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收获
《收获》作为重要的中文期刊,一直受到各界的关注和褒奖,引领文学发展潮流,刊载小说和散文,是了解中国当代文学最好的窗口。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为你读诗  ·  十一月:要入冬了,好事将落在你身上 ·  4 天前  
为你读诗  ·  学会冥想,才是最大的人间清醒 ·  5 天前  
古典学研究  ·  学人访谈|王焕生:我是一个“过渡”的人 ·  5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收获

2017-5《收获》选读 | 非虚构:激流中(冯骥才)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17 22:02

正文

非虚构 


激流中

文 | 冯骥才


《激流中》(冯骥才)梗概

著名作家冯骥才继《凌汛》《无路可逃》之后推出的又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正如它的副题所标明的:“1979-1988我与新时期文学”,这部作品写的正是作者在八十年代的经历,他的心灵史。八十年代是个改革开放的年代,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冯骥才与同时代的作家评论家刘心武、张贤亮、李陀等人亲身经历并参与了风起云涌的文学创新潮流,这其间,作者也生动记录了他个人生活的起落,与作家朋友的交往,特别是与张贤亮的友情,都写得真挚动人,令人回味和怀想。正如作者满怀激情表白的,八十年代——“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

冯骥才非虚构《激流中》刊载于2017年第5期《收获》

身返激流里

(自序)

冯骥才

二月惊蛰已过,还是很冷,不敢减衣,春天好像还远,它远在哪里,远得如同隔世一般吗?忽然一位朋友从微信发来拍摄于南方某城的一段视频,打开一看叫我惊呆!高高的天上,一队队大雁正列阵飞过,每队至少一二百只,它们或是排成极长的一横排,手牵手一般由南朝北向前行进;或是排成美丽的人字,好像机群,一队队源源不绝地飞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壮观的景象,据说一时这城市的飞机都停飞了,是为了飞行安全,还是为了给它们让路?我不曾知道归雁竟然这样气势如虹!

我想,此时即使是在南边,高天之上空气也很冷吧。然而,再寒冷也挡不住春

回大地的时刻大雁们的勇气。它们一定要最先把春之信息送到人间,让我们心中陡然燃起对春天的渴望,烟花一般冒出对新的一年生活浪漫的遐想。尤其是一队队归雁中领队的那只头雁,让人分外尊敬,它充满豪气地冲在最前边,它伸长的头颈像一把剑扎进寒风里,刺破冬天僵死的世界,翅膀不停地扇动着从南国带来的风。它叫我们感到,大自然的春天和生命的力量无可阻挡。它叫我激情洋溢。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竟然一下子莫名并热烘烘冒出了一个过往的时代的感觉——八十年代!

那个激流奔涌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文学。同样的勇敢,冲锋陷阵,激情四射,精神纯粹和不可遏止。于是,无数人和事,无数叫我再次感动起来的细节,像激流中雪白的浪花照眼地闪耀起来。我有幸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我也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中的一个呢。

于是,我有了按捺不住要继续写出我心灵史的第三部《激流中》的渴望。《激流中》所要写的正是从1979到1988我亲历的社会与文学,还有我的生活。


此前不久,我还同样有过一次动笔要写这部《激流中》的冲动。那是在去年的十月份。我在意大利中北部做了一次路途很长的旅行,跑了许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曾经光彩夺目的大大小小的古城。我寻访古迹,拜谒那些大名鼎鼎的博物馆,为的是体验那场伟大的人文运动的精神与气质。当我从中强烈地感受到西方人由中世纪黑暗时代挣脱出来所爆发的无穷的激情与创造力时,我也情不自禁联想到我们的八十年代。尽管在本质上绝非一样,但这种生命的爆发感、这种不可遏止、这种天地一新,却令我同样激动,让我怀念,也使我沉思与叹喟。

八十年代是我必须用笔去回忆的。我一直揣着这个想法。

我承认,我有八十年代的情结。不仅因为它是中国当代史一个急转弯,也是空前又独特的文学时代。当然,它还是我人生一个跳跃式转换的季节——由寒冬快速转入火热的炎夏。

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一切都被卷在这个时代的激流中——特别是文学和文坛,还有正值中青年的我。可是,现在为什么看不到几本记录和探索这个非凡时代的书呢?为什么?

在屈指可数的关于八十年代文学的书籍中,有一本马原的作家采访录,书名叫做《重返黄金时代》,叫我怦然心动。他竟然用“黄金时代”来评价那个时代。在文学史上只有俄罗斯把他们的十九世纪称作“黄金时代”。然而马原的这个称呼并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尽管八十年代已成为历史,但它至今还得不到历史的“认定”。

可是我一动笔,太多的往事、细节、人物、场景、画面、事件、观点、冲突、恩怨、思想、感动,全都一拥而至。这个时代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文字是线性的,无法把这些千头万绪的内容全都放进书里。最后我只能这样为自己解脱——如果我能将那个时代独有的精神和气息真切地表达出来了,我的工作便是完成了。

当然,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一个时代,没有人能够把历史真正地说明白,可是我们却能把个人的经历和体验说真实。当然,还不能小看这“真实”二字,因为真实的后边需要诚实和勇气。这时,我想到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老天叫我从事文学,就是不叫我辜负时代的真实。

于是,我转过身来,纵入昨日——八十年代的激流中。

2017.3.6


【选读】

五  爱荷华生活

……


  我和贤亮住在爱荷华大学的学生公寓——五月花公寓的八层。我的房间是D824,贤亮住在同层的另一间。我和一位印度作家共同使用一个卫生间和餐室。我不用我的餐室,去到贤亮的房间做饭吃饭。贤亮在1978年以前坐牢二十年,吃的都是“大锅饭”,不但不会做饭,连炒鸡蛋都不行。这种事我会做,于是烧菜煮饭就是我的差事了。每每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我就去他房里“上班”。如果我写东西误了时间,他饿了——前边说过,他特别怕饿,就打电话催我,说话口气却挺婉转:“骥才,你还不饿吗?”我过去就笑骂他:“你这个老财主真会用长工。”贤亮是个厚道人,我天天做饭给他吃很不好意思,后来他竟然学会用电饭煲烧饭——这样好平衡自己心里的不安。这家伙确实有可爱的地方。

  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是美国新闻局资助的,我们对所去之处可以提出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他们事先做好安排,这样使我们的美国之行充分又自由。我去过并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地方有:凰凰城印第安人居留地,波士顿的欧尔德·斯特布里村,大都会博物馆和哈佛艺术博物馆等地。这些地方给我的启发很深,以致运用到我在二三十年后国内的文化与教育工作中。比如印第安人居留地与中国少数民族村寨的保护,欧尔德露天博物馆的理念在绍兴胡卜古村重建中的运用;还有爱荷华州德梅因保险公司将当代艺术品收藏融入企业文化的创举,被转化到我的“学院博物馆化”的建院思想中;而在哈佛艺术博物馆里我认识到“文化存录”在大学教育中的重要意义。这是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无意间”附加给我文学之外的收获。

  在与美国社会广泛的接触中,使我愈来愈清楚地观察到中美之间不同甚至相反的生活观、社会观、生命观、文化观、历史观和价值观。此时,正当我修改《三寸金莲》之时。当我开始自觉地用这种不同的文化视角反观“三寸金莲”时,我对其本质看得就更深刻与入木三分,批判也就更犀利。此中的道理,我会在后边细说。

  大约十月底,我和贤亮回到爱荷华。其他国家的一些作家在外边跑了不少日子,也陆续返回五月花公寓,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时候,出了一件事。

  我们在出国时,贤亮将他新写的一部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交稿给《收获》,这小说发表在《收获》第五期时,我们正在美国,但它在国内却引起极大反响。那时一部作品的社会效应,是今天无法想象的。10月底李小林在与我的通信中说贤亮的这部小说“在读者中引起了轰动,使《收获》创了一天销光的纪录”。可是在文学界的“反响”却是强烈批评,女作家批评得尤其尖锐,骂这部小说“黄色”,甚至一些老作家也接受不了,还写信给巴老,叫巴老管管《收获》。那时,巴老是《收获》主编,李小林是责编,这股过于猛烈的批评势头弄不好就会招来更大的麻烦。小林也感到担忧了,她在信中问我“贤亮也有所准备了吧”。

  小林和我与贤亮都是挚友,从信中我看出她的担虑以及国内文坛有些反常的“异象”。

  那时“文革”刚过去几年,虽然春回大地,但人们依然心有余悸。尤其文艺上的事。过去哪场批判不是从文艺上开始的?尤其是贤亮,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不就因为一首诗《大风歌》吗?并因此落难二十余年,如今贤亮的感受自然敏感和深切得多。


  尽管平时看他挺自在,随性亦随意,乐乐呵呵;他的文学正处在上升期,好作品不断拿出来,外人以为他一定是志得意满呢。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时间多,往往能看到他潜在和深藏的一面,有时他静下来,会长叹一口气,脸上变得阴沉起来,和公开场合里的风流倜傥完全换了一个样。我想此时的他多半回到了过去。我不去问他,不愿意叫他回忆。可是他有时会不自禁对我说几句当年苦难中的什么人、什么事和什么细节。比如他黑夜在死人坑里摸到一些死人脸时的感觉,比如他做过的女人梦。他说后来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比那时他梦里的女人美。他讲过的一些细节和片断后来出现在他的散文或小说中,但也有一些没有。

  他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直到1978年解放平反长达二十二年间,前后五次被关进牢房。他说记忆最深的不是挨打受罚,而是饥饿。他讲过一件关于饥饿的事,给我的印象深刻——

  一天深夜,号子里二十多人全都饿得难受,特别是隔壁是个厨房,大锅里边正在熬糖稀,熬糖的味儿从墙壁上方一个很小的窗洞飘进来。饥饿的人最受不了这种熬糖的香味儿,馋得饿得嗷嗷叫。他们受不住了,想钻过窗去偷吃,但是窗洞太小钻不过去,恰巧号子里有个少年犯,瘦得一把骨头,大家就托举着这少年钻过去,谁料这少年过去竟然发出惨叫,原来下边是熬糖锅,他从高高的窗洞掉下来,正掉进滚烫的糖稀里。惨叫声惊动监狱的看守,把这孩子从锅里拉出来,连打也没法打了,就又把号子的门打开,把这孩子扔进号子。

  下边一幕惊人的场面出现了。号子里所有囚犯像饿虎一般扑上去,伸着舌头去舔这少年身上的糖稀,直到把这少年小鸡儿上边的糖稀也舔净了。


  贤亮的心里有太多这样匪夷所思悲惨的事,太多的阴影,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出了问题,他陷入了困顿,不说笑话了,天天在屋里抽烟,我有时过去,有些情况不好告诉他,连小林信上的话也没全让他知道,更多时间是陪他抽烟。那时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太久,感到寂寞,把烟又拾起来了。

  贤亮有他得到国内信息的渠道。他天天打电话给他爱人冯剑华,想念他的儿子小小,总在电话里与小小说话,一声声喊小小,看他那样子好像从此要天各一方了。此时,贤亮的作品要在国内挨批的事已经在五月花公寓传开。大家关心他,华苓也找他去,安慰他。大家都知道“文革”时政治批判的厉害,都想对他伸以援手,有人劝他在外边留一阵儿。

  毕竟中美相隔太远,难以知道更多国内真实的情况,那时还没有私人电话,只有公家电话,与国内联系完全靠越洋的信件。我一方面担心国内文艺界真会出现什么风波,贤亮回去会挨批;一方面又怕事情并不严重,贤亮误判不敢回去,反而会给文艺界造出事端。我便给王蒙打一个电话试探着问问。王蒙接到我的电话挺高兴,问我俩在美国生活得如何。他也曾参加过爱荷华的写作计划。我说一切都好,只是听说国内大批贤亮,我们有点担心。王蒙一听就说,哪有什么批判,争论呗。咱们的作品不是常有争议吗?然后他用他惯常的开玩笑的口气说,告诉贤亮这家伙,愈批愈火,这下子他的小说畅销了,有大批稿费等着他回来领呢!

  听了王蒙的话和说话的口气我放心了,王蒙是最接近官方高层的作家,他的话是绝对靠谱的。后来我回国后才知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惹起的风波确实不小,但官方吸取了“文革”的教训,并没有要搞批判的迹象。《收获》是发表这篇小说的刊物,李小林和《收获》受到的批评压力不比贤亮小。为此,巴老还写过一段文字,表达他对这部小说的看法:“这是部严肃的作品,也没有商业化的倾向。黄香久写得很感人,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最大的缺点是卖弄,那段关于马克思、老子和庄子的对话,叫人受不了,也不符合人物的身份。最后那笔,可能有人会认为‘黄色’,但写得确实好。”这段话没有发表,是后来李小林给我看的,由此可以看出当时对这部小说争议确实很大。巴老的话实际是把他的态度白纸黑字写了下来。他文学立场的纯正,思想的勇气,对真理的坚持,确实令人敬佩。

  我与王蒙通过话,就赶紧跑到贤亮房间把王蒙的话告诉他。贤亮眼睛冒出光来,问我:“王蒙真是这么说的?”我说:“我能蒙你?”我把我和王蒙的对话照实又说一遍。

  第二天贤亮就对华苓说,他有一份声明要念给大家听,转天晚间华苓约请国际写作计划的各国作家到她家里,大家都关心贤亮,所以去的人很多。贤亮向大家说,他对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并说他的作品在国内引起的争论是正常的文艺批评,现在中国不会搞大批判了,他是安全的,请大家放心。又说这些天有的朋友出于关心,要他留下。他说将来中国好起来,他有可能到美国来住上一阵子。

  他的“声明”叫大家释怀,纷纷笑呵呵举杯祝他好运。

这一个风波便过去了。

 

【选读完】



2017-5《收获》60周年纪念特刊,9月15日出版





2017-5《收获》目录

 

编者按

《收获》创刊三十年∕巴金

 

莫言小说新作

故乡人事  ∕  莫言

 

非虚构

激流中   ∕  冯骥才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  黄永玉

 

中篇小说

天鹅旅馆 ∕张悦然

曾经云罗伞盖 ∕尹学芸

肉林执 ∕徐衎

 

短篇小说

朱鹮 ∕葛亮

 

他们走向战场

谁与你同行 ∕严平

 

三朵雨云

为什么嗡嗡不休地骚扰这个世界∕唐诺

 

明亮的星

多多的省略 ∕陈东东

 

生活在别处

克莱门公寓74号房间 ∕福劳德·欧尔森(丹麦)

钱佳楠译

 

《收获》大事记

《收获》总目录(1957.1~2017.5)


收获微店


扫描二维码,进入购买页面


2017《收获》60周年纪念文存(珍藏版)

全套纪念文存按不同体裁编纂,共计29卷。12部长篇,150部中短篇,120篇散文。


装帧典雅精致,烫银,浮雕凸版,三面辘银,工艺考究,限量发行。

购买全套丛书,八折优惠

◆ 赠送2018年《收获》本刊6期

◆ 赠送2018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4册

 

欢迎扫码进入《收获》微店下单购买,10月10日发出。