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
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
黄金时代
1927年的秋天,
呼兰河县张家的小姐张廼莹,
闹着要去哈尔滨女子中学读书。
家里人说什么也不同意,
觉得这所现代中学的风气太自由、开放,
女孩儿去了,八成要学坏。
16岁的张廼莹冲家里人嚷道:
“你们要是不放我去,我就去教堂当洋尼姑!”
父亲张廷举碍于脸面,只好答应了她。
这里的张廼莹,便是日后的萧红。
萧红幼年
01
萧红出生于1911年端午,
乳名荣华,学名张秀环。
二姨觉得她的“环”字与自己相重,
多少有点晦气,祖父便替她改作了廼莹。
萧红的父亲在黑龙江教育厅做秘书,常年在外,
回家仿佛是一件公务,到家后总是匆忙。
而母亲,在她九岁时便病故了。
萧红自幼在祖父张维祯身边长大,受尽宠爱。
祖父每天带着她在家中的大花园里玩耍,
用古诗词为她做文学上的启蒙。
祖父让萧红明白了,“人生之中,
除了憎恶与冰冷,还有温暖和爱。”
萧红与母亲合影
萧红祖父张维祯
虽然出生在一个封建家庭,
但萧红自幼思想独立。
呼兰河浩荡的河水和东北乡土的气息,
赋予了她率真、大胆的性格。
新文化之风吹向这片热土之时,
萧红爱上了音乐、绘画和诗歌。
在读中学时,她最喜爱鲁迅的《野草》。
来到哈尔滨女中不久之后,
她便以悄吟做笔名,在校刊上发表了抒情诗。
彼时国力孱弱,萧红也是心怀热血,
1928年,哈尔滨发起反日护路游行,
萧红在队伍中大喊口号,主动担任了宣传员。
萧红与中学同学合影
父亲见萧红又是写诗又是游行,
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替她定了一门亲,想把她拴住。
男方名叫汪恩甲,是一名小学教员。
可就在萧红中学快毕业时,
表兄陆哲舜将要去北平读大学,
向往新生活的萧红萌动了去北平的想法,
便向家里人提出解除婚约,要去北平念高中。
父亲张廷举震怒,坚决反对。
萧红假意答应完婚,拿着嫁妆钱便去往北平。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就这么走上了一条,
与旧观念旧家庭对抗的“造反之路”。
萧红在北京
到了北平之后,萧红剪短了头发,
穿起西装,做起了男子扮相。
她在女师大附中读书,
深受五四文化的影响。
怀抱着对知识的渴望,对新式生活的憧憬,
如饥似渴地读诗歌,学画画,看小说,
成为易卜生笔下那个“出走的娜拉”。
她给好朋友写信分享自己的心情。
可惜这份喜悦并未能持续多久。
在一个旧秩序严密的封建社会里,
个人的自由是何等的微茫,
她的出走给全家人都带来了一场风波,
父亲张廷举被撤职,理由是:教女无方。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
她和陆哲舜的经济来源,
很快就被两方的家长切断了。
鲁迅说:“娜拉最后的下场,
不是堕落,就是回去。”
1931年1月,生活陷入困顿的萧红,
提着藤箱回到了呼兰县城。
呼啸的寒风吹刮着她的脸,
使她整个人的心情跌入冰谷。
她跟随家人搬到了福昌号屯,
家里人觉得她的所作所为败坏家风,
将其软禁,与世隔绝。
没有报纸,没有小说和诗歌,
萧红的生活变得乏味而孤绝。
煎熬到10月份,萧红再也无法忍受,
躲在装白菜的车里逃离了这个家。
父亲的冷漠和继母的庸俗,
加上几年前最爱的祖父已经离世。
萧红对这个家早已没有了感情,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旧式家庭,
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
02
汪恩甲是萧红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萧红上学时,曾与他通信,替他织过毛衣。
但汪恩甲身上的纨绔气质令萧红深恶痛绝,
更不用说他爱抽大烟。
可在那样一个女子地位低下的社会,
仍旧抱着读书求知渴望的萧红,
不得不找到自己的未婚夫汪恩甲,
期望他能支持自己去北平读书。
东兴顺旅馆
然而书最终没有读成,
和汪恩甲到东兴顺旅馆同居后不久,
她便怀上了这个男人的孩子。
一天天眼见着自己的肚子大起来,
萧红变得气馁而焦躁,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汪恩甲说要回家拿钱,竟从此一去不回。
旅馆不再为萧红提供食物,
将萧红赶到楼上一个杂物间里,
不停逼债,甚至要将她卖去做妓女。
萧红每天都深处绝望之中,
因此得以感受到人生的冷酷与无情。
万般无奈,她写信给《国际协报》文艺副刊求助,
主编裴馨园便差遣一名男子来探望萧红。
对方是个辽宁人,曾在舒兰组织过义勇军,
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同样喜欢文学。
临盆在即,萧红感到惶惑乃至恐惧,
她把自己的痛苦诉说给了这个男人。
他留下自己乘车的五毛钱给萧红,
自己走回了报社。这个男人,就是萧军。
萧军
萧军每天都去看望萧红,
虽然萧红怀着汪恩甲的孩子,
但两人最终还是相爱了。
1932年8月7日,
松花江决堤,洪水泛滥市区。
旅馆周围水色接天,一望无际,
萧红望着漂漾的水纹,心中不禁孤凄。
由于欠账太多,旅馆老板不肯放她走。
终于,一天夜里,
机智的萧军租来船和绳子,
悄悄放在萧红房间的窗下,
就这么帮助萧红逃离了旅馆。
不久之后,萧红在医院分娩,
可由于无力抚养,不得不将孩子送人。
孩子被抱走时,萧红用被子捂住脸痛哭,
“孩子在隔壁睡,他一点都不知道,
亲生他的妈妈把自己送给别人了…”
哈尔滨洪水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萧军和萧红一样贫穷,
两人饥一顿饱一顿,吃尽了贫穷之苦,
在住进免费的居所商市街25号后,
只能靠萧军做家庭教师和借债勉强度日。
苦是苦了点,但因为爱情,心总是暖的。
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便去公园里晒太阳,
一碗粥分着喝,好歹能管一个下午。
可有时实在太饿了,饿得人绝望。
萧军在外奔波,萧红一个人留在屋里,
“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我每天想的便是如何填饱肚子,
桌子能吃吗?被褥子能吃吗?”
萧军与萧红在哈尔滨公园
萧军与萧红在商市街25号门前
那时,萧军有不少文艺上的朋友。
在萧军朋友们的鼓励下,
萧红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小说来。
《王阿嫂的死》《老妇》《弃儿》,
她将自己感受到的苦难和生命的凄寒,
化成一个个文字,一一发表了。
萧红与萧军的友人合影
萧红将目光投向受苦受难的穷人,
以女性的细腻和对人生的关照,
力透纸背地书写着中华大地上的苦难。
她用叙事的手法来写散文,
又用诗化、散文的手法来写小说,
打破了诗歌、散文与小说的界限。
这在当时的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
萧军与萧红合著《跋涉》
萧红与萧军出版《跋涉》时,
朋友们都觉得他俩疯了:
“你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来凑钱出书?”
但他们如何能够理解,
萧红期盼出书的那份渴望呢?
书好不容易出版了,但不久后就被伪满查禁。
这时,身为地下党的朋友舒群提议他们离开。
1934年6月,萧红与萧军来到了青岛,
在那里,年仅23岁的萧红,
写下了那部奠定自己文学史地位的作品,
《生死场》。
从《生死场》开始,萧红才以“萧红”作为笔名
03
1934年11月,
萧红终于和萧军来到了上海,
见到了他们仰慕已久的那个人,鲁迅。
在此之前,两人曾给鲁迅写信,
并将《生死场》和《跋涉》寄给了鲁迅。
后来鲁迅推介《生死场》出版时评价道:
“小说稿都已经看过了,都做得好的,
不是客气话,充满着热情,
和只玩技巧的作家的作品,大两样。”
书出版前,鲁迅专为萧红做了序:
“《生死场》之所以值得看,
是因为它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鲁迅给萧红萧军的信
在上海的日子,是萧红一生之中,
稍微显得明朗的一段时光。
不再被贫穷困扰,不再面对冰冷的天空。
鲁迅一家人接纳了她和萧军,
并支持他们创办了“奴隶社”。
两人文艺创作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生死场》一经出版,立即震动文坛,
上海的作家纷纷奔走相告,
谁也不能相信写出这样震撼人心作品的,
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作家。
诗人胡风甚至评价说:
“《生死场》写的虽只是一个偏僻的村庄,
但它预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
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萧红与鲁迅妻子许广平的合照
文学上的收获,
并未给萧红带来太大的喜悦。
她和萧军情感上的裂缝,
这时候变得越来越重了。
原来早在在哈尔滨时,
萧军便和几个女学生有所暧昧。
其中有一个名叫陈涓的女孩子,
萧军甚为爱护,令萧红感到异常敏感。
原以为到了上海一切会好转,
不料陈涓也在上海出现了。
这时的萧红,“烦闷、失望,哀愁笼罩着整个生命”。
有一次,朋友发现萧红眼睛肿了一块,
问是怎么回事,萧红说是自己跌伤的。
萧军却在一旁得意地说:“什么跌伤的,
那是我喝醉酒之后打的。”
鲁迅写给萧红的信
与萧军感情的崩裂让她极度痛苦,
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在朋友的建议下,萧红孤身去往了日本。
在异国他乡的蝉鸣声中,
萧红一边创作小说一边调养情伤。
而在1936年10月21日,
一个令人更加的悲痛消息传来:
鲁迅先生逝世了。
于萧红而言,鲁迅不但是她文学上的导师,
也一度是她精神上的支柱。
萧红感到头顶的天空越发灰暗了。
“我精神上的信赖死了,我不能不哭了。”
在连着发了一个月的高烧后,
萧红提前回国,在万国公墓鲁迅的坟前,
落下了悲伤的眼泪。
萧红写给鲁迅的《拜墓诗》
04
芦沟事变之后,萧红、萧军去到了武汉。
萧红遇到了生命中第三个男人,端木蕻良。
端木在清华读过书,有非常好的文艺修养,
对书法、绘画都有很高的兴趣。
和萧军相比,他身上的浪漫气息,
似乎更加符合萧红对理想伴侣的要求。
在文学观念上,端木也和萧红走得更近。
一开始,端木于萧红而言,
只是多了个谈文论艺的朋友。
端木尊重她,将她看做一个独立的作家,
而并非萧军的附属品。
萧红与端木蕻良
抗战爆发后,几经辗转,
萧红来到民族革命大学教书。
当大学沦陷,萧红跟随教员撤退时,
萧军选择了投笔从戎。
实际上,这是两人不得不面对的分手。
在同居的几年中,萧军频频发生外遇,
情感上的藕断丝连,
一次又一次折磨着萧红的身心。
此时此刻,两人终于迎来了告别。
可命运就是如此荒诞,
当端木走进萧红的生活,和萧红建立起感情时,
萧红又怀上了萧军的孩子。
萧红在西安
端木的感情是深厚的,
他并不介意萧红肚子里的孩子。
5月,两人辗转武汉结婚。
但还没能够安顿下来,
日军的炮火再次逼近。
萧红委托朋友买两张去重庆的船票,
结果只拿到了一张。
面对这张船票,端木骨子里的软弱显示了出来,
作为丈夫,无论如何,他应该让萧红先走,
最后却独自上船去了重庆。
汉口的轰炸声越来越近,
怀着孩子的萧红不得不独自找船,
兵荒马乱岁月里的凄惶,
再一次让萧红感觉到人生的笨重和寒冷。
“我几次倒下,爬起来已经是徒劳了,
我就这么躺着,望着夜空,反而平静了。
干脆死掉吧,可死掉又有什么用呢?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
萧红在鲁迅家门前
在朋友白朗的帮助下,
她独自一人去医院生下孩子,
产后第四天,孩子莫名其妙死掉了。
孩子的死,或许带走了萧红一部分的生命,
千辛万苦抵达重庆与端木重逢后,
萧红心情抑郁,人也日渐消瘦。
在写完《回忆鲁迅先生》三个月后,
朋友找来两张去香港的机票,
她与端木又将启程。
从家里“逃亡”出来这些年,
萧红就这样一路颠沛流离,
青岛、上海、临汾、西安、武汉、重庆…
没有人更能比她真切感受到人生的流亡。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山河破碎,
萧红就这样在一次次流离失所中,
感受到了个体的微小与希望的渺茫,
同时也迸发出生的隐忍和坚强。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
在香港,等待她的就是死亡了…
萧红在重庆
在香港,萧红写下了《呼兰河传》,
从异乡到异乡,家乡的轮廓反而越发清晰,
断断续续的三年中,
萧红的灵魂飞回了故乡,
她用自己的童年经验和人生体悟,
一点点串起了呼兰河城社会风貌、人情百态,
无情地鞭打了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的陋习,
深刻地评判了当时的国民性。
这本被称为“国民灵魂的挽歌”的小说,
最终成就了萧红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曾说:
“我没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
评论萧红的作品,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
《呼兰河传》的长处在于它的高度的真实感,
萧红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
诗人林贤治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
萧红是继鲁迅之后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
《呼兰河传》为中国大地立传,
其深厚的悲剧内容,富于天才创造的诗性风格,
我以为是唯一的。”
《呼兰河传》
1941年,香港也沦陷了。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
更为不幸的是,萧红突然病重,
窗外的炮声隆隆,给人以朝不保夕之感,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
端木将萧红安顿到思豪大酒店后,
文艺青年骆宾基前来探访,
他竟然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在萧红生命最后的岁月里,
骆宾基对她悉心照料,给了她人生最后的温暖。
而对于端木的离开,萧红似乎早有预感,
“我们从此分手,要各走各的了…”
炮火纷飞,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差不多连医院的人也走光了。
1942年1月22日,由于误诊而引起的病情加重,
萧红走完了颠沛流离的一生,享年31岁…
骆宾基
05
萧红的文学成就是毋庸置疑的,
她以她丰沛的才情与人生体悟,
给中国文学以冲击和生命力。
同时,她的人生故事又饱受争议。
立志做新女性的她,
最终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
情感对错,众说纷纭。
作为一个母亲,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
第二个孩子吊诡地死去,
更让她的人生蒙上了一层残忍的迷雾。
以至于有人说她做人比不上她的文学。
许鞍华导演拍摄的萧红传记电影《黄金时代》
木心先生曾写下句子:
“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我想展现的,是萧红如何在时间的旷野中行过。
在这31年的长卷中,我们可以看到,
一个女性是如何反抗、挣扎、坚强和悲痛,
而这其中的况味,还请诸君自我品尝。
最后借林夕之词作以结尾吧:
“一个人自由地笑,自在地哭,此生不朽。”
来源:艺非凡(efifan)
编辑:拒绝了全天下高富帅一心只爱穷屌丝的紫衫龙王
当年在电影院看《黄金时代》泣不成声,这是滚滚红尘里无法湮灭的一株倔强生命。给萧红点个Z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