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将老子的“无身”思想解说为“虚己忘心”,或定性为“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无我利物主义”等还不够恰切,那么老子“无身”思想的确切义旨是什么?解答此问题的关键是,准确训解第十三章中的“身”之含义,融贯疏解经文的思想脉络,从而准确把握整章的思想主旨。
首先,章首的“贵大患若身”,作为此章主题的引导句之一,对其准确释解关乎后文思想脉络的融贯疏解与章旨的准确把握,因“无身”思想的提出,即针对“贵大患若身”而言。主张“贵身说”的学者,多以“贵大患若身”为“贵身若大患”的倒装句,作为老子主张“贵身”的主要理据之一。然此句经文与古文习见的倒装句式并不同,强视其为倒装句,有改文作释之嫌。就算可将其视为“贵身若大患”的倒装句,其至多只表达“视身若大患”的思想,并未主张“贵身”。
邓联合提出,“‘贵大患若身’之‘若’,当释为‘至’、‘及’(河上公注)或‘于’(王弼注)。在老子看来,宠辱皆为值得有国者惊恐以待的‘大患’,所以务必高度重视(‘贵’),以免两者加于并殃及自身。”(邓联合)此一解说,构建了“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两句间的逻辑递进关系,强化了二者的内在联系,故在思想脉络解说的贯通性方面胜于倒装句之说。但此解也有可商之处:一是如此解说,则将章首二句的句法断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使两句的句式语法不相若。老子在此采用相似的“若”之句式,其应有相似的语法结构与表达逻辑,以达排比的修辞效果。二是以“宠辱”释“大患”,有夸大“宠辱”之患的严重性之嫌。因为通常只有可能带来亡国、灭家、丧身、失性等严重后果之事,才会被视作“大患”。三是将“大患”具体化为“宠辱”,窄化了“大患”原本的丰富能指性。
相较于章首二句常见的断句方式,将此二句断为“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参见汪韶军),实更能融贯地解释前半章的言说理路。“宠为下”,说明“宠,辱若惊”的主题实针对“宠”;“辱若惊”则是老子对“宠”之本质的定性与说明:依“反者,道之动”的规律,则“宠必有辱”;“宠必有辱”并将使人“辱若惊”,故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与此相似,“贵大患若身”的主旨实针对“贵”,“大患若身”则是老子对“贵”之本质的定性与说明。何谓“贵”?成玄英曰:“贵,谓爵位也,亦是自贵己身也。”(见《道藏》第13册,第284页)成玄英此解极具慧识,因此解不仅在老学史上首先揭示了第十三章所谓的“贵”与第七十二章中被老子所否定的“自贵”之间的内在思想联系,而且,首开“贵,大患若身”的断语方式或诠解理路,使后来的很多注家逐渐意识到,老子在此所针对的其实是“贵身”或“自贵己身”的不当做法。后世以“贵身”或“自贵”解此“贵”字的注家,如李荣、唐玄宗等,皆是受成玄英的启发。实际上,“贵”在此当如成玄英之后解,解为“自贵己身”,如此才更与第七十二章的思想相谐。老子实以为,有国者若自贵己身,必将招致“大患及身”的严重后果,故曰“贵,大患若身”。其中,“贵”将向“大患”反向转化,与“宠”将向“辱”反向转化的内在思想逻辑正相一致,二者皆是老子在具体的事物上运用“反者,道之动”之规律的体现。
因此,“若身”之“大患”,其实是由“贵”所直接引发,而非由“宠辱”所引发。而“贵”之所以会引发“大患”,不仅因“反者,道之动”的普遍变化规律,更主要是因此“贵”是不当的“自贵己身”的做法。也因“吾”所“贵”的原是“自身”或“自我”,故才进一步引发后文的“有身”(有我)故“有患”的根本原因之分析和“无身”(无我)则“无患”的应对策略之提出。故唯有将“大患”首先与“贵”联系作解,而非首先与“宠辱”联系作解,如此,才能更融贯地解释老子前后文思想论说的逻辑:前句的“宠,辱若惊”实为阐述后句的“贵,大患若身”而服务,“宠”(喜好荣宠或自我荣庞)正是“贵”(自贵己身)的表现之一,如同“宠”将“辱若惊”,“贵”亦将“大患及身”。故章首二句之义实为:尊荣宠誉,必有相应的诟辱至于惊心;自贵己身,必有大患降临至身。
其次,老子在后文自己详解了“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作者对其言义旨的自释,是把握作者立言宗旨的首要指引,除非有证据证明作者不诚其言。老子并未不诚其言,否则《老子》五千余言皆不可信。老子这一“吾言自释”进一步说明,“贵大患若身”并非在主张“贵身”,而是在阐发“有身所以有大患(若身)”。在老学史上,认为“贵大患若身”乃主张“贵身”的学者并未尊重老子对自身思想的解释权。对照分析可知:第一,老子以为,“贵”即自贵己身,及由此而生的大患,根源皆在于“有身”。第二,“无身”思想的提出动机是为免除由“贵”,根源在于“有身”而生的大患。这明显体现了老子功利主义的说理特点:以“无患”作为后果,劝导主体“吾”践行“无身”的精神。第三,“有身”“无身”所谓的“身”,不当释为“身体”。其一,人拥有身体并不是人遭大患的充分条件或直接原因,因人拥有身体并不必然罹遭大患。其二,若将“身”解为“身体”,则将使“无身”变为“无有身体”之义。老学史上,河上公曾将“无身”解为:“使吾无有身体,得道自然,轻举升云,出入无间,与道通神,当有何患?”(见王卡点校,第49页)然此一解说,乃依战国末期至东汉末期流行的方仙道与黄老道的“修仙”观念而进行的宗教化解说,与老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的历史背景与时代观念不合,故并不确当。回归理性解说的思路,人之身体是人之生命的承载者,是人展开生命实践不可缺离的前提,故人在世不可能“无有身体”。因此,“有身”“无身”所谓的“身”,应与“贵大患若身”之“身”,同解为“自身、自我”之义。(参见邓联合)
再次,“吾”在此应如张舜徽之解,视为“人君自谓”。(见张舜徽,第173页)“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第三十七章),“吾得执而杀之”(第七十四章),具有“镇”与“执杀”之资格的乃人君等治国者,说明老子以“吾”拟代人君自谓乃常例。故老子在此实犹言:我(人君)之所以有大患,乃因我(人君)“有我”。如果我(人君)“无我”,则我(人君)哪里会有祸患?为何老子认为人君等治国者一旦“有我”,就将大患临身?
第一,因人君身处于权力的中心,拥有“万乘”的权势与超常的“荣观”,一旦有“我”的观念——结合人君的具体身份,即“我是君主、侯王”的意识,极易产生“自贵”的行为。其一,人君若自贵己身,首先将因“贵生”(第七十五章)而“自生”(第七章);在价值上特别珍贵自己的生命而自私其生,必将“以生为”(第七十五章);“以生为”的具体化,即“求生之厚”(同上),“生生之厚”(第五十章);厚养自己的生命,违反了生命之存养的自然规律,是为“益生”(第五十五章);强自增益自己的生命“妖祥”,故“生动之死地”(第五十章),结果自招临身之祸患。其二,人君若自贵己身,还将“富贵而骄”(第九章)而“以身轻天下”(第二十六章);以己为贵富则易骄,骄则易因己身而轻视天下人之身,如此则不再依“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左传·文公十三年》)的理念,以天下人为人君所服务的对象,转而视天下人为满足人君之私欲的手段。由此,人君为“求生之厚”“食税之多”而“狎其所居”“厌其所生”(第七十二章);民因所居所生为君所狎厌,“是以轻死”(第七十五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第七十四章),“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第七十二章);当民众再也无法忍受统治者的压迫,不再畏惧统治者的威压时,必有重大的祸患降临至统治者自身。
第二,人君一旦“有我”,就会产生表现自身之聪明才智与能力勇气的冲动,由此“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自为大”。依实而论,以人君一人之智,无法事无巨细地应对国家治理中的各种复杂的局面。然人君在“自贵”意识的加持下,未有“自知”之明,常欲自见其才,自是其智,自伐其功,自矜其能。老子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第二十四章),陈景元释曰:“自见己之才美,贾炫而蔽人,其于事也,岂得明乎?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其于理也,岂得彰乎?仁不济物,义不裁非,自取名誉,以为光耀,其于治也,岂有功乎?矜大己能,以压愚下,其于道也,岂得长乎?”(见《道藏》第13册,第679页)不明于事,不彰于理,还自伐己功,自矜己能,必将给自己和国家带来深重的祸患。
老子正是深察人君一旦“有我”,极易“自贵”“自生”“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自为大”,结果给自身与国家带来“动之死地”“大威至”等深重的祸患,故有所针对性地以功利主义的说理策略告诫人君:治国者不当有“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我”意识,而应“无身”“无我”,否则必将大患临身。
据《史记·孔子世家》,老子曾在临别赠孔子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勿以有己,为人臣者勿以有己”。据此,“勿以有己”即“无我”乃老子一贯的主张,临别赠言的情景特殊性,更显示其可能是老子最重要的智慧总结;“无身”即老子“勿以有己”思想在政治领域的集中体现。老子在赠言中告诫孔子:为人子者、为人臣者不当“有己”,因一旦“有己”,就会产生表现自身才智的冲动,由此引发“聪明深察”却“好议人”,“博辩广大”却“发人之恶”等愚谬之行,结果给自身带来“近死”“危身”之大患。此一说理方式非常符合《老子》中一贯的功利主义说理风格。这一说理风格的相似性,可以反证《孔子世家》的临别赠言之事的真实性。
依此可见,老子基于对人性的深刻体察,发现无论是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君,皆极易“有己”“有身”而产生表现自我聪明才智的冲动,由此而“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特别是人君在“万乘”的权势与超常的“荣观”加持下,尤易“自贵”“自生”“自为大”而“以身轻天下”。故老子以为,无论是为人子、为人臣,还是为人君,皆要去“自”去“我”,“无己”“无身”,以免给自身与国家带来深重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