它在三只庞大的身躯旁来回打转，不时地咆哮着，眼前的厮杀让它畏惧——慈仁看到阿柴跑动的双腿，正不住地打颤。
“阿柴！快回来！”慈仁怕阿柴受伤，大喝道。本已极度惧怕的阿柴，听慈仁的命令立马缩回身往回跑。
一只被咬伤的藏獒见状，转而扑向阿柴。
慈仁心急，掏出布袋里的糌粑扔到那只藏獒头上。
藏獒被砸到，张嘴咬去，入口就是一大块糌粑。阿柴终于鼓起勇气，趁机咬在了它的脖子上。藏獒扭头一甩，将阿柴扔出去半米远。阿柴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跌倒在地。敌人转眼就到，它张开大口，咬向阿柴，半空响起阿柴凄厉的嚎叫。
男主人见状，抓起手中的棍子，狠狠砸向咬住阿柴的藏獒，藏獒被迫松开嘴闪躲。
男主人的攻击接连不断，藏獒眼见情况不妙，嘶吼着奔逃离去。
另一边，黑毛因为长得壮，力气比另一只藏獒大，刚开始占据着上风。但那只藏獒饿急了，饿急之下，竟和黑毛不分高下。
男主人拿着棍子去帮黑毛，那只藏獒很快也落败而逃。
慈仁冲到阿柴身边：“阿柴！”
拉查检查了一下阿柴的伤势：“伤了腿，幸好咬得浅，不碍事。”
黑毛跑过来，舔着阿柴流血的伤口。
拉查摸着黑毛，当年，他捡到黑毛的时候，黑毛就是像现在这样，舔着它面前奄奄一息的母藏獒的伤口。
回到休息的屋子里，慈仁把阿柴抱到炕上，心疼地看着阿柴身上的伤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慈仁，想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拉查坐到慈仁身边。
“想。”毕竟是个孩子，一听到有故事听，慈仁马上收起了眼泪。
拉查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故事。
他曾是位聪明而有天分的修行者，是活佛众多弟子中最受喜爱的一个。后来，他舍弃了在大寺庙里做拉查的机会，云游四方，最后在慈仁家乡这个不起眼的小寺庙里定了下来。
“拉查，”慈仁眼里充满了好奇，“为什么你不去大寺院修行呢？那里一定很热闹吧？”
拉查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月亮，微笑荡开嘴角：“修行之人，去哪里不是行善积德呢？放下自我，成全众生，或许才是最难的修行吧。”
慈仁抱着阿柴，陷入了沉思。阿柴似乎也能听懂了拉查的话，静静趴下了头。月光透过简陋的木窗，照在慈仁脸上，也照在阿柴脸上，两人一狗的影子，在房间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拉查他们在这个村子待了五天之后，告辞离去。
离开那天的早晨，村里的孩子早早等在男孩家门外，看到慈仁他们出来，默默让开一条路，然后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到了村口。
多吉转身朝他们招手：“早晨凉，快回去吧。”
慈仁没有回头。清晨的冷风，吹迷了他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