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和旅行,其实单就字面意义而言,似乎差不多。但是汉语是音形意的结合,所以,如果从声音的角度看,“旅游”就显得轻佻些,而“旅行”就显得沉着些。所以,文艺的青年们,总是喜欢用“旅行”,而将老年人跟着导游东跑西颠称为“旅游”。
在这一点上,我的观点似乎是倾向于文艺青年的。在我心目中,旅游,则是别人将发现的东西带给你看,而旅行则是自己去发现那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最不喜欢的景点,大概就是那些喀斯特溶洞了,导游拿个手电照着某块岩石告诉你,它是猴子观日,它是老僧说法之类,我常常并不能看出所以。还记得在阳朔看漓江,有一个“九马画壁”的景点,船一开到那里,大家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去数究竟有几匹马,我身边的一位更是了得,居然数出了十二匹马……但就我而言,旅行之中最有意思的事情,恰恰是偶有所得的惊喜。比如为什么我对杭州总有一种很好的印象,就因为每次去,都不敢去那些热闹的景点,总是寻人少的地方去走,却常常有意外的收获。说给别人听,也未必一定是多了不起的景点,但是因为是“偶得”,所以也就格外觉得好了。
旅行较之旅游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发现。设若坐上大巴,听任汽车将自己载到景点,自己毫不需要操心,也不会关注沿途的风物,所谓“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常常一个景点去没去过,好不好玩最后都是一笔糊涂账了。而发现则全然不同,首先是寻找方向的焦虑,继而是探访途中的种种悬想,甚而至于因为路途之中更有吸引人的地方而中途改变了主意的(王徽之雪夜访戴,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了),而山重水复之际,柳暗花明之时,则是不可言喻的欣喜。这大概就是旅行的妙处了。不过,设若深一层说,这种发现,不仅是向外的,也是向内的,在旅途中也能够发现真正的自己。按照佛家的观点,万物都是因缘际会,所有的相遇,其实有时候就是与你自己的内心的相遇。设若不是,镰仓明月院边上那个不起眼的小茶馆又何至于让我心醉,盘桓不肯离去呢?还有日内瓦黄昏大街上巨大的象棋盘,以及卢塞恩街角的毕加索故居,都是不期而遇的地方,但是至今都在我的心里。这种相遇,其实更多是与自己的内心相遇,不妨想一想日日走过的街道,其实并不是每一处风物你都熟稔,想要挨家挨户回想起每一间店铺大概都很困难,就算你沿着这条街走了几年、十几年都一样。一个景物之所以能够进入你的眼帘,完全是因为它触动了你的心绪和情思,你心中没有眼里也就没有了。反过来说,见什么样的风景,也就是什么样的你了。
所以,给自己一个目标,然后随便走走,发现风景的同时发现自己,这大概就是旅行的意义吧。然后,忽然发现,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的一段旅行了。
这次去良渚文化村,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江南水乡性质的地方。类似周庄、同里之类,偶尔有几个设计师风格的建筑点缀其中,谁想到原来是一个万科进行整体设计的社区。想起老罗的一句名言,领导者不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必须显得像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个街区似乎也努力显出某种理想主义的色彩,不过,所有的努力都显出某种难以为继的摇摇欲坠感。这种颓靡,或许跟临近过年,许多店铺都关门打烊有关,也或许和入住率不高,很多空间无法充分利用有关,当然也跟物业管理的毫无意外的粗疏有关。但是即便如此,安藤忠雄的两处建筑还是让我激动不已的。第一处是万科良渚艺术中心。那是一个亲水的建筑,这个建筑充分体现了安藤“真实、几何体、自然”的要素。整个建筑呈现出三角形的锐利感,在温婉的浙北大地上,呈现出一种桀骜不屈的庄严感。在向水的一面有着巨大的三层台阶,这些台阶只是通向开阔的水面,并不能够通行,人们沿台阶而下,只能够濒水凝神,然后缓缓地折返重新走回这个钢筋水泥的建筑之中,不过,正因为这种向水以及水面背后开阔的绿地开放的姿态,让整个建筑呈现出了一种温情。仿佛是人类,一方面用堡垒将自身与自然隔绝,但一方面又异常热切地渴望着与自然的相遇。
所有的墙体都是未经粉刷和装饰的混凝土水泥,还刻意保留预制件灌注时模范的痕迹,这种粗朴宁静反而成就了一种充满反思性质的装饰。建筑的内部天顶错落地安排了许多三角形的玻璃窗,让自然的光线透进建筑。说到用光,这也是安藤的拿手好戏,在安藤这里,自然光,是自然的象征,也是神性的象征。他所设计的大阪“光之教堂”,就是在墙面上开出一个十字架形态的空隙,让自然光从那样的空隙中直接照射进来的,真的有一种神奇的庄严感。而斜照的阳光,又在几何形的建筑立面上投射出各种阴影,让原本平面的建筑立面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而且随着阳光的变化,这样的阴影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一日之内、四季之间,变化多端。
建筑中有一个被称为“村民大书架”的图书馆,除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外,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顶天立地的落地窗,阳光洒满真个空间,窗外的绿地,水面和树木与室内的书架、家具浑然一体,让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以为是一场带着书香的郊游。在这里静静地读书,真的是人生最美妙的享受了。只可惜藏书不多,那些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每一格放了一本书,显出某种空阔的寂寥。
美丽洲堂,是一个形制很简洁的教堂,整体呈现三角形,建在一个山坡上,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根高高的水泥柱,前面是十字架,后面悬挂一个钟,就算是教堂的钟楼了,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是想一想,所有繁复设计的钟楼的功能也都具备了,而且开放在自然的氤氲里,似乎更有意味一些。室内则没有十字架,只是大大的后窗的窗棂正好构成一个十字,透过窗看出去,是葱荣的草树,从意义上说,很接近他设计的光之教堂,少了一些刻意,更加平易简单,更体现东方人关于“道”的理解。佛家也说便宜法门,也说直指人心,所以天下道理其实有时候是一样的。在美丽洲堂前的空地上散步,冬日暖阳,岁月静好。
并不临摹山水,也不伪造自然,安藤的设计承认人对于自然的分割,承认房屋的庇护,就是与自然的对抗,这是现实主义的,但是他又追求简朴自然,强调与自然的对话,可以说,体现了人类应有的开放心态,这是向着未来的理想主义的。他对于钢筋水泥的热爱,是工业文明的,他对于日本传统(或许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简约自然的追求,又是农耕文明的,他的调和的智慧,让这些建筑能够不狰狞粗暴,反而有一种让人恍然大悟的温暖感。这大概是我在良渚文化村最大的收益了。
这真的是此次旅行的收获,还是那句话,之所以这样的建筑吸引我,那是因为内心的某种契合,不过其中的意味真的丰富,似乎还不是一时能够说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