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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和朋友一起吃牛排，在一家装修很有氛围感的餐厅。服务员把餐品端上来的时候，我和朋友都忍不住“哇”了一声。牛排色泽诱人，摆盘精致，我忍不住拍了好多照片。吃完饭一回到家，我就开始修图，想发条朋友圈，向全世界宣告我度过了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依照惯例，发之前我屏蔽了一些同事和亲戚，为了以防万一，我又特意查看了一遍“不可见”名单里，我叔叔和婶婶的头像，在确认他们看不到后，我才放心地按下发送键。
《我亲爱的小孩》剧照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每一次“享福”的时候，我都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我用我的工资，吃一顿牛排犒劳自己，这明明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在我这里却见不得人。
我知道，如果被我叔叔婶婶知道了，他们就算明面上不说，心里也会不舒服，会替我爸妈“鸣不平”：吃那么高级的牛排，只顾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潇洒，丝毫不知道帮扶一下老家的父母，简直是不孝子，白眼狼。
我叔叔希望我帮扶父母，其中有兄弟情谊，或许也夹杂着自己一点私心。我爸前两年在老家买房，找我叔借了点钱。去年过年回家，我叔敲打过我一次，说我爸还欠他钱没还。但我全当耳旁风，丝毫没有替父还钱的意思。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乐意看到我“不顾父母”，独自“享福”。
不过，相比我叔叔婶婶对我的看法，我更寒心的，是我知道我爸妈也看不惯我过得舒服。从小到大，我爸妈一直都奉行“吃苦教育”。小时候听他们讲吃红薯皮、割麦子的光荣事迹，听得耳朵都长茧。每到周末，但凡我电视看得久了，玩得疯了，都跟触犯了天条似的。哪怕我长大了，走出小山村，去大城市上学，我都没资格快乐，没资格享受。
《二十不惑》剧照大一的时候，同学带我去吃自助餐，新一线城市，不到50块钱一位。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自助餐，为了“留出肚子”吃回本，我特意不吃中饭，一直挺到晚上，和同学断断续续吃了三轮，吃到“扶墙出”。后来放假回家，我跟我爸提起这件事。我向他描述餐厅里菜品的种类多么丰富，我和同学吃得多么尽情。我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大通，原以为他会为我开心，但没想到，他只扫兴地回了一句“你可真有钱啊，还去吃自助餐”。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大学时我用兼职攒的钱去旅行，我给爸妈带了礼物，想给他们讲述我旅程中的所见所闻，却被他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准确来说，是无数顿。他们对我旅行这件事的不满，裹挟了我整个大学四年。他们骂我自私，只知道玩，不像我表姐一样暑假去厂子里打工，给自己挣生活费，帮家里减轻负担。不过，我爸妈的话在我身上不起任何作用。大学四年，我除了上课、实习和兼职，就是旅行。为了让我改过自新，他们甚至发动了家族里所有的长辈来劝我，其中就包括我叔叔婶婶。我想，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在家族里的名声就“臭了”，所有人都给我贴上了“不孝”“不懂事”的标签。
《凡人歌》剧照我爸妈见不得我“享福”这件事，渗透到我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我大四实习时，给自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iphone，后来我爸看到了，对我一阵冷嘲热讽：“用这么好的手机，还不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装。”网购的鞋子到家了，我爸抢先拦截，拍下商标去网上查价格。某牌子的运动鞋，四五百块，于是，又是一阵怒火攻心，骂我不把钱当数。接着，我爸就使出他惯用的那一套，开始跟我诉苦，说他在工地的时候多么辛苦，多么节约，作为他的女儿，我却丝毫不能体谅他，把钱都糟蹋了。
那个时候，我对我爸还没有彻底失望，我还能跟他吵起来。我说：“我同学，一起实习的同事们，都用这个手机，穿这个鞋。”我爸说：“你看看别人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我说：“这都是我自己挣的钱”，我爸说：“你是我养大的，你有本事别让我养你！”
我爸看不得我“享福”，他也坚决不让自己“享福”。有一次过年回家，我提议请全家人去电影院看电影，然后一起在外面吃顿饭——我们家从没一起看过电影、下过馆子。当时我也想借此机会，修缮一下家庭关系，改善一下冰冷压抑的家庭氛围。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一开始，我们其乐融融地说定了，还选好了要看哪部电影，但临到出发前几小时，我爸却反悔了，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在电影院看场电影几十块，我可看不起。”随后，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他在工地里如何如何节省，说自己口渴了都不舍得买水喝，想吃橘子也舍不得买，头发长长了都是自己给自己剃……他越讲越气，越讲火越大，好像这一切的辛苦都跟我有关，好像他去看了这一场电影，就是背叛了曾经的自己。搞到最后，计划未能成行，每个人都很不开心。
我爸很能吃苦，有时甚至没苦硬吃，在我跟他的关系中，似乎只有一起吃苦，我们才是站在同一战线的盟友，关系才最紧密。我记得初中在学校住读的时候，我每次都会把早餐吃不完的馒头攒下来，装在塑料袋里，周五带回去给家里的猪吃。每次回家，舍不得花十块钱坐摩的，也舍不得花两块钱坐三轮车，我就从镇上的学校走四五十分钟到家。那时候我跟我爸一样节省，舍不得花钱，我是整个家族、整个村子里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每个人都夸我懂事，体谅父母，学习又好。
不过，当我长大了之后，当我开始吃自助餐，买名牌鞋之后，当我有了自己的收入，开始注重生活品质，想对自己更好一点之后，一切都变了。我的父母、叔叔婶婶觉得我反骨、自私、不为家里人着想。一开始，我也觉得愧疚。夏天的时候我在出租屋里开空调，我忘记带水在外面买五块钱的冰红茶，我不想走路于是花三十块钱打车……每一次，我都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我根本不敢快乐，一想到爸妈那么辛苦地赚钱，而我竟然活得这么舒服，我简直想抽自己几巴掌。
为了摆脱这种心态，我决定不再用他们的钱。大三之后，我就没问爸妈要过生活费，我靠实习和兼职的收入自给自足。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痛痛快快地“享福”了，但我错了。无论我是不是用自己的钱，但凡我消费的不是生活必需品，或者买了一些有品牌溢价的东西，一旦我爸妈知道，我叔叔婶婶知道，我就一定会被指责，被唾弃。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这种委屈和痛苦折磨着我，再加上其他一些矛盾的激化，大学毕业后没多久，我就把父母都拉黑了。虽然中途断断续续加回来几次，但每次都以再次拉黑告终。与此同时，我跟叔叔婶婶的关系也基本宣告破裂。
我的爸妈看不得我“享福”，也不会心疼我“吃苦”。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妈妈来外地看望自己的孩子，因为看到孩子住的出租屋又小又破，所以心疼得哭了。而我看到视频里那位妈妈的眼泪，我也忍不住哭了。
刚毕业的时候，我和三个女生一起住在上海的一个老居民楼里。房子很小，屋顶很矮，潮湿逼仄，到处都有蟑螂。三个女生的床位在卧室里一字排开，床与床之间留一点缝隙，用落地衣架隔开。我的床位在客厅，一侧靠墙，另一侧紧邻着一张简易饭桌和冰箱。
当时我把出租屋的照片给我妈妈看，我以为她也会露出心疼的眼神，但是她没有。她随意扫了一眼照片，说：“这有什么，我在工地里住的宿舍还不是这样。”看到妈妈不以为然的表情，那一刻，我心都碎了。
《都挺好》剧照人们总说，哪个当父母的，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呢？但现实生活中不全是如此。当我跟朋友讨论起这个话题时，我发现他们跟我有着相同的处境。有位朋友跟我说，她都结婚了还因为用新手机被妈妈骂，还有朋友说，因为买了丹东草莓被父母骂“奢侈乱花钱”“在家追剧嗑瓜子都能被埋怨”“每次偷摸拿快递不敢让爸妈发现”……
事实上，很多父母总想让孩子吃苦，希望孩子也能吃他们当年吃过的苦。他们总是抬高“吃苦”的意义，贬低“享乐”的价值。一看到孩子过得舒服，就要否定和打压。久而久之，孩子心中的不配得感越来越重，和父母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享福”的时候，也不想让父母看到。而这，是父母想要的吗？
我想，父母曾经经历的挫折，吃过的苦，我固然心疼，但我无力改变。我不想再为此感到愧疚、自责、自我绑架，我不想去背负这份苦难，我更不想因此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当我向父母表达爱意和感激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开心地收下，皆大欢喜。而不是被苦难拖累，不放过孩子，也不放过自己。毕竟，有哪个当孩子的，不希望父母和自己一起享福呢？
排版：布雷克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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