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和我约在望江楼,那是成都东门外九眼桥旁,临着锦江的公园,明清时,为纪念曾在这一带活动的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同样建于明代的九眼桥,曾是锦江上最大的石拱桥——府河和南河分别自成都的北门、南门而来,在东门相汇而成府南河,后称锦江。在水运时代,这里一直是成都城最繁华的码头,现在虽然不再有船埠,但繁华依旧,香格里拉酒店、文华东方酒店、全球第二家阿玛尼艺术公寓,和百年学府四川大学及博物馆,分列河流两岸,至望江楼拐弯南去。蒋蓝在成都二十多年的踪迹,也不离九眼桥两岸,不离望江楼左右。
蒋蓝穿一件带豹子图案的卫衣,大步穿过一片茂林修竹来接我。见上面,便转身回到茂林修竹里引路。薛涛爱竹,望江楼后来便引种了150种竹子。两次拐弯后,在几拢竹林围合之地,我们坐了下来,叫上两碗盖碗茶,从那些命运与望江楼有关的人讲起:薛涛、朱自清、叶圣陶,从脚边的锦江讲起,从他身上的豹子讲起……四小时后,他说吃个饭接着聊吧,便起身去茶馆点饭。在成都,公园里的茶馆提供古雅而天然的环境,好喝而便宜的川茶,还在中午提供可口而便宜的盒饭,方便下午继续喝茶打牌。但蒋蓝带回来的,是腋下各自夹带的一碗泡面,两手还各拎了一壶开水,盒饭已经售空啦!
想起之前和他约采访,问地点和时间,他说地点就在望江楼,时间就是周日。具体时间呢?具体时间就是周日!这是多么成都式的采访呀,没有约在工作室、咖啡馆、酒店大堂,就是在公园里,而时间是一整日。
那一整日,我们以很成都的方式,聊了很多很成都的话题。
行李&蒋蓝
1.名物学&豹典
行李:听说成都有三千多家书店,是全国书店密度最大的城市。2017年冬天,在一个著名的流动书店陆续看到你的书:《极端动物笔记》《极端植物笔记》《蜀地笔记》《成都笔记》《媚骨之书》《豹典》《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动物笔记里,还分“美学卷”和“哲学卷”,甚至还在《清贫的诗意》里,你回忆了幼年玩的百余种游戏;而《豹典》,是关于豹子的一本辞典式散文。那之前并不知道你,所以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横空出世,而且摸不清来路,《清贫的诗意》清新;《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展示出历史与非虚构写作的绞缠,气象万千……想着必须要当面请教,就来了。
蒋蓝:现在四川大学等一些机构在做我的写作研究,已结集为一个研究专辑。我目前的写作大概有五个体系:诗歌、思想随笔、文学散文、名物写作和非虚构写作。你说的动物笔记、植物笔记,都算是名物写作。
行李:就像扬之水老师那一类?
蒋蓝:对!我以前也写花,写草,写猫,写狗,很散乱。十几年前读到扬之水的文章,她写了很多诗经里的名物,才开始悟出由“名物学”可以推衍出“名物写作”。我和扬之水一起获得第二届朱自清散文奖,可惜她没有到场领奖。名物学是中国古人的伟大发明,《诗经》《山海经》出现后,首先要解决书里出现的大量地望、植物、动物、矿藏的名字由来,汉代慢慢出现“名物学”。严格点说,首先是训诂学。但由此推衍为一种写作,是知识考古与文学文体、思想言路的互嵌。
行李:《豹典》算是你在名物学写作上的进一步发展么?
蒋蓝:《豹典》是我系列著作的第六部,20万字,100幅美术图。就题材而论,中国从未出版过豹子的汉语文化专著,翻译作品也未见过。这本书梳理了古希腊、罗马以来的豹子西方镜像,同时关注了自《山海经》以来的豹子东方造像,神话学、民族学、诗学、历史学、文学、美术、民俗学、生物学、语言学、装饰学的互嵌,构成了《豹典》斑斓、诡异、独一的言路。
豹子前脚短,后脚长,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后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赋予它“暴”的意义,“暴”通“豹”也,因为它突然、鬼魅、神秘,像动物界的黑客一样。但是在我看来,还可以从名物学里再往前推。“豹”的右边是一个勺子,就是中国的司南,司南为什么用一个勺子不用别的东西?而这个“勺”为什么不加在老虎、大象身上,只加在“豹”身上?
中国古人又说,狼是贪婪的,豹是廉洁的。因为它从不乱吃东西,量食所取,不滥杀生。所以古人一直赋予它一种东方美学,用很多美丽的词汇形容它:周天子寻找西王母时,押尾的车是豹尾车;诸葛孔明出仕之前,一直在卧龙山读书,称之为“豹隐”,是君子成为大人物之前的修养;而君子的修炼,则是“豹变”……
行李:君子豹变,可是大人“虎变”。
蒋蓝:因为老虎头像大而威严,豹子唯一的不足就是脑袋小,没有气象,只有甘居老二。我后来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中国古人有《牛说》、《马说》,连蛇都有小型专著,可是豹子一篇好看的文章都没有。古代涉及名物方面的资料,我基本是齐的,关于豹子相关的记载十分零碎。
行李:所以你的《豹典》也是横空出世,在前人空白的基础上,为它写了一部辞典。
蒋蓝:是,所以有很多写作上的难度,我大约动用了近一千种参考资料,很多插图来自大英博物馆、哥伦比亚大学、伊朗的图书馆等,国内从未刊布。
行李:古人为什么赋予它这么多美好,却又不写专著?
蒋蓝:这与豹在中国文化里的形象有关。豹是真正的独行侠。老虎以家庭为主,讲究小群落打斗;狮子更是独裁者,一个雄狮可以控制一大群母狮;狼往往是乱哄哄一拥而上……只有豹是单打独斗,所以也很容易受伤。狼若受伤,吃点残羹剩饭也可以活下来;豹不行,它一受伤基本就等于死亡,所以豹子不能受伤,这决定了它的特立独行与谨慎。
中国文化里,我认为有两条线索,一条来自孔子,我称之为“显”:关于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就像龙虎;还有一条来自老庄,我称之为“隐”:孤立而决绝,不跟社会发生关系,至少关系少一点。豹代表的是“隐”这条线索,它赋予了中国文化很多精髓,但远远没被人发现,所以我要来写一部《豹典》。
行李:可是近些年大众在用到“豹纹”一词时,感觉所指和老庄、和“隐”,是相反的。
蒋蓝:对,上面说的是豹子在东方文化里的形象,它在西方文化里的形象是完全相反的,因为西方没有老虎,豹子就很张扬,这要追溯至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狄奥尼索斯。
行李:难道西方有豹子?
蒋蓝:当时也没有,古罗马的豹子主要来自埃及。埃及一直是古罗马的附属国,源源不断地给古罗马宫廷输入猛兽,豹子成为了贵族的宠物。那时,人们宠爱豹子到了腐败的程度:豹子的形象见于瓷瓶画中,见于服饰上,见于身上的纹饰里……葡萄丰收之时,采摘下来酿成酒,在酒神节上庆贺。希腊神话中,狄奥尼索斯便是奥利匹斯十二神中的酒神,酒神节那天,狄奥尼索斯酩酊大醉后,会幻化成原形,就是一只豹子,他的坐骑也是豹子。女人那晚喝醉后,会穿着带豹子形象的衣服,并且彻夜狂欢……所以豹在西方的名声不好,一般是淫欲的象征。
在《神曲》的第一篇里,但丁在一个黑暗的森林迷了路,在诗人维吉尔的灵魂引领下进入天堂过程里,有3个动物挡住他的去路,就是人性中3个最大的魔咒:一个是雄狮,代表威严;一个是狼,凶残的隐喻;还有一个就是豹子,欲望的象征。但丁没办法面对这种力量,吓昏倒了,天使维吉尔便带着他逃过了劫难。
行李:和中国完全相反呀。
蒋蓝:东方文化里,豹代表廉洁,优雅、收敛,而西方文化赋予它张扬、性欲、歇斯底里的气质,各自都是合理的,那我们怎么面对文化上这么巨大的冲击?如果将东西方的文化都聚焦在豹子身上,管中窥豹,我们左眼看到的,可能是东方文化里的豹子形象;右眼看到的,可能是西方文化里的豹子形象,如此,你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悖论。可见人类文化是互嵌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共同体”,我们就是处在巨大的差异和巨大的误读之中。
行李:文化的总结,最初应该是来自对自然界的观察,东西方对豹的理解有这么大差异,仅仅因为西方并没有老虎?
蒋蓝:上苍在东方的土地上加持了一个老虎,而在西方没有,这是生物学的选择,也造成了不同的文化倚重。埃及以及非洲的豹子特别多,而猎豹是唯一可以被人类驯化的大型野生猛兽,所以进入古罗马的都是猎豹。
行李:即便在非洲,今天的豹子也已经很少了,我们那年去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大草原,也只见到少数几只在树上睡觉,我们只在树下窥视了几眼。
蒋蓝:是,它的生存非常困难,它们身上那种鬼魅的花纹与气质,本身就是拒绝被人类静观和抚摸的。《豹典》这本书采用的是辞典式写作,中国人称之为“笔记”,每一条都很短,几百字或一二千字,点到为止,记录片断,这是中国文化里典型的碎片式眼光,不需要全,但每一个碎片都必须切到事物最深处。如果拿出几百个碎片,拼合出来的事物,就像博尔赫斯《阿莱夫》里所阐发的那个意向:一面砸碎的镜子,它所有碎片拼合起来的时空,会使整个镜面反映的时空倍增和扩散。
2.对撞生成&薛涛
行李:你的表达方式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很多自造的词。
蒋蓝:我的文章基本靠动词和名词组成,被迫之时,需要少量的副词点缀。我是写诗出身,对词性有天生的看法,所以书里有大量自造的词汇。汉语为什么延续几千年而生命力并未消失?因为汉语有一种“对撞生成”的能力。
行李:对撞生成?
蒋蓝:你看我们旁边这棵树,动用你脑筋里所有关于植物的词语,你能找到多少词来描述?树干、树根、树皮、树洞、树虫、枝桠,枝桠上有树叶,可能上面还有巢,还有没有?此时此刻,你看阳光刚好打在树的顶部,正好有风,使阳光在上面摇晃,你要用怎样的词语来表达?我后来想到造一个句子:“阳光翻过树巅,顺枝丫而下。”“树巅”这个词就造出来了。
行李:像云翻过山脊,顺流而下。
蒋蓝:再举一个例子。我常坐在锦江边张望,黄昏的时候,江对岸的灯光从水面上照过来,灯很高,像孤独者,但是灯光很亮,而孤独者的光一般都很黯淡,如何找到一个词形容这种场景?如果用“光像铁犁一样把水面犁开”,很幼稚啊。后来我想到:“光是对黑夜的一次深犁,把锦江打开。”“深犁”这个词,就出来了。
行李:这些词应该都是你长久地坐在这里,看见周围各种场景切换,才觉得有需要,也才有时间和心境去造这些词的。你常来望江楼,还在这里造了哪些词?
蒋蓝:我写过很多望江楼的文章,写过薛涛,写过竹子,也通过竹子写过薛涛。竹子的节,越往下越密,越往上越稀疏,就像薛涛的命运。竹子表皮还有一层浅浅的竹灰,白白的,薛涛的一生,不过就是一层竹灰啊。
行李:这么伤感……
蒋蓝:是很伤感。一个女人,中年以后,穿红挂绿登上这里的濯锦楼时,锦江就从眼前流过,她会感叹人生就像长江之水,滚滚东去不再回来,我们今天坐在这个地方,就像坐在时间的窗口,看到生活、命运,从江边流过。她那时看到的,就是一层竹灰,那也是她自己命运的颜色,也是锦江江面黄昏时的颜色。
中国的很多大人物,一生都是悲凉的,李白、杜甫、薛涛,无一例外。中国文化里另外一个重要形象,就是“悲秋”,人到中年,激情渐退,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这是“隐”这条线索必然会产生的花朵,而这条线索的源头,是老庄,是豹子。
行李:你这种写作,似乎只能在蜀地与成都发生,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只能在成都发生,在公园里坐一整日,然后观察,然后写作。
蒋蓝:成都有很多神奇的景致,但一般人从不深入其中,只好顺水漂流。1940年夏季朱自清先生来成都时,就住在我们对面的宋公桥。今天早上朱先生的孙子朱小涛来成都了,我前年在扬州领“朱自清散文奖”时,答应他写一篇朱自清与成都的文章。半年后交了稿,做了很多考察与史料搜集。朱自清一共来过四次成都,和老朋友教育家叶圣陶来过望江楼几十次,每次从北岸过来,在望京楼一带徘徊,也在那里喝茶。朱自清在成都待了多久,见了什么人,他当时住的房子具体在什么位置,造型如何,家里有哪些家具,甚至铺的地砖什么样……我尽力考证清楚。
行李:你有侦探的癖好?
蒋蓝: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也喜欢追踪蛛丝马迹,总想搞清楚所有细节。老作家王火鼓励我说,你要努力成为文学的福尔摩斯!用文学的方法破案,把事情的原委呈现出来。非虚构写作的最大功用是什么?我觉得是呈现事物的真实情貌。呈现是非虚构写作的最大要义。
3.踪迹史&石达开
行李:名物学之外,你有一个专门的“踪迹史”写作系列,最著名的是写石达开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这听起来更像一个历史学的题目,这个题目是怎么起心动念的?
蒋蓝:“踪迹史”是我非虚构写作里最重要的代表,我经常对历史上的异人、怪人感兴趣,写石达开,不是因为他是农民起义军,主要是对这个人的人格感兴趣。太平天国初期的六大王里,只有翼王石达开有读者自愿发起的网上纪念馆和网站,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另外,我长期在四川山野里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四川人对张献忠恨之入骨,因为张献忠屠川。石达开在太平天国时带20万人马入川,但是老百姓不仅不恨石达开,还用各种方式美化他。在四川的石棉县、汉源县、米易县、会理县、宜宾、泸州以及贵州赤水河流域、重庆涪陵、云南昭通……这些地方的老百姓都会编造一些石达开曾经在这里活动的故事,绘声绘色。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为了彻底弄清楚,我走访了金沙江、乌江、岷江、大渡河流域以及赤水河、乌斯河、横江、南广河等小区域,做了大量田野调查。
行李:学术界没有研究?
蒋蓝:学界也有几位老前辈在研究,最权威的是罗尔纲,但他们的东西我并不全都认同。比如罗尔纲认为石达开的很多诗都是伪作,因为他们采用多是一重证据法,只认文字材料,少量参照出土文物。而我以为要采用多重证据法。有一次我到昭通,当地一个财主后人说,石达开在那里的山寨写了一幅对联:“无事看花兼看柳,有时长笑复长歌。”我一听,这种对联根本伪造不出来,绝非文人所写,必须是有英雄气的人才能写出,但这一对联也被学界视为伪作。
行李:“踪迹史”不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吗?就是一个人所走过的路,为什么会被你命名为一个体系?
蒋蓝:人的踪迹有两种,一种是物理踪迹,从A到B,从成都到北京;还有一个感情踪迹。比如我写石达开,但展开的踪迹史不是石达开本人,是石达开的对手——四川提督唐友耕的踪迹史。为什么会选择他?我关注到很多历史学者都在研究成都的保路运动,因为那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索。或者研究1880年的反洋教运动,但是再往前推30年,1850年代,反而没人研究了,出现了一个历史空白,一个没人研究的蛮荒空地,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踪迹史的原因。
行李:1850年代发生了什么事?
蒋蓝:1861年石达开入川!在他入川前2年,发生了另外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李蓝起义”,云南昭通的李永和、蓝朝鼎,带领几万暴民,从云南席卷四川,把四川的岷江河谷沿线都占领了。李蓝起义历时6年,遍及云南、陕西、湖北、甘肃、河南、四川和今重庆市等数省市,他们最后失败于1865年。石达开1861年入川,失败于1863年,同年6月27日,他勇救三军在成都科甲巷辕门被凌迟,承受一百多刀不发一声。1861年骆秉章入主凋敝的四川,这是四川近200年以来最应该重视的、改变了格局的几任四川总督:骆秉章死后,继任者是丁宝桢,再之后是岑春煊……
行李:写石达开,需要写到这么多人?
蒋蓝:《踪迹史》表面上是写几场巨大的战争,实际上是通过一个人的踪迹,把四川这一段时间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民生,合理地勾勒出来。但这个写作目的,不是通过石达开的踪迹,而是通过石达开的对手唐友根,才能实现。
唐友耕本是大关县的嘓鲁头子,后成为李蓝起义军中的一员,进入宜宾后叛变,投靠了官军。之后立即调转自己的刀头,杀戮曾经喝过血酒的兄弟,通过兄弟的鲜血,一步一步往上提。石达开进入四川时,他是川东镇(重庆镇)总兵,和石达开一直打到了大渡河,最后活捉石达开,押到成都凌迟。这个人最后活到1883年,和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刘蓉、杨重雅等要人,全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