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九月一日早上，谢如芳发现另几位房客很难得都没出门，像谁下了帖子一般齐齐聚在客厅里。不一会，房东仲昆准时推门而入，房客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现金一一交清房租，仲昆收一份租金就例行公事似地去该房客使用部位张望一番，检查有无损坏屋内设施。仲昆接过谢如芳递上的六百美元时，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小谢，小苏，我想吕教授大概已经转达了我的意思，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原来经济好的时候我买下十套房子，租出去九套，拆东墙补西墙用租金轮番还贷款。可经济危机一来，租金直往下掉，有几处房子根本就租不出去了。如今十套房子被银行收回八套，除了自己住一套，就剩这套公寓还算能赚点租金，所以房租实在不能再低了。”
苏杨说：“仲先生，我们夫妇一下飞机就能有住处，少了很多找房子的麻烦，已经很感激您了。只是如芳怀了孕，想去公立医院做一下产前检查，可听说那家医院路很远，我们没车，不知您方便时能否带我们去认一下路？”苏杨和谢如芳事先已商量过，两百美元房租不能说涨就涨，好歹得让仲昆提供些服务。
仲昆也意识到自己单方面涨房租有点过分，“没问题，过几天我开车送小谢去趟医院好了。”
这家公立医院坐落在离沃伦高速公路不远的一个卫星小城，医院不大，门前却停着好几辆救护车，看样子条件还不错。仲昆替谢如芳办完产前检查登记手续，一位华裔护士态度十分和蔼地告知谢如芳，请她二十天后来医院做B超。谢如芳很吃惊，这样一个连上海地段医院都能随到随做的普通检查，在世界最发达的美国竟然要等上二十天。难道她今天好不容易坐了仲昆的车，来回几十公里，仅仅为了取回一张B超检查登记表。
仲昆苦笑着说：“小谢，在美国上公立医院看病就是这样，除非你有高额保险去私人诊所。”
苏杨忿忿道：“那要是穷人生了急病怎么办？也这样排队等死么？”
仲昆说：“在美国穷人最好不要生病，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
不知是否因为收了六百美元房租的原因，二十天后仲昆主动开车来接谢如芳去医院做B超，一位女医生告诉谢如芳，她腹中胎儿位置不正，最好从现在起就住进私立医院保胎矫正胎位，以免日后生产时困难，而公立医院不提供这项服务。
医生的话让谢如芳如遭电击，“大夫，我刚来美国，还没来得及买医疗保险，哪里有钱住医院呢？”
公立医院大夫对穷人无钱治病的绝望神态早已司空见惯，女大夫柔声细语回答：“夫人，我只能在职业范围内尽力，至于其他问题我无法帮助您，也不便在此讨论，后面还有其他病人的预约，请原谅。”
回程途中，谢如芳坐在仲昆车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苏杨不停安慰妻子，其实他自己也已心乱如麻，说出的话听起来那样苍白无力。仲昆一言不发只顾开车，他预感车上这对夫妇日后麻烦事多了，自己此时若是心一软搭上手，往后想甩也甩不掉了，他到底还得顾及吕教授的面子。所以仲昆打定主意不出声，他将自己与谢如芳和苏杨的关系限定在房东与房客范围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天晚上，谢如芳入睡后，苏杨独自下楼抽烟，因为租房条约中写明房客不得在室内吸烟。除了谢如芳腹中孩子，让苏杨烦心的还有自己专业进修。来美国快一个月了，他至今未正式选定自己的进修课程，F大学教研室导师和同事已来电子邮件询问过几回，他们哪里想到苏杨这些日子天天在为老婆怀孕生孩子操心呢。苏杨不知该如何回复教研室同事的邮件。他们拿了国家的钱跑到美国来，整天围着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转，传出去的话，F大学的人会怎么看待他们？
房客小丁加完班回来，见苏杨脚边扔了不少烟蒂，小丁说：“苏先生这么晚了还不睡呀，这地方可不能随便扔烟蒂，要不爱管闲事的老美邻居说不定还会投诉你我的房东呢，发生这样的情况罚款得由房客缴纳，这是仲昆先生立下的规矩。”
苏杨捡干净地上烟头，跟小丁一起回到楼上，顺便把谢如芳去医院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丁。小丁虽年轻，却很热心，见苏杨肯把这样私密事情告诉他，显然是走投无路了，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小丁想起自己打工的那家华人电脑公司常有从中国大陆来的孕妇进进出出，大多是来找老板太太的。小丁也听老板太太跟那些女人说起过什么月子中心，月子保姆之类的话，好像在做与女人生孩子相关的生意。小丁对苏杨说：“苏先生你先别着急，待我明天去问一下老板太太，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容易，娶妻生子就是一道坎，要不我也不会三十好几还单身一个。”
苏杨点点头，眼眶湿了，情不自禁捶了捶小丁肩膀以示谢意。可苏杨心里想的是，男人娶妻生子天经地义，老婆生孩子本来是件喜事，要是在国内，他和谢如芳不仅会受到亲朋好友的关心祝福，还有公费医疗保障，根本不需要发愁。可眼下孩子尚未出生，他们夫妇二人倒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当然苏杨不会把妻子来美国生孩子的真实用意告诉小丁，他怕被小丁看不起。其实小丁在加拿大和美国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国家生活多年，不可能猜不出苏杨夫妇把孩子生在美国的真实目的。
第二天，小丁特意去找老板太太，他刚开口说了谢如芳的情况，老板太太便甩出一连串反问：“她男人是干什么的？银行户头里钱存够了吗？买了哪种美国医疗保险？”
小丁顿时语塞，他只能老老实实回答第一个问题，“那对夫妇都是刚从中国大陆来的博士，拿中国政府奖学金到美国大学进修。”
老板太太脸上立刻显出一丝讥笑，“原来是两个穷学生，我还以为是大老板带了二奶来美国生孩子呢。”
小丁说：“那位苏太太肚里孩子胎位不正，又没钱住私立医院保胎，所以我才来请教您，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帮他们，大家都是中国人嘛。”
老板太太收起脸上笑意，一本正经给小丁算账道：“要想进我开的月子中心可以，待产期间每月三千美元，生孩子顺产的话一万美元，请华人保姆照顾母亲和孩子每月两千美元，孩子出生后委托办理美国出生公证、护照等手续费五千美元。若是你说的那位苏太太眼下胎位不正，那还得支付一大笔产前保胎治疗和护理费用，那对夫妇准备好这些钱了吗？”
小丁低下头轻声道：“他们要是有这些钱，我就不用来麻烦您了。”
老板太太再次冷笑，“我开月子中心是为了赚钱，不想当慈善家。中国有十三亿人口，要是中国女人都能轻而易举跑到美国来生孩子，美国不就变成中国了吗？嘁。”
这天晚上小丁依旧很晚回家，他不知该怎么面对苏杨和谢如芳夫妇期待的眼光。他看到苏杨和谢如芳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这台电视机太旧太小，色彩也很模糊，房客都很少使用，显然今天苏杨夫妇是借着看电视在等他的回音。
小丁无言地坐到苏杨身边那张旧沙发上，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说：“苏先生苏太太，我知道你们在等我，其实办法还是有的，可起码要花两万美元才能搞定。”小丁把老板太太的账又算了一遍给苏杨和谢如芳听，三人同时沉默下来，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发出的沙哑声。
七
苏杨去大学象征性选了两门课开始旁听，又在一处实验室注了册，好歹能有些实质性的进修内容向F大学那边导师和同事汇报。谢如芳也选了跟自己专业相关的课程，却一次课都没去听过，反正进修结束无须提供成绩证明，谁也不知道她在美国究竟如何进修的。谢如芳现在的头等大事是保护腹中胎儿，除了出门买东西，她基本上不跨出公寓楼，以免累及孩子。来美国前苏杨曾心心念念要去看大峡谷，还打算周末搭别人车子出去旅行，现在为了让谢如芳安心保胎，苏杨再也没提起过旅行话题，谢如芳觉得很对不起丈夫。
与谢如芳苏杨门对门的房客是个名叫艾玛的墨西哥女人。艾玛也是单身，但却常常带各式人种的男女朋友回来住宿，艾玛说那些人都是她在教堂里结识的教友。艾玛说英语时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谢如芳跟她交流有点吃力。这个星期天早上艾玛见谢如芳一大早就坐在客厅里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便主动问道：“谢，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去教堂？在那儿可比看电视有意思。”
谢如芳知道艾玛常去的社区教堂离公寓楼不远，从厨房后窗就能看见教堂上那个朴实无华的十字架，教堂四周有大片碧绿的天鹅绒草坪，星期天早上做完礼拜，教友们会三三两两聚集在草坪上聊天。谢如芳也曾想过去那个教堂看看，她对宗教不感兴趣，认为那些进教堂的人跟中国寺庙里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差不多，但若能走进当地人生活圈子里练练英语口语，也算来美国的一个收获吧。谢如芳红着脸对艾玛说：“我怀孕了，胎儿位置不正，怕出门行动不当影响孩子。”
艾玛看上去跟谢如芳年龄相仿，这时却像母亲一般拍拍谢如芳脸颊，“我可怜的孩子，要知道我是正宗产科学校毕业的助产师，现正在私人诊所当主管护士。听我话，越是胎儿位置不正越应该多活动，这样才有利于日后生产。”
谢如芳惊喜不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谁想到门对门住了好些日子的墨西哥女邻居竟然是位助产师，一位帮助产妇生孩子的专家，简直是上帝为她派来的救星。谢如芳毫不犹豫站起身来准备跟艾玛去教堂，苏杨心里却有点不踏实，“艾玛小姐，我妻子怀孕了，去那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恐怕不妥吧？”
艾玛双手插在胯部，面带讥笑反问：“苏先生，您以为让您太太整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孩子就会平安降生吗？我不否认您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可那得等孩子出生后再说。在孩子出生之前，我比您更清楚您的太太应该怎么做。”
苏杨学着美国人的样子双臂朝空中上扬一下，立刻同意让妻子跟艾玛去教堂。谢如芳和艾玛刚出门，苏杨便如释重负，他关上房门开始阅读所选课程的资料。因为妻子怀孕，来美国后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光，苏杨内心觉得很对不起F大学的导师和同事们，他们正期待着他在美国修成正果回去拓宽专业道路呢。
谢如芳在教堂门口受到许多陌生教友的欢迎，虽然她腹部隆起尚不明显，可在艾玛略显夸张的保驾护航举动下，教友们纷纷后退，让出一处较为宽敞的座位给谢如芳和艾玛。有几位老太太过来跟谢如芳打招呼，同时也称赞艾玛为主带回一头迷途羔羊。谢如芳恰好听懂了这几句英语，事实上她完全没有打算信教，不过是跟着艾玛来看热闹的，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张张热情的面孔，她不可能把真实心思说出来。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举止儒雅的中年华人男子走上台去讲解“路加福音”中某一段落，艾玛悄悄告诉谢如芳，“这位先生就是‘华人基督福音教会’主教迈克·罗先生，罗先生的妻子开着一家私人妇科诊所，我就在那家诊所工作。”
谢如芳把目光投向台上正在布道的罗先生，她觉得今天真没白来教堂，要是待会儿能认识一下罗先生，然后找机会去罗太太的诊所做胎位矫正治疗，没准连医疗费用都能省下来呢。
礼拜结束后，谢如芳拉着艾玛故意在教堂门口磨蹭，一见罗先生走出来，谢如芳不等艾玛作介绍，抢先迎上前去跟罗先生打招呼。罗先生笑道：“谢女士刚来美国就参加教会活动，家里也有人信基督教吗？”
谢如芳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去寺庙烧香，家里供着观音菩萨像。她回答：“是的，我母亲也信基督教。”
罗先生听了很高兴，“谢女士，看来我们不光同为炎黄子孙，还是共同侍奉天主的教友，是兄弟姐妹啊。谢女士初来乍到，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尽请告知，教友们理当互助友爱。”
谢如芳心头滚过一阵暖流，同样是华裔，罗先生的人生境界显然要比房东仲昆高出许多。艾玛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将谢如芳怀孕后未买高额保险，因而无法作产前保胎及治疗一事告诉了罗先生。罗先生沉思片刻后说：“谢女士，你明天就让艾玛陪着来我妻子的诊所作检查吧，我太太来美国前是上海有名的‘红房子妇产科医院’主治医生，她会给你免费的。”
谢如芳朝罗先生点点头，眼泪忽然止不住滚落下来，她甚至感觉到一阵胎动，难道腹中孩子也跟她一样高兴么？这一刻谢如芳宁愿相信上帝存在，毕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信奉上帝的艾玛和罗先生及时出现在她身边，并且不约而同向她伸出了救助之手。
这天晚上，苏杨听说罗先生是华人基督福音会主教，心里感觉有些别扭，“我是党员，你是我老婆，跑到美国来跟教堂里的人混在一块不合适吧。”
谢如芳不以为然，“现在你我首先要考虑的是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我又不是真的要去当信徒。在美国的土地上，除了艾玛和罗先生能看在上帝份上帮助我，我们还能向谁求助？”
苏杨沉默下来，他是个十分理性的人，他知道妻子的话一点没错，现在艾玛和罗先生太太的那个私人诊所，就是他和谢如芳实实在在的依靠，是他俩的孩子平安出生的保障，他还能挑剔什么？
谢如芳在艾玛陪伴下来到罗太太的私人诊所。这是一栋奶黄色小洋楼，门前铜牌上分别用中英文刻着“江美惠妇产专科”几个大字，谢如芳猜想江美惠大概就是罗太太的名字。诊所内布置得十分幽雅，候诊室的落地窗前垂挂着洁白细纱窗帘，既能透进阳光，又使光线变得很柔和，谢如芳坐在候诊室里，身心沉浸于轻松愉悦之中，而在公立医院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
罗太太来到候诊室，她一边摘下口罩作自我介绍，一边朝谢如芳伸出手来，“小谢吧，我叫江美惠。你的情况艾玛和我先生都跟我说了，你先上楼做个B超，让我看一下目前胎儿位置。”江美惠说话声音温和，语气却果断简洁，那是资深医师才会有的职业习惯，谢如芳立刻就对江美惠产生了信任。
B超检查结果谢如芳腹中胎儿呈横位，这种胎位很容易造成日后难产。江美惠对谢如芳说：“小谢，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每周做一次胎位矫正治疗，这样才有可能在预产期到来之前将胎儿矫正至竖位，以保证顺利生产。”
谢如芳认真听着江美惠说的每句话，但她对每周一次的治疗建议面露难色。谢如芳低下头来说：“江医生，我和丈夫才来美国不久，刚买了最低保额的医疗保险，怕是支付不起您这儿的医疗费。”
江美惠笑道：“虽然我和丈夫来美国后都信奉了基督教，可我这儿是私人诊所，不是慈善机构，看病还是要收钱的。我知道你支付医疗费有困难，所以跟丈夫商量出一个变通办法，不知你能否接受？”
谢如芳听说江美惠有变通方法，满怀希望抬头望着她。江美惠说：“我的两个孩子都出生在美国，长着中国人的面孔不会讲中国话，本来我想把他们送回中国去学一年汉语，可听艾玛说你是中国大学的汉语教师，所以我想如果可能的话，请你给我那两个孩子当汉语家教，每周上两个小时课。我免收你来诊所的治疗费用，你也免收我孩子的学费，你同意这个变通办法吗？”
还没等江美惠把话说完，谢如芳便一个劲地点头，“江医生谢谢您，这个办法太好了，我百分之百接受，我一定会认真教您的孩子们学好汉语。”
江美惠又笑着补充道：“我跟艾玛说好了，往后你每周来诊所就搭她的车吧，这样比较安全。我那两个孩子周末去你住处上课，免得你奔波劳累。”
这天，谢如芳离开江美惠诊所时，又感到腹中一阵胎动，她的心被即将为人母的幸福感充填得很满很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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